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回靜夜
又一朵燈花爆裂開,邵萱萱捂着脖子,呆滞地坐在榻上上。
太子的聲音不輕不重,沒什麽感情,卻字字清晰:“現在知道怕了?她在孤胸口捅的這一刀,也一點而情面都未留。”
邵萱萱轉過頭去看他,他靠在軟枕上,看着床頂上的雕花發呆。
“這不過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罷了。”
邵萱萱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太子凝視了她半晌,确信她是說不出什麽東西來了,拉開被子躺倒:“行了,睡吧。”
邵萱萱看看他,又瞅瞅外面,斟酌着問:“你……是不是想借着我……把那些想要害你的人,都找出來?”
太子“哼”了一聲,倒沒否認。
邵萱萱鼓足了勇氣,又問:“我要是真是那位聶姑娘,你……你會不會就……就……”她有些問不下去,太子也一直沒有說話,最後只好無奈地跟着躺倒。
她側身睡着,一睜眼就能看到燃着的燈花,浮在将盡的殘油上,不時輕輕躍動一下。
邵萱萱其實已是累極,因了恐懼才久久支撐着,閉上眼睛過不了多時,便歪頭睡了過去。
一直沉默寡言的太子卻又坐了起來,掀了被子,慢慢地爬到她身側,居高臨下,長久地凝視着她。
她睡得這樣熟,身體蜷曲,幾乎想像貓一樣将自己整個團起來。
“邵萱萱。”
太子輕喚了一聲,自然是得不到應答的。
他便拉開帳幔,悄無聲息地下了床,擡手将燈熄滅,整個人便徹底融入黑暗之中。邵萱萱要是這時睜開眼,便能看到他是如何熟練地抹黑走到案前,磨了墨,擎筆練習,足足寫了半個時辰。
更漏聲在午夜無人時聽來尤其清晰,太子擡頭看了眼窗外,擱下筆,将寫好的那一疊鬼畫符一樣的宣紙卷起,收好。
他地換了衣服,走到床前掀開帳幔,确認了邵萱萱仍舊在熟睡,又在香爐裏添了些寧神助眠的香料,這才從耳房後的窗戶邊翻出。
一點兒動靜也不曾發出。
其時浮雲蔽月,花影扶疏。那個影子自由得仿佛一陣風,幽魂一樣在偌大的皇宮中游蕩。他先是沿着邵萱萱夜裏走過的地方一步步行走,而後出了通訓門,跟着那點隐約的蘭花香,一路循香而去……
邵萱萱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她猛然坐起,鼻間全是四溢的粥香。
張舜見她醒了,掀開簾子将梳洗用具和早飯都送了進來。
邵萱萱有點受寵若驚,一邊洗臉一邊探頭探腦往外看,确信太子不在屋內,才問:“張公公,太子殿下呢?”
張舜擡眼瞄了她一下,“殿下一早精神大好,着吳公公請了太傅和齊王殿下,正在書房對弈呢。”
邵萱萱“哦”了一聲,低頭喝粥,喝到一半,突然想到什麽,又問:“太傅和齊王殿下……都長什麽樣?他們……來過這裏嗎?”
張舜奇怪地看她:“那是自然。”
“昨天早上來的人裏,”邵萱萱壓低聲音,“有沒有他們呀?”
張舜顯然不樂意再告訴她了,抿了抿嘴唇道:“你要是吃飽了,我就把東西端出去了。”
邵萱萱不敢再問,埋頭苦吃,心裏卻如有溫火上的梗米粥,哪怕火勢不大,也咕嚕咕嚕冒着泡。
矮案上早已經準備了筆墨紙硯,邵萱萱吃完,張舜便找宮人一起将桌案擡到了榻上。
“殿下吩咐,用畢了飯便該做事了,春熙宮不養閑人。”
邵萱萱嘆氣,拿起毛筆在紙上随意畫了朵醜兮兮的小花,又很快劃掉,托着腮幫子沉思。
她的腿其實沒全好呢,走起來都一瘸一拐的,昨天被“師妹”拉着跑了那麽遠,現在還隐隐作痛。
邵萱萱突然福至心靈,嘀咕着“經世致用”,三兩下畫了兩根腋杖出來。
造這個倒是不需要什麽難度,不知那個變态太子滿不滿意。
邵萱萱現在的地位,屬于被豢養的小紅人一樣的存在,張舜等人雖然瞧不起她,倒也佩服她的手腕。
能讓太子留着這麽久,也算有點手段了。
她畫完了東西,便有人幫她換上內侍衣服,連帽子都戴得好好的。
邵萱萱忍不住又去照銅鏡——即便在陽光下,鏡子也并不是沒有清晰到叫人滿意的程度。她看着鏡中蒼白的臉,捏了捏臉頰,整了整頭發,最後趁着張舜不注意,輕聲向着鏡中人說:“你好呀。”
鏡子裏的自己也同樣重複了一句:“你好呀。”
邵萱萱苦着臉推開了鏡子。
她夜裏又做夢了,夢見父母在她床前哭,不斷地說着話,她卻一個字都聽不到,也始終擡不起手去安慰他們。
哪怕只是動一下手指,哪怕只是踢動床位的欄杆,發出一點難聽的聲音。
她做不到,拼了命的努力結果就是乍然驚醒,又一次看到了已經開始熟悉起來的層層疊疊帷幔。
邵萱萱在屋裏四下走動,仗着太子不在,只要張舜不曾阻止的,她都取來看了。
叫她意外的是,太子居然寫得一手好字,小楷、篆書、行草,無一不精。有一幅字上寫了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那個“兮”字,幾乎都要從字上飛揚出來。
張舜卻有些抱怨:“太子自從受傷後,便不愛寫字,只盯着你畫那些東西瞧了。”
太子性情暴虐,又喜玩樂,做父親母親的哪兒會當真一點兒都未覺察——他除了會投胎,做了皇帝最大的兒子,自小寫字就漂亮,十分讨長輩的喜歡。
太子監老師說“太子字如其人”,實是暗諷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但呈給皇帝皇後的字全是雄渾挺拔的,便給了他們“太子的為人和他的字一樣端正鴻達”。
是故,皇帝是經常考察太子功課的。
張舜數日來都不見太子提筆,心裏打鼓,真怕哪天皇帝陛下興致來了,直接來這邊查閱功課。
往常出了這樣的時,挨罰的肯定便是吳有德和他小張舜了。
邵萱萱翻看着那些,手癢得直想摸個手機出來咔嚓兩下,po到網上炫耀一下。可惜是在這裏,別說是手機,連電都還沒有呢!
