第21章
文苒最讨厭下雨。
那些雨像石子一樣敲在窗上、門上、屋檐上、地面上,噼裏啪啦,吵得人心煩。
一場雨下來,路面濕噠噠的,污泥與髒水混雜在一塊,簡直沒一片幹淨的地方,讓她想起那些窄巷裏積了不知多少年的污臭。
從前遇到下雨,她都躲在室內,把門窗關上,窗簾拉上,再讓所有的燈亮起,音響打開——然後世界與她無關。
她告訴自己,她只是讨厭下雨,不是害怕。
這當然不是自欺欺人,就像剛才,如果燈光沒有暗下的話,她也只會是有點發抖而已。
如果燈光沒有暗下的話。
藺惟峥感覺到懷裏的人好像鎮定了點,已經不再發抖了,只是呼吸還有些急促。
他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梳着她的頭發,忽然輕笑了下:“你這麽大個人了,還怕打雷?”
她怎麽會怕打雷?那個晚上又沒有雷……
意識到藺惟峥是在刻意幫她緩解焦慮,文苒無聲彎起嘴角,嘴上卻說:“幹嘛?我就怕,不行啊?”
藺惟峥還在笑:“文小姐,幾歲了?”
“反正比你年輕,”文苒平複好情緒,自然地從他懷裏離開,繼續擡杠,“你就沒有害怕的東西嗎?”
她以為藺惟峥會說“當然”,但他只是沉默了一會,然後說,“有。”
文苒頓時好奇:“什麽?”
這次的沉默要更長一些,他的側臉随着雨夜中的閃電明明滅滅,文苒看見他的眼睑半垂,像在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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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他輕輕開口:“我害怕聽到別人說,我像我的父親。”
文苒一愣。
“你應該也聽說過,”藺惟峥似乎放松下來,向後靠在椅背上,“我父母有過很恩愛的時候,但後來還是互相怨恨,那一年,母親終于受不了,帶着我從家裏離開。”
“父親派來的人其實追上了我們,但母親态度堅決,我們還是走了。”
“我們去到B省的楓南市,在那裏定居,母親找了一份護士的工作,一切看上去還不錯。”
“可惜只是看上去而已。”
他閉上眼睛,言語間沒有絲毫情緒起伏。
“我很快開始惹她生氣,一開始,或許是不小心打碎一個碗,她會皺着眉頭清理好,然後說,‘這點小事都做不好,真像你那個大少爺父親’。”
“後來是我在看電視上的新聞,她會走過來很生氣地關掉,然後說,‘你怎麽會看這些,真像你父親’。”
“再後來,她似乎只要看見我,就會生氣,有一次她對我說,‘你不笑的時候,真像你父親’。”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只能每天小心翼翼,可不管我怎麽樣,她還是會生氣,有一天,她把我帶到她工作的醫院裏,交給一個醫生,她說……”
……“醫生,我的孩子要長成像他父親一樣的惡魔了,我教不好他,你幫幫我吧。”……
藺惟峥沒有說出口,他被手上溫熱的觸感打斷了,一只小小的、柔軟的手探入他的指縫間,緩慢又堅定地和他十指交纏,暖意透過貼合的掌心蔓延上來,一直到他的胸口。
他愣了愣,發現自己竟久違地生出一絲委屈。
他緊了緊她的手:“那些地方為了管教不聽話的小孩,可以用盡各種辦法。打、罵、關禁閉、不給吃飯、電擊……”
他曾數次哀求母親帶他離開,然而康瀾面對他永遠只有一句話,“你太像你父親了。”
文苒終于明白了他胃病的由來。
“別說了,”她急切地打斷他,“可以了,你不要再想這些了。”
藺惟峥回過神,側頭看她,安慰地笑笑:“沒關系,我不是最不幸的那個,很多小孩進入那裏比我更早,我只在那裏待了三個月,第三個月的時候,我遇見一個小女孩。”
那天他又被關了禁閉,禁閉室是個陰暗窄小的房間,沒有燈,沒有任何家具,只有一個簡易的廁所和冷冰冰的地板。潮氣讓這裏到處都是苔藓污垢,空氣中永遠是難言的味道,蟑螂、老鼠,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蟲子在這肆意縱橫。
