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滄海月明

當軒轅望用塊破布将那柄邪劍包着走出來時,傅苦禪眼中忽然光芒一閃。

軒轅望之所以将劍帶出來,一是因為這劍太過邪門,他覺得越早扔了越好;另一則是因為他以為用布包着傅苦禪則認不出裏面是什麽。但當傅苦禪以他無法看清的速度自他手中奪過劍時,他能感覺的,就只是手中一輕了。

“倒是一柄古劍。”打開包裹着劍的破布,傅苦禪握住劍柄,伸出二指在劍脊上輕輕一彈,劍發出嗡嗡的嘯聲,但傅苦禪臉上卻露出一絲失望。

他将劍還給了軒轅望:“瞧不出小哥兒竟然也懂用劍。”

若他是帶着諷刺意義地嘲笑軒轅望,以軒轅望随和的性格,最多也不過是一笑置之了,但他說得很誠懇卻反而激起軒轅望心裏的不滿來。只是瞧不起他,他早已習慣,但将他的淪落與無能當作理所應當,卻是軒轅望所不能忍受的。

他用布将劍包了起來,臉上浮出不太高興的神情。傅苦禪見到眼裏,淡淡一笑:“小哥莫怪,如今習劍者日漸稀少,已不再是憑三尺青鋒便可搏取榮華的時代了,見到小哥出外帶劍,我不免好奇了些。”

軒轅望這才稍稍消氣,他明白傅苦禪要尋的,十之八九就是這柄邪劍,但劍在傅苦禪手中,他卻什麽也看不出來,比起那夜裏的道人,他眼光就差上許多了。軒轅望心中暗想,那夜道人見這劍在自己手中便抛下幾句莫名其妙的話跑了,想來這劍邪氣讓那道人都受不了,這傅苦禪自然就更不成。

将城裏的各處都逛了個遍後,傅苦禪雖然見到不少昨日沒見着的地方,卻依然沒有他們在找的東西。趙冰翼早已是不耐煩了,倒是傅苦禪依舊興致勃勃,指點名勝,激昂文字,不時引經據典一番。軒轅望雖是本地人,卻也不知這許多來由,方才對他的一些惡感漸漸就被欽佩所取代。

到了下午,衆人來到城郊的賞心湖,軒轅望與衆人租了艘小船,在湖中暢游。此時已是深秋,殘荷敗柳間的湖光山色,倒也別有番風味。

軒轅望撫摸了一下那劍,說真心話,他對這劍有些不舍,但他總有些畏懼,畏懼這劍的邪異,也畏懼這劍将會改變他已計劃好的安定生活。

每個人都對自己未知之事感到畏懼。

他緩緩将劍放入碧波蕩漾的水中,劍上漸傳來寒意。傅苦禪好奇地看着他,卻見他手指一松,那劍在水中翻了個身,便沉了下去。

“咦,你好生生的把劍兒扔了做什麽?”趙冰翼吃了一驚,大聲問道。

“想來軒轅小哥有自己的理由。”傅苦禪輕輕拍了拍軒轅望的肩膀,“如今這個時代,也已不是一劍在手無往不利的時代了,放棄這劍倒是明智之舉。”

軒轅望聽得傅苦禪話語雖然平淡,卻似乎藏有無限蒼涼在其中。他擡起頭來,只見傅苦禪癡癡瞅着這一汪秋水,若有所思。

棄了那柄讓他幾天都難以安生的劍,軒轅望長長舒了口氣,只覺輕松了許多,但很快又有一絲遷挂在他心中浮起,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是他不曾有過的。

終于還是一無所獲的傅苦禪與趙冰翼回到雲想綢緞莊,這一夜軒轅望依舊無眠。朦胧之中,他只覺屋子門被人推開,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子走了進來。

那女子面目甚為模糊,但看身形婀娜輕捷,想來是個年輕的女子。軒轅望吃了一驚,雖然自元始皇帝下诏開禁以來,女子便再不是足不出門的深閨弱質,但像這樣的深夜裏,一個年輕女子進男子的卧室,非奸即盜。

