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報恩
次日清早,我與房選從錦衣衛便衣十餘騎出皇城,去往報恩寺。
其實報恩寺就在皇城外一坊之地,若乘馬一刻即至。只是我心裏想,這幾日房選身體似乎不是太好,他又是不願意坐轎的,便讓他與我一同坐車。
我們坐一輛素蓋車,不用雲頭,看上去與普通官宦人家的馬車并無不同。而這種馬車屬內造大車,并不像普通馬車那樣颠簸。我舊時來去泰陵祭拜母親也常乘此車。
車廂內,房選靠着引枕假寐。他今日穿雪色織金曳撒,頭上玉冠束發,戴網巾覆額發。此時他斜躺在坐墊上,若忽略他清隽美好的面容,倒頗有幾分纨绔的氣質。而我不得已端坐在那裏,因為身上織金襖裙一擡手就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音。
然而終于還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青年的額頭。我只摸到一截網巾,下面皮膚滑膩冰涼。我擡手間一陣衣物摩擦的響動,房選這才似“醒了”過來。
他清淺的眸子裏倒映出我戴着孝髻的腦袋。然後他的眼睛裏起了一陣薄霧,然後他輕輕一嘆。我如夢初醒般收回手,房選也慢慢坐正了身子。
我輕咳一聲,道:“我看你這兩日面色都不好,擔心你莫不要發熱。”
房選笑笑,從手邊的小屜裏取出一方絲帕,拭了拭額角,道:“臣一向如此,早已習慣。這二十年有餘,倒也無什麽大病,萬歲不必擔心。”他手指起落間,我才注意到他拇指上戴着一個翠綠的扳指,氤氲着富貴入世的氣澤。
我點點頭,想提醒他年輕時尤要注意保養,像他這樣這個年紀即有虛汗,并非福事。但想了想終于還是沒有說,因為我今日話已太多。回頭再請太醫來,好好為他診斷了再行調養便是。我這樣想。
想罷,指指他的扳指,他臉上笑渦一浮,褪下扳指雙手遞給我。我有了玩物,一路安心,也不再與他說話了。
當然過不多久,我撩起車簾,車窗外景色又複熟悉。便知快到報恩寺了。我不忘囑咐房選道:“你我在外不宜君臣相稱。”
房選嘴角泛起一個淡淡的微笑,“臣并不敢直呼聖名。”
我一愣,尋常女子是有名有字的,但我是皇女,父親很早便給我取名寧棠,人前也喚我“興慶”,那是我最初的封號。
正沉思間,耳畔突然傳來兩個溫和的字:“昭和。”
我一愣,擡頭看房選。他的眉目如此熟悉,而溫潤的笑容無端讓我想起前人的一句詩,“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此詩用來形容房選是顯得庸俗了,他值得更好的。但偏偏我在詩詞歌賦上詞窮,也是無法的事。
思緒漸遠,我突然記起自己七八歲的一件事。當時,母親已開始為我置辦嫁妝。那日她啓一妝奁,裏頭一色渾圓的淺金色珍珠,皆龍眼大小,共二十八顆。她笑問左右:“萬歲讓本宮不急着辦棠棠的嫁妝,可這樣的東西若不收起來,萬一他哪日随手賞了人。普天之下哪裏再找這麽好的給棠棠。”午後的坤寧宮中,宮裝麗人笑如銀鈴,仿佛風也帶着甜意。
我還記得自己脆生生的聲音:“棠棠不要嫁人,最好的嫁妝配最好的夫君,可是天下除了父親,還有誰是最好的呢?”
母親笑着摟住我,“父皇母後一定給你找來最好的男子,棠棠自己選便是了。”
那一妝奁淡金色珍珠至今仍放在養心殿後殿東次間的大櫃中。我有時看見,想到自己年幼的時候那番“最好的嫁妝配最好的夫君”的論調,也會想到房選。
然而此時,房選就在我身邊。他輕聲喚我:“昭和。”
而我兀自愣神間,已悄然應了他一聲:“嗯?”
我與他相對,竟半晌無言。
望着他淡淡的笑容,我道:“我們在外作士庶打扮時,還是以夫妻相稱更好。只是方才你喚我昭和,日後我們兩人相對時,你皆可如此喚我,一如我稱你始政,可好?”