禁閉室有一扇低矮的窗,或許不能叫做窗,只能算作洞口,它在緊挨着牆根的地方,大約十多公分的方形,平時會從外面鎖住,有人來送水和食物時才打開。
水和食物每天送一次,洞口打開時,會短暫地漏下幾縷光線,等東西被粗暴地扔進來,光線又重新消失。
但那天,他發現送東西的人似乎沒把洞口鎖好。
薄薄鐵片做成的“門”被一只幼嫩的手從外面拉開,他從洞內向外看去,第一次在關禁閉的時候見到了別的小孩。
他沒有把這些告訴文苒,只是輕描淡寫地:“那個小女孩不是被送進‘那裏’的小孩,她說她是和媽媽來的,我當時想她大概是醫院裏哪個員工或者病人的孩子。”
藺惟峥勾起嘴角,“她什麽也不懂,來這裏只是迷路了,但看出我的處境不好,說要告訴她媽媽,我怕她再逗留會被發現,讓她馬上走,可在她離開後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沒多久,警察就真的來了,我們所有人都可以離開。”
“我被母親接走,母親絲毫沒有高興的情緒,每一個來接孩子的家長臉上都沒有高興的情緒,”藺惟峥嘲弄一笑,“她一遍一遍地重複那句話,‘你太像你父親了’,甚至試圖在家裏對我使用同樣的‘治療手段’,直到藺家的人找過來。”
他頓了頓,語氣輕飄飄的:“藺家的人找過來,我被他們帶走,離開的那一天,我母親自殺了。”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懷裏多出一個溫暖的身軀。
他愣了愣,身體微微僵硬。
文苒傾身抱住他,手搭在他的後腦上,讓他可以倚在她的肩窩。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你別再回憶這些了,”文苒語速飛快,像是極力證明什麽,“我已經好了,我不害怕了,不就是下個雨嘛,我早就習慣了。”
她以為他是為了安慰她才說這些的?
藺惟峥輕輕一笑,手慢慢地圈住她。
一開始或許是吧,但後來他發現,原來他也需要一個聽衆。
他以為他早就不在意這些,但被人安慰的時候,還是會覺得委屈。
他想起當年那個小女孩,長久的折磨讓他感到麻木,看見她時,他其實也生不出太多情緒。
可她問他,“哥哥,你怎麽不開燈啊?”“你是被關起來了嗎?”“你是不是餓了?”的時候,他還是會有久違的委屈。
在他們簡短的交談中,她告訴自己她叫“溫雅”。
藺惟峥一直記着這個名字,後來有能調動的力量了,也曾讓人去找過,但一直沒頭緒。
他其實也沒有多大的執念,只是當時,他失去了對所有人的信任,母親、原本可敬的醫生、甚至被“治療”的孩子之間,都因為高壓的管理制度變得敏感疏離。
得到的唯一善意,只來自那個一面之緣的小女孩。
他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像不像從前那樣單純,或許還能在不經意間,說出那句欠了多年的“謝謝”。
一年前,他在某個活動中遇見了文雅。
他心中有了懷疑,讓人私下查探,得知她母親曾在當初那個醫院做過護士,時間也對得上,他有些欣慰,以為文雅就是當年的小女孩。
但似乎又一直有懷疑,和她的關系始終只是泛泛。
直到文苒提醒了他,他才發現自己真的認錯了人。
或許早該想到的,醫院員工的孩子,怎麽會讓父母答應出面報警?簡單的報警,怎麽會讓利益牽扯衆多的醫院科室被這麽快處理?只是一葉障目,讓他看不到這些。
說實話,得知文雅不是當年的小女孩,他是松了一口氣的。
他已經有些感謝這場身體互換的意外了,如果不是這場意外,他和文苒或許永遠都不會有交集,他或許會永遠蒙在鼓裏,永遠都無法感受她帶給自己的這麽多溫暖與安慰,也永遠都……
他抱着懷中的人,輕嘆一聲——
“謝謝。”
文苒剛想說什麽,室內驟然亮起,刺眼的燈光讓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等到逐漸适應時,她才後知後覺兩人的姿勢有些過于親密。
