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暗夜襲

軒轅望聽得臉色有些發白,不敢再呆下去,悄悄退開,來到前院裏。

他尋了一處坐下,佯作休息。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董千野将那幾人送了出來,軒轅望一眼認出,那個自己聽起來聲音有些相熟的,就是無極門的劍匠莫文輝。董千野向來不喜此人,但這次送他出來卻是親熱有加。

“望兒,你怎麽在這裏?”

當他瞄到軒轅望時,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僵了,但很快就恢複正常。軒轅望站起來道:“徒兒出來透透氣。”他自從投入董千野門下以來,不僅劍藝見長,便是說謊也要順當的多了。

莫文輝彬彬有禮地向他點了點頭,但軒轅望卻覺得身上一冷,忙垂下頭去裝作行禮。将莫文輝等人送走之後,董千野看了看軒轅望道:“望兒,随我來。”

軒轅望心中打鼓,這幾日董千野對他明顯冷了,他雖然老實,卻不是笨蛋,自然明白這是因會英雄會結束的緣故。此刻他叫自己随他去,又會有何用意?

跟着董千野來到劍室中,董千野上上下下打量着軒轅望,半晌沒有說話。軒轅望低着頭,也不敢出聲。沉默了好一會兒,董千野和藹地道:“望兒,傷口覺得如何了?”

“多謝師父,只要不用力,便不覺得疼了。”

“望兒,你入我門下三個月了,這三個月來,為師待你如何?”

軒轅望偷偷從眼角向董千野看去,董千野突然這樣問,讓他摸不着頭腦。他含糊地道:“師父傳授弟子劍技,供弟子衣食,待弟子恩重如山。”

“那麽有件事,你如實對為師說來,你那神奇一式,究竟是哪位高人傳授予你?”

“師父,弟子早就禀明師父,這一式是弟子年幼之時在家鄉竹林中見人施展過一遍。”軒轅望有些委曲地道。

“哦。”董千野眼中光芒閃了閃,他微微一笑:“你學劍的基礎是你家鄉的劍匠丁垂雲教的?”

“是,師父。”

董千野踱了兩步,深深嘆了口氣:“望兒,如今劍技衰微,練劍者越來越少,為師本想在這英雄會上奪魁之後,借趙王千歲之力重振劍藝,可恨偏偏出了個華閑之。望兒,為師輸給他倒不打緊,若是他能重振劍藝讓天下劍士日子都能過得好些,為師便認栽了。但這小輩生怕旁人分去了趙王千歲的賞賜,不但無心重振劍藝,更斷了其餘劍士上進的門路,是可忍,孰不可忍!”

軒轅望默不作聲,他心中對于華閑之的印象頗為不錯,欽佩之餘還雜着幾分感激,甚至在他內心深處隐隐覺得,比起董千野的市儈嘴臉來,那個華閑之更有劍技高人的風度氣概。

董千野見軒轅望垂着臉,看不到他面上的表情,便又道:“望兒,你可知大奸若聖大惡近賢之意?”

軒轅望悚然擡起頭來,道:“大奸大惡之徒,表面上所作所為卻接近聖賢?”

“正是,那華閑之便是這樣一個物,若是讓他這般胡鬧下去,劍技便要絕傳了。”董千野見軒轅望還有些疑惑,又道:“望兒,我作師父的,還會騙你不成?”

軒轅望又垂下頭,若董千野不說最後一句,他心中還有幾分疑惑,說了最後一句,卻讓他立刻明白起來。

“你如何不會騙我,起初你将我收入門下,不就是騙我麽?”他心中暗想,嘴裏卻輕輕嗯了聲。

“這樣大奸大惡之人,為了天下練劍者,必須将他除去。”董千野狠狠地道,雙眸中寒光閃了閃。

接下來的幾日裏,董千野又開始專心練劍,那莫文輝不時跑來與他在密談些什麽,軒轅望心中明白,也就懶得去偷聽。此刻他心中充滿着矛盾與痛苦,他喜歡劍技,而且自幼又忠厚慣了,既然拜了董千野為師,就希望能終身師事之,但他內心深處,又極希望自己的師父不僅能傳他劍技,為人行事更應光明磊落,而他越是了解董千野,便越是對他失望。