始政是父親給房選所取的字。房選行冠禮時,其父房攸先執意請父親為房選取字。父親當時已病,他說:“‘夫民群居而無選,為政以始之。’阿選是堪為此事之人,就取字‘始政’罷。”
父親所說的那句話出自《周書》,意思是說,百姓群居在一起,沒有道德來約束他們,那麽就用政法來啓發他們。父親為房選取字“始政”,寄托的恰是他對房選為政的期望。我從前常常願意在人前稱房選為始政,或許也是出于這樣的原因。
房選道:“好。”他的聲音溫和一如他的笑容。
車停穩後,房選伸手為我打起車簾,我就着懷梁的手下車。清荷、清蓮兩人侍立一旁,懷、清等人是一路上另有車跟随我們,一同來的。
這天的報恩寺并未因我們的來到而門庭冷落。我本願将私自出行一再低調處理,當然不會有靜鞭清場、十裏無庶的事态。
我們從報恩寺偏門而入。至僧人精舍院外不遠處,走在我身邊的房選腳步一頓。我擡眸,迎面而來一個少年,顯然是房選所認識的。但我卻并沒有見過。房選回首望了我一眼,我微微颔首。
待那少年走近,我不由愣住了。所謂美如桃花,莫不如是而已。他眸中生花,眉目雅致精細,鼻梁挺秀,薄唇殷紅。五官精致得過分,而美又恰到好處。只是他容光豔麗,竟然到了令人不敢久視的地步。以至于過了良久我才看他穿衣打扮:他身穿青絹道衣,頭戴白玉道冠,腰系絲縧。道士打扮。而領口袖緣紋飾縟麗繁複,更顯貴氣逼人。
房選人淡如菊,這少年卻是牡丹一般的奇葩。
既是認識的,房選自上前與之寒暄問候。他們說話間,我才聽出那少年口稱房選“謝公子”。接着,房選回首看了我一眼,示意我上前。我循聲上前,心中竟有幾分說不出的感覺。其實如一個普通女子一般順從于自己的丈夫,偶爾為之,樂亦無窮。
我心中雖這麽想,面上卻一點不露。只聽房選對那少年說:“雲修道長,這是內子。”
那絕色少年向我一禮,道:“原來是尊夫人,貧道有禮。”聲如松風入林,端得一派仙風道骨,但絕不是出世之音。又聽房選對我道:“這是茅山雲修道長。我二人前歲于金陵結識。不料他鄉遇故知,當真快哉。”
正說話間,我忽然感覺一道目光落在我臉上,我擡眸,那雲修道長已然收回了目光。我容色一斂,更打起幾分精神來。
又聽房選問道,“不知道長緣何上京。”
那少年一笑,眼中似有桃花盛開,那桃花豔麗得要讓人間三月天繁花凋盡。只聽他道:“正月之中先帝駕崩,我等奉師門之命為先帝設壇打醮。”
我一聽此語,便作定主意閉口不言。他既能入宮起壇,必是道門中拔秀之人。如若緣法當時,将來還有再見。
房選見我興致缺缺,與那少年道長說了幾句便道別。
他們說話中,我也聽出那雲修與道恒也是相識的,兩人雖一僧一道,且年歲相差甚遠,卻頗有幾分淵源,可屬忘年之交。
再者房選出生清流世家,交友上也從來是眼高于頂,與常人不過虛與委蛇罷了,并不會如此交付。那雲修便更不可小觑。
待一行人與雲修錯肩而過,我們步入道恒精舍的院落時,房選才對我道:“雲修道長是茅山道宗陸氏傳人,通陰陽術數之學。”
我聞言微微颔首,卻還是道:“道門中人喜修仙煉丹,我素來不信這些。”
房選聞言只是一笑。我這才驚異道:“莫不是你喜歡這些?”
“我也不愛煉丹修道之事。只是這雲修……确有幾分門道,況他是不煉丹也不修仙的。若有機緣,必然再見。”房選道。
聽房選如是說,我剛才想問他何謂陰陽術數之學,也收住了話頭,并未問下去。
我們步至精舍庭院中。道恒方丈喜歡花草,眼下又是初夏,更見百草豐茂,綠意蓊蔚。庭院正中有一大樹壇,種着一株極大的白旃檀樹。此樹是來自天竺的名木,滿京華除了宮中梵華樓,便只有報恩寺中有。
我與房選在大旃檀樹下駐足,緩緩告訴他此樹底細來歷。說話間已有人通傳,正在精舍中的道恒方丈迎下臺階來。
我們與道恒行僧俗問詢禮,禮畢,道恒即向我們道:“萬歲、殿下,這邊請。”
道恒精舍中自有待客之所。此處并無上下座之分,我們均在蒲團上席地而坐。此時木幾上擺着香爐、香盒等器,爐中餘香未盡。我向道恒道:“可是打擾方丈制香了?”
道恒容色沉靜,半晌才道:“這并非貧僧所制。是方才來看望貧僧的一位少年人所帶來的。”然後道恒才擡手滅了香爐中的餘香,轉向香盒中填了一根線香。少頃,奇楠香沉靜氣息充盈堂閣。
說話間,已有沙彌奉上茶具,道恒方丈親為添茶,我與房選都是一句:“多謝。”
飲茶畢,房選問道:“方丈所言少年人,可是茅山的雲修道長?”
“殿下所言正是。”道恒微微一笑。
我忍不住便道:“既然方丈與雲修道長相對品香,為何餘香未盡,他便先行離去了呢?”
