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舍利
自報恩寺一行,房選與我親近不少。
午間,我遣人請房選共進午膳,他若無事則多會過來。午後,房選在西梢殿他自己的卧室裏午睡。這樣,太醫院每日一次平安脈,房選多在場由太醫請脈。房選體寒脾虛,經由太醫數月調養,面色已經好起來。
至暮夏,太醫為房選所開的方子已為“代茶飲”,可用可不用。我才徹底放心了,想來年輕人的身體只要調養休息得法,是無大礙的。
政務之餘,我們也有了別的話題。房選的畫,是冠絕江左的,我年少時即游刃于宮廷畫師之中,雖不是精通,卻也可相談一二。至于我擅長的書法,我喜愛的書籍,房選自然也不會不懂。閑時房選請我品茶,我們焚香對坐,品茗清談。
對于這些變化,最高興的是我的乳母韋尚宮。
這日午睡起身,韋尚宮為我梳髻,她将我長發一梳到底,溫柔的聲音對我道:“萬歲出嫁時,也是妾為萬歲梳頭。如今見萬歲與殿下夫妻和睦,妾不知有多高興。”
我望着鏡中自己的容顏,我已經快滿十八歲了,褪去了少女豐腴,眉目清瘦明豔。
我笑笑,“朕只有金陵王,哪裏會不想與他好生共處呢?”
韋夫人将我的頭發挽到頭頂,戴上銀絲鬏髻,她說:“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讓殿下獨住在外邊呢?”
本來手中正擺弄着一方粉彩胭脂盒,聞言,手下一頓。
我向韋尚宮道:“這是年頭上我與金陵王說好的。他理政事,居于王府。”
韋尚宮用一支赤金扁針在我發間撥開縫隙,于鬓邊插上一支銀龍銜珠步搖,眉邊垂下數縷青金米珠綴飾的穗子。韋尚宮複拔出扁針來,我垂眸,那寶藍色的穗子輕輕顫動起來。
我妝扮畢,韋尚宮知言止于此,便道:“好了。萬歲你瞧。”她打開一只新妝奁,裏面有一方小小的水晶鏡,只照見我的鬓角,那寶藍色的青金穗子襯着少女的眉眼,端豔無方。
我起身站至大穿衣鏡邊,鏡中女子穿着銀白薄紗立領長襖,襖內青金色緞繡主腰,下襯月白五谷豐登織金馬面裙。圓潤的肩頭,脖上戴的金團龍,皆依稀可見。這種薄紗襖子,是我朝女子室內穿着以避暑的,不在外穿着。而宮內女子每至夏季,多如此穿着。我卻極少穿,因我長大之後需見的外男太多,韋尚宮、尹宮正等規束頗為嚴,并不為我如此打扮。
雖然今日休沐,午後我也要到前殿東暖閣讀書。然而方行至後殿正堂,恰遇上一襲淡青色道袍的房選。
他頭上戴着四方平定巾,愈顯得身長玉立。
但此刻,他卻站定在那裏。我一笑,對他道:“愣着作什麽?前殿去。”
他的目光從我衣服上一帶而過,即垂下了眼眸,颔首道:“好。”
我們并肩穿堂而過,懷恩懷梁兩個早就候在穿堂小門邊,看見他們,房選不禁向前一步,幾乎越過了我。轉念一想,便明白了,看來他是不想讓我這般穿着被內使看到了。
不禁一笑。捉住了他袍褶,他回眸看我,我笑道:“無妨。宮中女子多這般穿着,見慣便好。”他目光下移,只見我雪色薄紗籠着的手腕,蔥指正捏着他袍褶一角,匆忙間擡手去擋,卻正握在我手背上。
我忙松開他的手,怪道:“這是作什麽。”再看房選時,他耳尖已然紅了。原來雪白的臉上,平添了幾分豔色。
想笑他面皮薄,卻想到自己是女孩子,便輕輕一咳,已越簾而去。
我已到了前殿,房選卻沒有跟在我身後,我回身一看,他還在穿堂裏。隔着青紗遮幕,他隐隐綽綽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便好笑道:“你愣住了?還不跟上來呢。”
房選這才身形一動,懷梁已打起遮幕。我便不看他,徑自向東暖閣中而去。
暖閣紗簾一落,我身後便只有一道清涼氣息。
此時,明窗上湘妃竹簾盡數落下,暖閣中光線晦暝,暗香盈室,鼎中冰塊未撤,室內一派夏日清涼。我斜身坐在明窗下,炕桌上還擺着昨晚所讀的書卷,是一本筆記。
待我坐定,擡眼才看到房選還站在那兒,便托腮笑着看他,他才回過神,輕咳一聲,也向炕上坐了。卻并不看我。
我們對坐無言,不知時日,房選突然站起來,對我道:“我突然想起昨日還有兩本折子沒批完……”
說着便要向西暖閣走。
我匆忙間站來,不疊踩住了裙子,身形一晃就要摔倒。
我已做好了吃痛的準備,迎接我的卻不是蟄人的地毯,而是一個帶着清涼氣息的懷抱。
房選接住了我。
不知靜默了多久,我方問他:“是什麽折子?”