時間又過了七八日,軒轅望已經大好起來,每日裏他上午練劍,下午便自己去窯裏做工,董千野說了他幾回,他都一笑置之。董千野知道他對自己打發朱順他們又去燒磚有些不滿,心中有些惱了,也就由得他。

轉眼便到了十二月二十一日,離年關越來越近,東都開定城中過年的氣氛也一日濃似一日,早有性急的孩子們放起了炮仗。回首來到東都的三四個月,軒轅望心中有千萬感慨,可是緋雨卻一直不曾出現,而朱順雖然與他交情較好,這些話卻不能對他說。

對于新近成為趙王劍藝師傅的華閑之來說,這些日子過得極為匆忙。他執意不住入趙王府中,仍在自己小小的病坊裏為尋常人家治病,每隔兩日才去趙王府一次。由于天氣冷了,依素的肺病也有反複,這幾日他每日傍晚都會去依素家中,陪她說上一陣話,為她診治身體。

依素的父親,東都最大的珠寶商人陳擇祥對他極為熱情,也時常留他吃飯。說起來華家與陳家原本是世交,華閑之與陳依素夭折的姐姐還曾指腹為婚,但自從華閑之幼年被人帶走學習劍技之後,兩家來往便少了,即使不是為了替依素診病,華閑之來這個家中也是深受歡迎的。

以往每當到依素家中,崔遠鐘總是會跟來,但這段時間他卻總是借故推托,讓華閑之與依素獨處。華閑之明白這個弟子的心思,卻只能苦笑而已。這一日他在陳府吃過飯,在華燈初上之時才告辭回家。

“閑之哥哥,路上好走。”

依素殷切地将他送到門口,脈脈盯着他挺拔的身影,華閑之雖然是背對着她,但仍然能感覺到她目光中的溫暖,他緩緩向後揮了揮手:“放心了,依素早些休息,不要胡思亂想。”

依素臉上浮起了紅暈,她病之所以反複,一是由于天氣,再則因為相思,這瞞得過父親,卻瞞不過精通醫理的華閑之。

離開了陳家,華閑之來到清冷的街道之上,寒風拂面,讓他深深吸了口氣。

作為杏林妙手,他其實很明白,陳依素與她早夭的姐姐一樣,都是先天不足之症。這種病除非奇跡,否則是無法根治的。

心中略有些沉重,自從踏上劍技之路,自從初悟劍道以來,華閑之便将生死二字看得極淡了,但依素還是讓他極為牽挂。

他緩緩走在越來越黑的街頭,讓冬天的風吹動自己的發。思緒有些混亂,時而是依素的病情,時而是趙王的天下大事,時而是自己的劍道。人生之中,林林總總的煩惱總是交織在一起,混成一杯苦澀的酒,讓人慢慢品味卻無法拒絕。

或許是年關将近的原故,街頭少有行人,偶爾可以看到人力車夫拉着車沉重地消失。天色是越見黑了,華閑之輕輕籲了口氣,若不走快些,只怕遠鐘已在家中等得心急了。

“華閑之!”

一個嚴厲的聲音響了起來,華閑之凝神看去,是個黑黑瘦瘦的少年,依稀就是英雄會中那出劍無比毒辣的柳孤寒。華閑之緩緩走他,問道:“你有何事?”

少年眼光中的瘋狂與殺意,即使是黑暗中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目光轉了轉,道:“你的劍呢?”

“我的劍?”華閑之微微一笑,“怎麽?”

“我要殺你!”柳孤寒的回答并沒有出乎他意料,華閑之搖了搖頭:“是麽。”

沒有比這樣平淡的反應更能激起柳孤寒怒火的了,這個裝腔作勢的男子,他的從容,他的大度,他的潇灑,都是引起柳孤寒憤怒的理由。

柳孤寒的黑色狹鋒劍在這夜色中更顯隐蔽,因此,當他左手猛然伸出時,他是極有信心的。華閑之劍技雖然在英雄會上力壓群雄,但如今他手中無劍天色又晚,如何能躲過自己的奪命一劍!