他們面對面緊緊地擁抱着,因為身高的差距,文苒還微微跪起,藺惟峥的頭埋在她的肩窩。
成年人就是這麽別扭,真心的話、親密的舉動,可以在黑暗中毫無顧忌地做出來,可一旦燈光亮起,他們就像倉皇被推上舞臺中央的蹩腳演員一樣,滿身尴尬,不知所措。
有那麽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最後還是文苒先開口:“沒、沒什麽,你也是為了安慰我……”
邊說着,邊盡量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
藺惟峥的頭還低垂着,看不清神色。
文苒想了想,用很“兄弟”的姿勢拍了拍他的肩,借以擺脫這個古怪的氣氛:“好了,剛才你安慰過我,我也安慰過你,我們扯平了,合作愉快。”
藺惟峥像是笑了一下,擡起頭,“合作愉快。”
他的眼神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文苒不太習慣,倉皇避開,說:“有點累了,我先去洗澡。”
藺惟峥點頭,看着她起身。
走出幾步的時候,文苒忽然停下,“那個……”
她沒有回頭,像是在積蓄勇氣:“我從來沒有覺得你像誰,你就是你自己啊!”
“誰規定孩子就一定會像父母那樣啊,我父親這麽懶散,我哥哥和我……好吧,我哥哥不也把公司管得好好的嗎?要是一個人的性格思想可以通過基因來複制,那人類早就實現長生不老了!把孩子偶爾犯下的小錯誤歸咎在基因上,那是逃避責任的人才會有的想法吧?”
“總之,沒有人會成為你的人生模板,你這麽優秀,一定會幸福的。”
說完這些,文苒似乎覺得很不好意思,飛快地走了。
藺惟峥始終望着她離開的方向,久久沒有移開。
***
文苒躲進浴室裏,看着鏡中人紅透的臉,忍不住嘆了口氣。
真的是喝多了,她怎麽會和藺惟峥抱在一起,又說了這麽多話……
不過冷靜想想,朋友之間互相開導安慰,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吧?
對,一定是這樣的,都怪自己臉皮太薄,看藺惟峥,多淡定。
文苒把頭埋進浴缸裏咕嚕嚕了半天,想擺脫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
真沒想到藺惟峥原來經歷過這些,雖然他盡力輕描淡寫,但文苒不是沒看過社會新聞的人,那種地方對成年人都是絕對的地獄,何況是毫無反抗能力的小孩子?
他說他呆了三個月,也不知道是怎麽熬過來的,幸好有那個女孩子把事情捅了出去,不然……
B省的楓南市,也是個小有名氣的旅游城市了,她很小的時候似乎還和母親去過一次,沒想到那裏竟然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那裏似乎還是文雅的家鄉……等等,文雅!
文苒腦中閃過紛雜的信息,眉心皺起。
她記得,文雅的生母連娢生前就是名護士,在楓南市的某個醫院工作,文雅在楓南市出生,後來連娢身故,父親才将她收為養女的。
父親把她帶來A市之前,文雅一直住在楓南市。
難道……文雅就是聯系警察救了藺惟峥的那個小女孩?
文苒想了又想,覺得這一定就是真相了,心情有些複雜。
怪不得藺惟峥會喜歡她……
這晚,或許是接收了太多新信息,文苒在音樂也難以掩蓋的大雨中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個夢,夢中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模樣,走在一個很陌生的地方,左看右看,像是迷路了。
前方有一幢矮小的房子,四周封閉,好像沒有門。她走過去,看見一個洞口,就趴着向裏望。
然後她看見了藺惟峥,大大的個子局促地蹲在洞口後面,好像專門等着她似的,笑着問她:“要抱抱嗎?”
文苒:“……”
第二天醒來,夢境的記憶如潮水般退去,她很快忘了到底夢到什麽,就記得那一句,“要抱抱嗎?”
文苒:什麽鬼啊!