被我壓在地上的房選悶哼一聲:“兩本地方上來的謝恩折。”
聽了便一惱,擡手摘掉了他頭上歪斜的巾子:“哪裏值得你這般急?”
然後我放在他頭發上的手被捉住了,捉住又立刻放開。只聽房選沉聲道:“萬歲息怒,容臣起身。”他的聲音裏有一絲無奈。
我從他身上擡起身來,半坐在地上扣好了松散了領扣。房選也理了理頭發,站起身,姿态從容。轉眼間,他又恢複了那般落落清華的樣子。
我方扣好領扣,眼前便多了一只手,素手白玉若蓮花。
我便就着這只手起身。想起方才房選無意間握住我的手也要紅了耳尖,如今卻肯拉我起身,也不禁一笑。
然而此時情緒已散,我便指了指坐墊,向房選柔聲道:“你且坐下,我為你把巾子戴好。”
聞言,房選撩袍坐下,我便把方才摘下來的四方平定巾重新戴在他頭上。擡手間,垂眸看他的面容,近在咫尺。房選容色玉濯,睫毛微微顫動,眉目間有沉涼清靜之意。他雖然只有二十一歲,出身清貴,少居高位,但勝在任何時刻都能夠保持沉着。
玩心一動,手下已轉了個方向。那原來兩面相對而戴的四方平定巾已被我轉了一個方向,變成了對角而戴。四方巾一棱正對着他眉心。
我放下手,房選即笑了笑,“多謝。”
我轉身向書案上坐了,對他道:“你可以去批折子了,完了再來把這幅蓮池圖畫完。”
房選“嗯”了一聲,轉身。
那姿詭異的四方平定巾戴在他頭上,他竟沒有發現。
我忍住笑,看他出青紗簾而去。
待暖閣青紗簾落下,我才回身向書架上取了書讀。
不知過了多久,忽聞外間一陣疊聲傳掌,然後是懷恩輕輕一咳,道:“萬歲,承恩公王夫人及世子求見。”
我眉心一動,承恩公是我外祖家,母親的娘家。承恩公夫人是我的舅母,世子即我表兄。他們向不喜卷入朝堂,除卻禮制上的陛見,是極少出現在宮內的。遑論未經宣召,自請面聖。
如今前來,必有要事。
我放下書,向外道:“宣。”
舅母和表兄在宮門口待诏,我便趁着這個空兒入後殿換了身見人的衣裳。
我是在東暖閣見了舅母和表兄。
一身公夫人大妝的舅母帶着表兄在青紗簾外行君臣大禮。禮畢,我命道:“起簾,賜座。”
待兩人坐定上茶,我命左右皆退。再向舅母道:“舅母求見,可有什麽事?”