但當他的劍遞到華閑之胸前時,卻發現華閑之以極快的速度向後飄開,那速度與他劍刺出的速度相等,因此,他出手之前劍離華閑之多遠,如今仍離華閑之多遠。

“啊!”柳孤寒發出類似于叢林猛獸的怒吼,腳尖踏地,快步前進,有如在森林之中尋找獵物的豹子。黑色狹鋒劍再一次探出,發出有如毒舌吐芯一般絲絲的劍氣,直指華閑之咽喉。

“劍不是如此使的。”華閑之身體依舊向後飄過,柳孤寒突然間改變了速度,比起方才劍要快了不只一倍。

但劍遞到華閑之面前時,華閑之輕輕伸手,就象從樹上摘下個果子一般輕易便将狹鋒劍夾住。柳孤寒傾盡全力将劍向前推,但劍就是紋絲不動。

華閑之又搖了搖頭,他什麽也不說,卻比說什麽都要讓柳孤寒羞憤。正在這時,“噗噗”聲裏,華閑之身後牆影中遞出了三枝劍,分別指向華閑之背後三處要害。

與此同時,柳孤寒發出近于裂帛的吶喊,夾在華閑之手指尖的狹鋒劍閃出的黑芒在夜色中雖然看不清楚,但華閑之卻可以感覺到其中傳來的殺意。

軒轅望屏住呼吸,雙眸一眨不眨看着眼前。他心中念頭急轉,這種情形之下,若是自己應當怎麽去做?

柳孤寒的喝聲只喊了一半,忽然他覺得喉頭一緊,便再也喊不出聲來。華閑之手中明明無劍,可自己卻感到他的劍意!

“他的劍在哪?”

這個念頭剛剛冒了出來,華閑之猛然側身前沖,手指順着狹鋒劍劍背上捋,當那黑影中遞來的三劍指到華閑之背後時,華閑之貼近了柳孤寒,柳孤寒只覺得自己手中一麻,原本象他身體一部分一樣的劍,竟然再也感覺不到了。

而那三個偷襲者卻看到華閑之輕輕捏着柳孤寒的劍,柳孤寒手猛然抖動起來,狹鋒劍閃電一般攪動,卟卟三聲,刺入三個偷襲者執劍之臂。那三個偷襲者齊聲呼痛,向後翻滾避開。

軒轅望只覺得自己的心都似乎不跳了,這片刻間的變化,看起來就象是柳孤寒出劍紮傷了那三個偷襲者一般。但軒轅望卻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華閑之對力的巧妙運用。

柳孤寒猛然奪劍後撤,終于從華閑之的控制下退開來,但眼前寒光猛然閃了閃,華閑之操手接住了偷襲者落下的一柄劍。

“你的劍在哪!”柳孤寒重重地呼吸着,瘋狂地吼道。他問的不是華閑之現在手中的劍,方才他身體麻木分明是被華閑之劍氣制住,可是那時華閑之手中卻是空無一物。

“在這裏。”華閑之知道他問的是什麽,左手輕輕指了指心口:“心之所在,無物不是劍。”

“狗屁!”柳孤寒見他有了動作,露出左肋下的破綻,猱身再度撲了上來,身體與劍幾乎合成了黑色的閃電,直指華閑之的左肋。華閑之右手一擡,他手中劍在這一瞬間突然亮了起來,但又迅速暗了下去,借着微弱的光,軒轅望看到華閑之手中展劍與他半側去身體同時進行,柳孤寒這致命一擊在華閑之看來竟象毫無威脅一般,被他輕松格開。

“铮!”一聲響,柳孤寒手腕一麻,狹鋒劍終于被華閑之絞脫了手,飛了出去。但就在柳孤寒全力退出之時,又是兩聲怒喝,兩道人影飛撲過來,劍氣織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罩住了華閑之。

“章日升、施卓然!”軒轅望自兩人身形便認出了二人,方才那三個中劍者裏,想來應有莫文輝師徒在內。華閑之面對一個劍師一個劍匠的夾擊,也不得不快步後退,但章日升與施卓然二人如影随至,章日升劍上的紅芒,在這樣的夜裏分外顯眼。

華閑之只有再退,軒轅望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聲來,因為他最明白章日升與施卓然的用意。

當章日升與施卓然第三次出劍時,華閑之剛要再退,背後一冷,數十道劍芒激射而來。

“神奇一式……”軒轅望幾乎絕望地看着董千野施展出這一劍式,柳孤寒、章日升與施卓然費盡心機,用意便是将華閑之引到這個方位,讓董千野可以精氣神力四合而一,施展出那威力驚人的神奇劍式。

正面是章日升與施卓然的劍網,背後是董日升手中施出的神奇劍式,華閑之全身都被劍氣所籠罩,避無可避!