軒轅望雖然年紀不大,卻也明白這個道理,他只道是雲想綢緞莊的哪個使女同自己一屋的某個仆役私會,因此雖然吃驚,卻也不願作聲,只是閉上眼假寐。

但那女子卻徑自走到他床前,自眼縫裏,他依稀看見那女子衣袂飄飄有若神仙一般,決非雲想綢緞莊裏的使女。他心中暗自奇怪,猛然又想起此時正值深夜,自己怎麽可能看清屋裏的來人,一念及此,冷汗又禁不住涔涔而下。

“你怎麽能抛下我!”那女子清冷的聲音傳入他耳中,說不出的幽怨動人,便是軒轅望情窦未開,也禁不住心弦一顫。

“你是抛不下我的!”那女子又道,軒轅望只覺一股清新之氣撲面而來,他吓得瞪大了眼,卻發現眼前一片漆黑,他依舊躺在屋裏,除去屋門是開着的,什麽異樣也沒有。

“鬼……鬼……”軒轅望牙齒開始咯咯作響,他實在不是什麽膽大包天的人物,這兩天疊逢異事,也讓他難以接受。他不敢起床,只是向牆裏縮了縮,拉起被子将整個頭都包住,讓無邊的黑暗成為自己的守護。

但他更無睡意,這一夜翻來覆去,直到三更時分才陷入朦胧之中。

早晨起床後,孫管事打發他去廚房裏幫忙。因為東家趙恒來了的緣故,雲想綢緞莊有意買了些好菜,廚房裏人手不夠一時忙不過來。

“阿望,去剖那條魚。”

一進廚房,軒轅望便看到一條足有半人長的大魚,這魚如此之大,軒轅望還從未見過。見了他目瞪口呆,大廚哈哈笑道:“說來也是咱們東家有天大的福份,我可從未見過賞心湖裏能捕上這麽大的魚。這可是今日的主菜,瞧我如何将這條大魚燒成珍馐美味!”

軒轅望隐隐覺得不妥,但在大廚催促下,他剖開魚肚,将魚內髒盡數掏了出來,但他手一伸入魚腹摸着一個硬硬的東西,他臉色就變了。

掏出來後,那柄被他用布包着的劍赫然又出現在他手中。

“你是抛不下我的!”昨夜裏那個女子的聲音又出現在他耳中,軒轅望機伶伶地打了個冷戰,只覺渾身冰冷。

魂不守舍的軒轅望出了廚房,木然走回自己屋子,将那柄劍擲入床下。幸好大廚忙于自己的事情,不曾見到他手中多了一柄劍。

這一日他都有如夢游,軒轅望失手打爛了兩個盤子之後終于被孫管事狠狠教訓了一番。到了下午他心中才放松了些,做起事也順利了。

他忙完了廚房裏的瑣事,來到前院時一陣喧鬧卻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仆役中探頭望去,只看見華州府有名的劍匠丁垂雲靜靜站在那兒。

華州府城也同其它地方一樣,練劍的人日益減少,劍匠再也不是以前那種讓人尊敬的職業。因此丁垂雲雖然精于劍藝,教徒授館卻養不活他一家老小,不得不另做些其它營生。可惜此人練劍頗有天賦,做起生意來卻是做一樁賠一樁,日子自然日益寒酸。但他為人豪爽,軒轅望父母雙亡之後頗得他照顧,見他來到這裏,軒轅望便擠出人群,向他招呼道:“丁大叔。”

見到軒轅望,丁垂雲點了點頭卻沒有回聲。軒轅望看了一眼與他對峙的趙家來的八個保镖,心中一陣惶恐,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快走開,快走開!”

一個塊頭最大的保镖揮着海碗大小的拳頭,惡狠狠地向丁垂雲道。

軒轅望吃了一驚,雖說丁垂雲是個劍匠,但很少有人見他真正與人搏鬥,這八個保镖在氣勢上明顯就壓過了丁垂雲,讓軒轅望不禁有些擔憂起來。

“後土門弟子劍匠丁垂雲請傅劍師一晤。”

丁垂雲沒有理會那八個保镖,只是揚聲道。那八個保镖聽到眼前這男子竟是一名劍匠,不由吃了一驚,他們也算是這個圈子內的人物,自然知道一名劍匠的厲害,雖然憑借魔石兵刃他們也可以輕易殺死一名劍匠,但魔石兵刃可遇而不可求,現在他們手中并沒有。

“你這是何苦!”