拉開窗簾往外看,地面濕漉漉的,天色陰沉,像是下一秒就能落一場雨。
文苒有些郁悶,看來今天注定不能出門了。
洗漱出門,手搭上門把時楞了一下,頓了頓,還是回頭換下了身上的睡袍。
這樣顯得尊重一點,她這麽告訴自己。
走到餐廳,卻看見藺惟峥穿着睡衣坐在椅子上,邊喝着咖啡,邊滑動平板看新聞,姿态閑适,神情自若。
兩相對比,倒顯得她這個正經換了外出裝的特別突兀。
文苒:“……”
“早。”藺惟峥視線落在她的衣服上,不太明顯地笑了笑。
“早。”文苒應道,淡定淡定,我這麽穿其實很正常,你看他也沒說什麽。
下一秒,“你這麽急着出門?天氣預報說一會還會有雨。”
文苒:“……”
“哦,”她語氣自然,“是嗎,我沒注意,那就不出門了。”
這次藺惟峥非常明顯地笑了笑。
文苒:“……”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是故意的!
“好,我是有點尴尬,怎麽了嘛!”一副自暴自棄的樣子。
“沒什麽,對不起,”藺惟峥飛快認錯,“是我穿得太随意了。”
文苒恨恨叉起一個小番茄,塞進嘴裏,一口咬爆。
藺惟峥不敢再捉弄她,把咖啡端到她面前。
文苒喝了一口,後知後覺,“今天早餐怎麽這麽多?”
“昨晚停電維修時長太久,酒店致歉,特地送過來的,”藺惟峥說,“那邊還有幾個立體拼圖模型。”
文苒來了興趣,吃過早餐,就在客廳随手拆了一個埃菲爾鐵塔的。
她從前沒玩過這種東西,看着說明半天摸不着頭腦,不過她耐心不錯,反正時間多,慢慢來。
只是不知道大忙人藺惟峥為什麽也湊了過來。
他也不上手,只是坐在一邊看着平板,閑閑插上幾句。
“這是做基座的,不是塔身。”
“太用力會折斷的。”
“你為什麽不把每個部分分別組裝好再拼一塊呢?”
文苒:“……你行你上啊!”
“好的。”藺惟峥從善如流,真的放下平板坐了過來。
文苒:“?”
文苒狐疑地看着他慢條斯理地拆零件,忍不住問:“藺總,鼎鴻又要倒閉了嗎?”不然你為什麽可以這麽閑地坐在這裏?
“工作需要勞逸結合,文助理,”藺惟峥配合地改了稱呼,“今天是我給團隊的假期。”
“可今天是工作日,您的幾萬名員工都在陸地的另一頭辛勤工作呢!”文苒反駁。
“我給他們開薪水,就是為了保證我不在的時候,公司也能穩定運轉,不過,”藺惟峥似笑非笑,“既然文助理這麽在意工作日,現在又在做什麽呢?”
文苒:“……”
文苒:“我在陪老板玩拼圖。”奉旨摸魚!
藺惟峥點點頭:“老板接受你的答案,現在讓我們把基座先拼起來。”
文苒乖乖照做。
兩個人的效率總比一個人快,過了一陣,鐵塔初具雛形。
文苒玩得興起,沒注意到自己和藺惟峥的距離越挨越近,兩人手腳不時有碰觸,但她渾不在意。
藺惟峥舉止自然,只是眼神中的笑意漸濃。
忽然文苒手機響了,擺在離藺惟峥更近的一側,她懶得過去拿,就毫不客氣地支使藺惟峥。
藺惟峥拿過手機,一眼看清了上面的名字——“顧锴”。
他臉色微沉。
“是誰?”文苒問。
“顧锴,”他的聲音微冷,“要接麽?”
文苒像是沒想到,猶豫了下。
“這是你的私事,你自己決定,不過我要提醒你文助理,”藺惟峥一本正經道,“現在算是上班時間,接私人電話我是要扣工資的。”
文苒驚了,下意識道:“藺扒皮……”
藺惟峥:“你說什麽?”
“沒有,”文苒收斂表情,“那我就不接了,謝謝藺總提醒。”本來也不太想接。
藺惟峥滿意地把手機放回原位,順便調了靜音。
唉,他可真是個既體恤下屬又不失原則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