董千野心中極有自信,這一劍華閑之無法避開。章日升與施卓然将華閑之逼到的那個方位,無論是角度還是距離,都是施展那神奇劍式最佳之處。這一式在他手中施展出來與在軒轅望手中施展出來相比,變化或者不如軒轅望那麽多,但劍上蘊藏的威力則要遠遠超過了。

華閑之此時的處境已經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在經過柳孤寒等人消耗他氣力之後,面對這三位劍技高手布置好的攻擊,他也想不到任何破解之法。這三人一對一他都可以輕松擊敗,一對二則勝負各半,一對三,又是在這樣情形之下,他自保都很困難。

但董千野的神奇劍式威力實在是太大。

心中最想得到這一劍奧秘的施卓然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董千野手臂手腕的動作,即便是章日升,也在那數十道劍華騰起之時禁不住将注意力轉了一下。

華閑之需要的便是二人分神的這一剎那,身後的劍氣讓他明白要是被背後之人擊中,定然會一劍斃命。他猛然幻作一團灰影,直撲向施卓然,章日升與施卓然方才分神之際,兩人結成的劍網中稍稍出了一絲縫隙,華閑之的劍便自這縫隙之中遞出,直指章日升左胸。

冰冷的劍氣點在章日升胸前,而華閑之的劍實際上距章日升還有兩尺。這一剎那間,章日升心念電轉,他是最後敗給華閑之的,若是華閑之死了,他理所當然便将成為趙王之師,死在此處,未免太不值得。心中念頭一浮起來,他的身體便向後撤了撤。

逼開章日升的同時,華閑之的身體已經撞在施卓然劍上。“噗噗”劍刺破衣衫肌體的聲音傳來,但施卓然卻瞪大了眼睛,由于章日升疾退,他與章日升組成的劍網的縫隙更大了些,而華閑之的身體便在這縫隙中翻轉變化,有如一條游魚般滑不留手,自己劍分明刺在他身體上,但卻無法阻住他撞入自己懷中。當兩人撞在一起時,長劍便顯然多餘了。

施卓然心中一緊,拼命再想退開為時已晚,華閑之一把抱住他猛然翻身,将他擠到自己身後。而此刻,如影随身般刺過來的劍虹距他後背不過半尺,全部紮在施卓然的身上。

“啊——”施卓然慘叫了聲,便氣絕倒地。董千野喝了聲,他施完那神奇劍式,正值氣力不繼之際,華閑之背對着他,反手一劍正刺在他遞出的執劍手上,他的劍當一聲墜了下來。

這幾乎是一剎那間發生的變化,華閑之身上至少有十一處不輕的劍傷,但三人圍攻的局面已破,唯一還能威脅到他的,便只有章日升了。

章日升卻不敢遞劍出去,在英雄會上,他支撐了二十九劍後敗在華閑之劍下,今天本是天衣無縫的布局,卻被華閑之在一瞬間殺了一人傷了一人而破解。施卓然雖然是死在董千野劍下,但卻是華閑之以他為盾而致死的。

“章劍師,又見面了。”華閑之微微一笑,雖然渾身浴血,但他意定神閑,沒有絲毫緊張或是激動,比起臉上擠成苦瓜色的章日升不知輕松多少。

“嗯。”章日升劍上的紅光慢慢淡了,他哼了聲,也不顧弟子唐玄風,大踏步便離開。他自知雖然華閑之有傷在身,自己只怕仍不是他對手,這一次铩羽而歸,若是傳出去只怕再也沒臉見人。他心中暗恨東都劍士,莫文輝明明聯絡了不少人,真正來的卻只有這寥寥數人而已。