“萬歲有所不知,雲修擅占蔔機斷。他算到有貴客臨門,故而先行告辭了。”
聞言,眸色一沉。只聽房選似有寬慰的語氣道:“雲修是方外之人,倒也不足為奇。”
房選這是在寬慰我。身為帝王,為人所窺見行蹤,我定然不喜。房選一句“方外之人”,便将那雲修撇得幹幹淨淨。
複又言語了幾句,我才向道恒說明來意:“方丈,實不相瞞,朕與金陵王此次前來,是為致歉而來。”
道恒笑笑,“不敢。萬歲所謂何事,貧僧知道。”道恒頓了頓,手下卻不停,添茶,“朝堂上之事頗為複雜,萬歲和殿下都是年輕人,當避鋒芒才是。”說的是當日道恒請設水陸道場之事,最後此事因清議阻撓而未成。
我聞言只是一笑,擡眸時房選正撞入我眼簾,他此刻眼角邊一抹笑意,端麗出塵的臉上更添幾分沉着之意。
房選雖也年輕。可是他與我結婚兩年,周旋于我與父皇之間,在我面前唯唯諾諾如同奴仆,卻可讓父皇欣賞信任他依舊。他生活富麗不羁,甚至于在官署飲酒,卻能斷清一部常務。他年僅過弱冠,卻能讓老臣捉摸不透,讓百官争相贊許。
至于我,雖然驽鈍,但從十五歲起監國執政已兩年,雖一介女子,卻沒有将靖寧末年以來朝堂上的平衡打破一點點。
我們雖然年輕,卻比許多老年人更懂得忍。
所以我只是對道恒一笑,“鋒芒要避,想要做的事也要完成。方丈說是不是呢?”
道恒臉上浮現出一抹淡笑,顯得他蒼老的面孔平靜而慈和。他道:“萬歲所言甚是。先帝曾語于貧僧:得,方能無欲;戰,爾後和平。”他頓了頓,話鋒一轉,雙手合十,複又對我道,“只是,不論是先帝或是萬歲,所願都是天下太平罷?此宏願聖人不定能為,萬歲卻能。只望萬歲能永持初心,但莫在此道上失卻本心。”
我一愣,方道:“何謂初心?何謂本心?”
道恒雙手合十,容色沉靜,“萬歲的初心是大愛之心。而萬歲的本心,貧僧不明,萬歲自己也不明罷?”
烏沉的紫光檀香盒上镂着精細的菩提花紋,此時屋內光線昏暗,那線香一脈香煙袅袅而出,紅色火星透過菩提花葉明明暗暗,一炷香竟已過半。
我知道恒雖是僧人,卻絕不是沽名釣譽之輩,也不會滿口佛語偈言讓人入墜雲裏霧裏。因而容色一斂,合十道:“望方丈開示。”
道恒一笑,只道:“萬般人有萬般心,人心靜萬般不變。”
我沉思片刻,釋然而笑:“感恩方丈開示。”
作為帝王,我的道路才剛剛開始。方才道恒說我與房選皆是年輕人,并不是說我們無深算,而是越年輕,需要走的路就越長,心也需要更沉。我的初心便是我的宏願,為萬世開太平。但我的本心,确是我時時刻刻伴随着的心性。帝王之道上,所遇臣工百姓自然有萬般心,而我的心,卻需要一如既往的靜,不論何時。如此,萬象不變,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父親年輕時雖然殺戮重,卻在馬蹄下救下了當時還是青年的道恒。道恒雖已入空門,卻為父親出謀劃策,最終問鼎天下。父親登基後分封功臣,想予道恒爵位府邸,名姬寶器,道恒一概不受,父親問道恒何所求,道恒說:“一座寺廟,數位僧人,一些信徒。”
就此,智囊謀士道恒在一片詫異中急流勇退,歸于青燈古佛晨鐘暮鼓的生活。後來我曾聽父親感慨道恒道:“風華絕代,霸業無雙,不抵一缸蓮花。”
宏圖霸業蕩平天下,道恒是運籌帷幄之人。
高官厚祿嬌妻美妾,于斯人過眼雲煙而已。
他并不希求完成揚名天下的偉業、不負平生所學。
他所要的,是天下蒼生遠離戰亂,安定承平重現于華夏。
沒有戰火,沒有驚慌,沒有離亂,沒有痛苦。
三十二應遍塵剎,百千萬劫化閻浮。
這就是道恒的初心,人心靜萬般不變。
初心不改,他從來是一介僧人。
我與房選走出報恩寺時,手上已多了一盒香。這是道恒給我的。我雖然沒有說出真正的來意,道恒卻已經知道了。他雖沒有明說,但我也知道了他的意思:既然他已有“一座寺廟,數位僧人,一些信徒”,就絕不會再卷入朝堂的爾虞我詐中去。而官場污濁,我手中這一盒妙香,卻可激濁揚清,蕩滌青雲。
那香便是茅山道士陸雲修所贈給道恒的,名曰,濟藏。
然而天下未平,江山未定。經世濟國之才藏之名山。
待來日雲開霧散、光輝普照山川之時,便是陸雲修現于世間之日。
屆時,濟藏之香必将傳之萬裏。
我想,父親有道恒,我會不會有雲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