傅苦禪的嘆息聲自院內響起,既然丁垂雲已經點了他的名字,他就再也無法回避了。

“傅劍師滄海月明之劍,天下景仰,我師門有幸,受傅劍師大恩,不敢不報。”向來豪爽粗直的丁垂雲行了個禮,軒轅望聽得略略放心,既然是來報恩,就不會引起什麽糾紛了。

“後土劍門,飄零天下,現在還剩幾個弟子?”傅苦禪臉上依舊是愁苦之色,“你既然已是劍匠,想來是這一代後土劍門中最知劍者,你要讓後土一門絕學在你手中失傳麽?”

“後土一門絕學,二十年前便在傅劍師手中失傳了。”丁垂雲微微一笑,坦然道:“傅劍師二十年來不知所蹤,想來如今應是劍宗級的人物,師門舊事,不能忘懷,請傅劍師賜我一劍。”

軒轅望這才明白,丁垂雲開始所說的竟是反話,他不僅要與傅苦禪比鬥,而且是以死相搏!

傅苦禪仰面向天,過了片刻,他黯然一嘆:“我知道你心意已決,但如今劍藝凋零,不再是當年了,你還要一戰?”

丁垂雲只是抱拳行禮,當他直起腰後,圍觀的衆人都退了一步,那一剎那,往日那個粗豪的丁垂雲徹底消失了,站在衆人面前的,是一個冷靜自信而且堅定的人。

一個劍匠!

雖然劍藝已經衰敗,但天底下曾練過劍者仍以億萬計,但能登堂入室,成為劍會承認的劍匠者,千中無一。

傅苦禪神态自若,倒是他身邊的趙冰翼躍躍欲試。傅苦禪擺了擺衣袖,趙冰翼卻攔住了他。

“有事弟子服其勞,老師,讓我來吧!”

“這是我舊日的恩怨,還是我自己來了結。”傅苦禪微微一笑,但趙冰翼卻很固執地牽住他的衣袖:“這華州府城無聊透了,難得有這麽好玩的事,老師還是讓我來吧!”

傅苦禪想了想,從腰間拔出自己的劍,交到趙冰翼手中:“冰翼,後土劍門曾出過了不起的劍宗,讓妳見識一下也好。”

丁垂雲哼了聲,傅苦禪竟然避戰,派個小娃兒來,這讓他心中有些羞怒。他原本不屑與趙冰翼對決,但當趙冰翼接過劍面對他時,他才發覺,這個女孩子劍一入手整個人似乎都變了!她那神采,她那氣勢,似乎有着無限的光芒自她身上射了出來。

傅苦禪從丁垂雲臉上看出了驚訝,心中暗暗嘆了聲,趙冰翼天生便是習劍的,自己的滄海月明劍必将在她手中發揚光大,丁垂雲雖然是個劍匠,但面對這天生習劍的天才,只怕也會輸得很慘吧。

軒轅望雙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趙冰翼,他敏感地發覺到,當傅苦禪的劍交入趙冰翼手中後,趙冰翼就不再是那個愛撒嬌的小女孩了。她的表情嚴肅而專注,她的目光敏銳而犀利。一種絕不弱于丁垂雲的氣勢從這小女孩身上發散出來,讓她自然而然成了衆人矚目的焦點。

軒轅望只覺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起來,心怦怦直跳,但他知道這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渴望。

不知為何,他渴望那站在場中與趙冰翼相對的是他,而不是丁垂雲。這種渴望讓他身上的血液沸騰起來,心中奇癢難熬,也讓他對這種渴望有種深深的畏懼。

他本能地退後,從人群中擠走,想要離開這裏,他要逃避這種渴望的感覺。在他背後,罡風四射,劍氣洶湧,不知是趙冰翼先還是丁垂雲先,兩人身體穿來插去動作迅捷如電掣,劍嘯之聲不時被兩劍相擊之聲打斷。這兩劍相擊之聲起初還只是偶爾有之,但到後來竟是乒乒乓乓響成一片。

“後土劍門的絕招在于守而非攻,這丁垂雲搶先攻出,又一劍比一劍迅猛,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傅苦禪心念微轉,但旋即明白:“冰翼一女娃兒,臂力、耐力都有限,丁垂雲正是有意逼冰翼與他快攻,好迅速消耗冰翼的力量,以便與我一戰……這丁垂雲倒是後土劍門難得的人才。”