舅母望了望我那表兄,才道:“回萬歲,确有一樁事。臣妾想着是極要緊的,但還是讓邵琦來說為好。”邵琦是我表兄的名字。
謝邵琦向我拱手,他年已而立,是舅舅的長子。
“臣一月前蒙友人相邀,去吳地走了一趟。順便去惠王家看望妹妹。”我舅舅的長女,也是我的表姐,嫁給了惠王世子為妃。惠王,也是仁祖諸王之一,現在的惠王是父親伯父之子,惠王世子與我同輩。
表兄躬身上前給了我一張紙條,對我道:“這是妹妹暗中塞給臣的。說此物在惠王手中,萬歲一觀便知。”
我緩緩展開那張紙條,赫然一座寶幢。這座寶幢畫得極為精細,而寶室上的珍珠牌上,用米珠拼成了一個篆字:牙。
此細微處,常人難以發現。
我阖上紙條,溫言對舅母和表兄道,“朕知道了。舅母來趟宮裏也不容易,表兄又是自江南奔波而來,今日便留下陪朕與金陵王用晚膳罷?”
舅母和表兄面面相觑,末了才沉首應了。
此時外間有人輕咳一聲,只聽懷恩道:“萬歲,尹宮正到。”
我便向舅母道:“尹宮正是從前随母親家裏出去的,此時正是秋荷美煞時,讓她陪伴舅母和兄長去禦花園中一觀,也不負花神恩澤。朕更衣便來。”
兩人自謝恩不提。
我出暖閣,走到穿堂裏,對侍立着的懷梁道:“讓金陵王到後殿來見我,切莫讓他與承恩公夫人等碰上。傍晚,禦花園绛雪軒賜宴承恩公夫人及世子。”
懷梁領命而去。
我便由侍女在東次間另換了一套衣裳。由韋尚宮為我梳妝。
待我梳妝畢,房選已在後殿正堂等着我。
我屏退左右,将方才那張紙條遞給了房選,道:“這是惠王世子妃讓人從江南呈上的。此物在惠王處。”
房選看了一眼,眼中震驚之色一閃而過,轉而蹙眉:“惠王得了佛牙舍利?”
我輕輕點了點頭,“錦衣衛密報上并無此事。惠王雖得,秘而不發,所圖甚大。”
佛牙舍利是佛教至寶,故宋以後,元代天下,崇信佛教。元末時,艾克汗篡位,朝綱混亂,帝師以佛牙現世,證艾克汗為佛祖庇佑之主,皇位遂定。佛牙的重要性,也就可見了。
惠王得到了佛牙舍利,卻私自藏匿,不論他是否有反心,都足以死罪。
房選阖上那張紙條,眉目慢慢舒展開來,他此刻臉上的涼薄氣息将我們隔得很遠。然而他眼中的思慮,卻愈加深沉:“惠王所謀大,必不在這一時,此事可以從長計議。”
房選見我眉心緊蹙,繼而道:“不過也無需萬分憂心。惠王所謀雖大,但不過蚍蜉而已。江南之局已妙布數十年,我年少時于金陵便頗為喜愛先帝所布之局。若惠王起于阖闾,上攻金陵,即便打劫殺沒,也有兩空可以淨活。”房選用對弈術語形容江南之局,的确十分貼切。我早知他心在廟堂之上,即便少年時風流快意也不會忽略自己身邊的布局。
我問道:“你既然也知道江南之局,我想知道你的看法。”說罷,我動了動手邊的花瓶兒,正堂寶座後的潑墨山水圖款款打開,一幅山河圖慢慢顯現開來。
房選慢慢走到寶座之旁,距山河圖咫尺而已。
他繼而道:“靖寧十六年,先帝換防浙江都司,其制員雖不過七萬人,卻都是蒙古戰場上歸來的舊兵舊将。雖然名義上是令其歸田休養,但我過去曾與友人造訪杭州衛,其軍陣嚴肅,一如漠北。這便是一空。靖寧二十五年,公主府臣衛恒是奉诏練兵于徐州。衛恒是起于西征,慣攻城略地之事。擅奇襲謀動,曾于西征中連拔六城,銳不可當,號稱不敗将軍。衛家軍近況我雖不知,恐怕也已有小成了罷?這便是第二空。惠王府于蘇州,徐、杭成南北夾攻之勢,若動而北上取金陵……”他頓了頓,指在徐州:“江南之局的生門便在這裏。衛恒是是一枚活子,昭和,對否?”