真是個糟糕的時代。
她又去看四周圍的擺飾,一看就不是俗品的名窯古瓶、紅若赤血的珊瑚、栩栩如生的白玉馬兒……
邵萱萱感嘆,能帶一件回去,估計下半輩子就不用愁了。
張舜一直牢牢盯着她,大約是怕她這種沒見過世面的順手牽羊。
邵萱萱偶爾詢問他東西的來歷或者價值,他也老實說了。
有時是抱着種“土包子沒見過世面吧,我把真實價格告訴你,吓死你”的心情,有時卻是明晃晃的威脅——這花瓶一支就值幾百兩黃金,你可悠着點別給砸了!
邵萱萱是很識時務的人,聽到價格就迅速把東西放回去了。
寝宮雖然大,卧室卻也不過方寸之地。邵萱萱一搖一擺把屋裏都逛完了,就開始想往外面的世界。
張舜當然是不給她出去的,綠葛可都告訴他了,昨天才鬧了這麽一回呢。
他正看着走累了坐羅漢床上發呆邵萱萱的打哈欠,門突然被推開,一擡眼看到是吳有得,那半個哈欠登時就咽了回去。
吳有德吩咐道:“邵豉,茶水快沒了,殿下讓你湖心臨水閣伺候着。”
邵萱萱張大嘴巴:“我?”我是傷患啊!而且伺候着是幾個意思,怎麽個伺候啊?
吳有德扔下這句話就不管她了,轉頭吩咐張舜:“你也跟着去,太傅和齊王殿下都在,可別給我捅什麽簍子!”
張舜縮縮腦袋,拉了邵萱萱,端了點心就往外去。
邵萱萱雖然想出去走走,但完全不想走到那個小變态眼前去——不過,她倒也想知道,今天來的那位太傅和齊王,是不是自己昨天看到的人,會不會就是那位“師兄”。
張舜皺眉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腿:“你就不能走利索點?昨天跑得挺快的呀。”
邵萱萱瞪着地面,那是硬撐着的啊,跑了的後遺症就是今天更嚴重了呀!
兩人沿着曲折的回廊往前走,過了拱門,踏上鋪着厚實板材的水上長橋,朝着臨水的湖心建築走去。
邵萱萱嘀咕:“你剛才是不是騙我呀,不說殿下在書房嗎?”
她也怎麽記得書房就在卧室不遠啊,這地方,明顯是玩樂賞花、看水鳥的地兒嘛。
張舜輕輕斥責:“殿下的事,哪兒輪到咱們管?他愛去哪兒待着,就在哪兒待着,叫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他自小在宮中長大,耳濡目染,年貌雖然不大,俨然就是另一個吳有德了。
邵萱萱腳上實在是還有些疼的,踩在下空的橋板上,都能感覺到兩只腳落地聲音輕重不一。
“篤—篤—篤”,像是失了一只蹄鐵的馬駒。
眼看就要到走到臺階上了,臨水閣二樓的窗戶突然被推開,伸出一截穿着月白鑲銀邊織錦布料的胳膊來,然後人影一晃,才露出張清月似的臉來。
“怎麽這麽慢?”
聲音也沒有錯,确實就是昨日的那位“王爺”訪客。
張舜趕緊喊了聲“齊王殿下”,規規矩矩地行禮。
邵萱萱也想跟着學,無奈腳下無力,才一彎腰就重心不穩地摔倒在地上,托盤上的點心也撒了一地。
她聽到了頭頂又有窗戶被推開,太子不悅的聲音清晰響起:“沒用的東西,還不快滾下去——侄兒禦下不嚴,叫皇叔見笑了。”
邵萱萱被張舜連扯帶拖地拉着往回走,臨下橋,還是忍不住回過頭,想再仔細瞧一瞧那位齊王殿下。
晨霧藹藹,隔着數丈湖水,那樓臺就似仙閣一般。窗戶倒還是開着的,人影卻朦胧不清,再分不清哪一位是齊王,哪一位是太子。
張舜跺腳:“你還真是恃寵而驕了!咱們的殿下,可跟別家的主子不同,今天叫你上天,明日便讓你下地。”
邵萱萱扯了扯嘴巴,恭維了句“多謝張公公提點”,再次擡腳向前的時候,總覺得自己也被這宮闱中的濁氣沾染,愈來愈不像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