軒轅望被這連綿不絕的劍擊聲引得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正看見丁垂雲劍光如霹靂一般擊向趙冰翼,而趙冰翼身形則有如滄海中的一葉孤舟,在丁垂雲劍氣的狂瀾中起伏跌宕,雖然驚險百出,卻每每能化險為夷。看起來倒是丁垂雲占盡了優勢,但不知為何,軒轅望心中卻以為丁垂雲處境不妙起來。他不敢再看下去,撒腿便跑了開來。

正當軒轅望奔回側門之時,一種他無法抗拒的力量讓他猛然回過頭去。

在丁垂雲大海狂濤一般的劍影之中,趙冰翼身形冉冉而起,像是一輪自海平面升起的明月。她手中的劍劃出一個優美的圈,劍上白芒奪目耀眼,将她整個人都包裹住。丁垂雲那浩瀚的劍影在這強光之下黯然失色,無數道光箭自趙冰翼化成的明月中射了出來,噗噗聲中,丁垂雲渾身一震。

軒轅望大驚之時,“碰”地一下,他只覺額鼻間一陣巨痛。原來他一面奔跑一面回頭,沒注意間一頭撞在牆上了。他只覺一陣天眩地轉,兩道濕稠的東西自鼻中流了出來。

當他清醒過來再望向丁垂雲,這個不到四十歲的男子似乎一瞬間老了許多,他手中空空,原本握在手中的劍已經斷成數截,被棄在地上。

“咳……咳……”丁垂雲全身又是顫了一下,一陣拼命壓抑的咳聲自他喉間傳了出來。趙冰翼興致勃勃地一抱劍,像個大人般道:“承讓,承讓。”

丁垂雲目光在這女孩子臉上掃了掃,又轉到傅苦禪臉上,過了一會兒,他咬了咬牙掉頭而去。傅苦禪唯有苦笑,倒是趙冰翼意猶未盡,目光在衆人臉上轉來轉去,似乎還想再找個人比試。人們看見她那明月一般的目光,都紛紛轉過臉去,生怕她來找自己。

軒轅望想去看看丁垂雲,但又不知去了後該說什麽,想來想去,他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中。同屋的仆役見他鼻子流血,都笑了他兩句,他卻神情恍惚,無法應對。

他的腦中,全都是最後見到的那個景致,在丁垂雲劍氣最盛之時,趙冰翼忽然騰起,雖然只看到劍上光芒四射,但軒轅望卻能感覺到那一刻趙冰翼分明刺出了六劍!

這六劍是如此迅捷,旁觀者眼中這六道劍芒渾然一體,形成一個耀眼的光球。

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動在軒轅望心中升起,那樣一劍,驚才絕豔,那樣一劍,才是滄海月明!

軒轅望禁不住手有些發抖,他自己也覺奇怪,為何見到那樣一劍他心中無比激動?竟然會巴不得迎着那劍的,不是丁垂雲而是自己?

“若換了是我,能接下這一劍麽,我該如何防這六擊,如何相機反擊?”

這個念頭在他腦中盤旋來盤旋去,到得後來他啞然一笑:“我這是怎麽了,我從來就不會使劍,怎麽會想到要破這一劍,難道我比身為劍匠的丁大叔還要厲害麽?”

想到丁垂雲,他心中一動,決意去見見他。好在忙了大半日之後,他倒有些閑暇,向管事告了個假,他便出了雲想綢緞莊。

但在丁垂雲家卻碰了個壁,丁垂雲根本不曾回來。軒轅望心中不由有些擔憂,對于身為劍匠的丁垂雲而言,若是敗在劍師傅苦禪手中,哪怕是當場身亡也算雖死猶榮,但慘敗在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手下,這樣的打擊只怕是他難以承受的。

出了城,軒轅望一路在丁垂雲常去的地方尋找,直到在賞心湖畔聽到丁垂雲的咳嗽聲,才循聲找到了丁垂雲。只見他呆呆坐在湖畔枯柳下,身邊杯盤狼藉,遠遠地便嗅到他身上的酒氣。

“丁大叔!”軒轅望喚了他一聲,但平日裏耳聰目明的丁垂雲卻恍若未覺,軒轅望走了過去,又喚了聲,丁垂雲才将通紅的眼移向他。

“阿望……”丁垂雲只說出這兩個字,便是一陣劇烈咳嗽。軒轅望有些吃驚地看着他,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望,你來了。”丁垂雲咳嗽平息之後,用沙啞的嗓音道:“來陪我喝上一杯。”

“丁大叔,你別再喝了。”想了半晌,軒轅望終于道:“勝負只是一時之事,大叔你何必放在心上?”