房選轉過身望着我,從明窗透入的光線将他的臉照的極亮。他臉上的神色,是我從未見過的。
天上月影入太液池,帶了幾分人間的生色。
我只得輕輕一嘆:“你是對的。江南是銅牆鐵壁,若惠王起事,必困于金陵。但是……始政,我擔憂的是,經此一事,兩江錦衣衛皆不可用。”
聞言,房選愣住。
惠王得佛牙舍利,無孔不入的錦衣衛自然不可能一無所知。但從江南發來的所有密報上,對此事均是不提只字。我絲毫不懷疑錦衣衛的能力,那麽只有一個可能,兩江錦衣衛已被策反。
而見我眉心緊蹙,房選即道:“如此,還是我往江南走一趟。”
“不可。”我聲音上揚,連自己也察覺不妥,繼而道:“你是金陵王,更是我的夫君。無論是朝堂上還是江南,許多人看着你。若你突然離京,內外定然頗多揣測,而生不穩。繼而惠王若突然起事,也會打亂我的布局。”我仍然蹙眉。
房選突然捧起了我的手,我一驚,卻沒有抽回手。我手心微熱,而房選的手卻是清涼的,我心緒漸漸安寧。但他不語,我知道他在回避什麽。我們之間雖然較往常親近,他也是我名義上的夫君。但有關錦衣衛的任何事,他說一個字都是不妥的。錦衣衛的密報從來只交給皇帝與儲君,錦衣衛統領也只忠誠于皇帝一人。
我穩住了心神,對房選道:“我表兄謝邵琦從江南來,并未察覺有何異動。”
房選略一思索,即道:“惠王必反。”
我一笑,慢慢從他手中抽回了手,望着寶座後的山河圖。沉聲道:“既然如此,先發制人,後發為人所制。”
“昭和,可否聽我一言?”房選的聲音平靜無波。
我轉過身,淡青色道袍的身影幾乎融進了透過明窗而來的光線裏,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輕輕颔首,只聽房選道:“惠王雖然必反,但其心成行尚需時間。此時正值國喪,若貿然動兵,上下心不齊。漠北未定,時有來擾,若起戰事于江南,恐腹背受敵。因此,昭和,此時不宜戰。”
我一嘆,“始政……并非我不用你言。江南之地是我咽喉,父親與我才布下江南之局,如今惠王必反,自然不容其扼我咽喉;我是武周之後的第一位女皇,京中甫定,但地方多有懷疑與揣測。此時正是立威之時,否則國喪後人心浮動,屆時再不能相濟;而北方……至于蒙古,西北有延綏、寧夏、甘肅、固原四鎮,出河套則宣府、大同、薊鎮、遼東。戰争是常态,練兵駐守從無懈怠。雖看似不定,實則處處制死。而川西、南越,此時尚無一戰之力,正觀望之中。我迫切需要一場戰争來威懾天下,并非獨在惠王。”
一将終成萬骨枯,而皇帝之位的安穩又需要多少頭顱與鮮血?
我與父親一樣,尊佛而不信佛。并非我天生喜愛殺戮與熱血,而是如今國家動蕩已經數百年,本身脆弱的華夏再經不起戰亂與鐵蹄。若惠王篡位霸天下,川西、南越必反,蒙古騎兵乘虛而入,後果不堪設想。百姓需要休養生息,天下需要和平。而能夠帶來這種和平的,竟然唯有殺戮與熱血。
為萬世開太平,從來不是垂拱而治。
“可若為一舍利而發兵,恐怕會令天下惶惶不能安。”房選見不能改變我的想法,只能這樣說道。
“我會以舅母重病之信,傳惠王世子及世子妃進京,同時為兩江都司加配神機營及炮兵辎重,召還兩江錦衣衛指揮使。”我飛快地說,這是方才梳妝時我所想到的對策。
房選眼中神色愈加深沉,突然一片平靜。這是逼反惠王最速之策,雖然刻意。他問道:“若如此,惠王還是不反呢?”
我阖上雙目,腦海中突然出現了我的表姐、惠王世子妃謝妙雲未嫁前清麗的容顏。
“那便賜惠王及世子全屍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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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衣冠圖志》:方巾一般是正戴,巾的平面正對前後,後來又出現了對角而戴,即将棱邊朝向前後。……在一些固守傳統的士人看來,很多都是“服妖”,于是向朝廷建言,嚴禁章服詭異之風,但此類禁令大多沒有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