“一時之事,一時之事?”丁垂雲嘿嘿笑了幾聲,“你可知那傅苦禪單人獨劍挑戰京師十大劍門,我後土劍門先後七人敗亡在他劍下,滿門菁英灰飛煙滅,後土門不得不狼狽離開京師。這二十年來我苦心練劍,既不曾娶妻生子也不曾賺下丁點家財,只想有朝一日能與傅苦禪決一生死,哪怕便是敗了也不能讓世人小看我後土劍門。可二十年來一夢覺,我不但不是傅苦禪的對手,甚至連他教出的十二、三歲的女娃兒也可以輕易擊敗我這劍匠,這劍,這劍……”

他一激動,又禁不住劇烈咳嗽起來。軒轅望不知道這背後還牽連到二十年前的血仇,心中對丁垂雲的同情更增了幾分。這個時代裏,一個武師想要安身立命已是不易,而一個習劍者就更難。為了這樣一個目标,丁垂雲付出了人生中最寶貴的二十年時光,付出了一生的幸福,最終不但失敗,而且敗得幾無扳回的可能。

人一輩子有幾個二十年可以用來進行一場賭博?人一輩子,又在這樣那樣的賭局中虛擲了多少個二十年?

軒轅望覺得嘴中有些苦澀,他喉嚨抽動了下,忽然道:“丁大叔,那傅苦禪能教出個弟子,你為何不能教出個弟子來?比如,比如……”軒轅望想到趙冰翼那驚才絕豔的一劍,想到自己看見那一劍時的熱血澎湃,他有些讷讷地道:“比如,我成不?”

“你?”丁垂雲雙目睜得老大,“你眼見我這慘狀,還要練劍麽?”

“或者……或者我可以替丁大叔擊敗那個傅苦禪。”軒轅望微低下頭,臉上浮起一片羞赧。

“不成,不成。阿望,不是說你不可能擊敗傅苦禪,但我不希望你也同我一般,将二十年的時光浪費在虛無飄渺的事情上。”丁垂雲又咳了幾聲,臉上淨是苦笑,顯然方才軒轅望的訴說已讓他心情放松了些。

軒轅望練劍的意志原本就不甚堅定,因此也就不再懇求。二人默默相對了會兒,丁垂雲站了起來:“走吧,你也該回去了。”

看到丁垂雲身形已不再像往日那般挺拔,軒轅望有些擔憂地嚅了嚅唇,但只吐出了一句“丁大叔,多保重”,便再無話可說了。

這一戰給丁垂雲的打擊遠不止趙冰翼劍氣所傷害的身體,他原本主要以教幾個華州府城的富家子弟劍藝為生,在他戰敗第二日,這幾個富家子弟就紛紛辭師,街坊間也将他勝不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娃兒傳為笑談,再加上身上的創傷讓他無法做體力活兒,他整日裏便只有在酒館裏喝着劣等酒,到夜了再滿身酒氣地回到他那四壁空空的屋子中。起初還有人來勸他,他倒也不發酒瘋,只是苦笑着問上一句“不喝酒又能如何”,對方便啞口無言了。

終于傅苦禪要走了,軒轅望在瞧不見他們一行人的影子之後,立刻飛快地跑到丁垂雲處,丁垂雲依舊醉生夢死地爬在桌子上。

“丁大叔,丁大叔,那個讨厭的傅苦禪走了。”

丁垂雲醉眼乜斜,翻了他一眼,只是哦了聲。軒轅望還要說什麽,丁垂雲卻“砰”地一下将個酒杯放在他面前:“來……來……阿望……陪我喝上一杯……”

還不等軒轅望回答,他便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濁酒入喉,換來的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軒轅望見他醉了,忙勸道:“丁大叔,你別喝了!”

“阿望,你是好孩子……”丁垂雲将手從唇邊移去,又抓在那酒杯上,軒轅望伸手去奪他的酒杯,卻發覺酒杯邊緣淨是濕粘的東西,仔細一看,淨是殷紅的血。

“丁大叔!”軒轅望大驚,丁垂雲卻揮手止住他的話:“別說,別說……”

軒轅望還要再說,忽然幾個漢子進了酒館之門,直直走向丁垂雲。軒轅望看過去,心中不由一驚,這幾個漢子是華州府城有名的潑皮無賴,沒少被丁垂雲教訓過,如今看來,是來意不善。

“瞧,咱們堂堂的大俠客丁劍匠,如今成了什麽樣子!”一人尖聲道:“往日的劍匠風範,今天怎麽全都見不到了?”

“哦,你還不知,那一日京城來了個女娃,在雲想綢緞莊前玩耍,咱們的丁大劍匠見人家小娃兒粉雕玉琢般可愛,便想去調戲她。嘿嘿,哪曉得那女娃兒也是使劍的,三招兩式,便将堂堂劍匠放倒了……”

另一個潑皮有意歪曲道。

丁垂雲瞧也不瞧他們一眼,只是又給自己滿上一杯酒,一飲而盡,緊接着又是一陣咳嗽。

“難怪呢,就這般三腳貓功夫也算是劍匠,那大爺我就是大劍宗了。丁大劍匠,聽說你的幾個弟子都另求名師了,你這日子可就過得沒那麽滋潤了。怎麽樣,手頭緊不緊?咱們兄弟瞧你可憐,賞三、五枚銅錢與你花花,要不?”

丁垂雲咳嗽平息下來,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以更快的速度灌了下去。那幾個潑皮雖然聽說他落魄了,但虎倒餘威在,不敢十分逼迫,只是挖苦了幾句便離開了。

軒轅望牙齒咬得咯咯響,若不是丁垂雲在桌下踩着他的腳,他早已反唇相譏。在他心中,丁垂雲再不濟,要收拾這幾個潑皮還不在話下,但丁垂雲只是默默喝酒,讓他心中極為不快。

“丁大叔,丁大叔!”他終于喚出聲來,丁垂雲卻伏在桌上,鼾聲如雷。軒轅望起身想走,但聽到丁垂雲在醉卧中仍發出劇烈的咳嗽,他心中又有些不忍,終于半拖半扶,将丁垂雲弄回了他自己的屋子。

他回去向管事告了假,準備這一夜陪着丁垂雲。不知是出于什麽原因,他悄悄帶了自己那柄劍。

丁垂雲已經大吐特吐,将屋子弄得一片狼藉。軒轅望收拾完了,服侍丁垂雲睡下,自己才打了個地鋪。夜色已深,窗外西風呼嘯,看來是要變天了。

這一夜裏雖然丁垂雲咳嗽不斷,但好在沒再嘔吐。軒轅望朦胧之間,忽然覺得自己又不在丁垂雲的屋裏,而是來到了雲想綢緞莊的前院。

他正驚異間,忽然發現自己手中執着一柄劍,而迎着他的,正是趙冰翼冉冉而起的身形!

像滄海之中浮起的明月,帶着萬道冷輝升了起來,緊接着,趙冰翼手中的劍上光芒四射。

“滄海月明珠有淚!”

一個聲音似乎在腦中響起,軒轅望本能地腳步前移,手臂輕送,執劍的手腕左右搖擺,正是那日他朦胧中見到竹林中人的姿勢。他手中劍幻成十餘道彩虹,直飛向半空中的趙冰翼,劍嘯聲中,罡風鼓動如雷,趙冰翼接連六劍在将出未出之際被他逼了回去。

不僅逼得趙冰翼無法遞出六劍,而且劍虹吞吐漲消,擊在趙冰翼眉間,趙冰翼連哼都未能哼出聲來,便逆飛出去,漫空之中,淨是殷紅的血跡……

這血腥而燦爛的一幕将軒轅望自夢中驚醒,他猛地起身來,發了半晌呆,才确信那只是一個夢而已,自己并未殺人。

“我……是怎麽了?”他心中暗想,長這麽大來,他一向随和善良,從沒有做過殺人的夢,今天不但夢見殺人,而且是用極殘忍的方式殺死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這女孩他并無多少惡感,這讓他非常驚惶。

“一定是那柄邪劍……我不該将它帶來的……要是它害得丁大叔也做惡夢……”

軒轅望卻不知道,看了趙冰翼那驚才絕豔的一劍,一顆小小的苗芽已經開始在他心中萌動。他這一生,再也擺脫不了一個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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