華閑之并沒有理會章日升的離去,他扔了劍蹲下扣住施卓然腕脈,确定他已經氣絕後微微嘆了口氣,軒轅望悄悄往裏縮了縮,以免被他發現,就在這時,軒轅望卻禁不住驚呼出來:“小心!”聲音剛呼出,他就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董千野左手執劍,而色猙獰地撲向蹲在地上的華閑之後背,這一下并不是那神奇劍式,而純粹是他八臂劍門的快劍了。華閑之聽到軒轅望的呼聲,向他這個地方微微笑了笑,身體同時前翻,在極小的空間內轉過身軀,順手又拾起了地上的劍。

劍風一般在董千野探出還未收回的左腕上劃過,董千野手一麻,劍又落在地上。

“你我之間,有什麽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麽?”華閑之慢慢問道。

董千野狠狠盯着他,冷冷哼了聲,卻不作答。華閑之又搖了搖頭,道:“劍藝到這個地步,已經走投無路,劍藝與你們一起堕落到無法複生之境了!”

“說的好聽,你不也練了一身劍藝麽?”董千野吼道,“你不是用你的劍藝為你換了榮華富貴麽,你不是嫉妒旁人分了你的權勢賞賜而勸止趙王聘用我們麽?你這僞君子,充什麽聖賢!”

華閑之饒有興趣的聽着他說,過了會兒,見他不再說了,他道:“說完了?”

“你!”董千野雙目幾乎要噴出火來,“寡廉少恥,你這個鼠輩!”

華閑之慢慢轉過身,向着軒轅望藏身之處微微一笑:“從今日起,我使的便不再是劍藝,我使的,将是劍道!”

仍在此的人都訝然出聲,每個人都在心中咀嚼着這個詞:劍道。或是酸楚或是不屑或是奇異或是憤怒的情感在他們心中翻湧,一時之間,他們竟無人說話。

劍技以劍藝之名傳世是自劍成為兵器伊始便開始了,僅史書中載的歷史便超過五千年,五千年來無數才智高絕之士,一步步去蕪存菁,将劍技推進到如今百花齊放之地。華閑之這一聲劍道,意味着他不僅将與眼前這些英雄會中敗北的劍技名家為敵,更是與傳承五千年的劍技為敵。

一個人,對抗五千年歷史。

軒轅望直直地看着華閑之慢慢消失在長街那端的背影,一時間癡了。

“劍道……劍道……”他心中反複思量着這兩字,道與藝僅一字之差,但劍道與劍藝在軒轅望心中,卻似乎相差不只萬裏。

漫漫長街,蕭蕭寒風,軒轅望縮在牆角,擡頭望向蒼穹。董千野等人已經帶着屍體離開了,他卻沒有走,他今夜本來就是悄悄跟來的,卻看到這一場精心布置的暗殺。他心中對于董千野已經失望到了極至,他無法當面斥責這個自己行過正式拜師禮的人,因此只能選擇逃避。

他再也不想見到董千野。他心中非常清楚地感覺到華閑之所說的“劍藝已走投無路”,他愛劍,卻不知道在劍藝與使劍者一起堕落的今日,自己又能做些什麽。

輕輕撫摸着自己的劍,在東都這四個月來的時光有如夢幻,自己終于邁入劍技的廟堂,發現的卻是一樽腐朽的神像。如果學劍技者,都象董千野等人這般,那這劍技學了又有何用處?

他支撐起被寒風吹得麻木了的身軀,緊了緊衣衫,孤獨地行在長街之中。在這樣的夜裏,他走得無聲無息,甚至連影子也沒有。

東都開定城曾是前朝故都,地近大海,距港口唐城不過三十餘裏,水陸交運,商旅往來,繁華無彼。時值年關将近,各路的年貨都擁了進來,南來北往的人兒卻見少了,大約是都急着回家過年的原故。

開定城布局上是以內城為中心向四面展開,因此就有東市西市南市北市之分,城中大約住着三十萬人家,百餘萬人口,比之于京城也毫不遜色。城是如此之大,往往有些人在城中住了一輩子,卻連城的一半地方也沒跑到過。

北城“有福”車行的老板萬有福一面巴噠着旱煙,一面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子。小子黑黑的,倒挺壯實,看起來應該有把力氣。

“你拉過車麽?”

軒轅望垂下頭,低聲道:“不曾拉過,但我有的是力氣。”

“哈哈,拉車可是個技巧活兒,有力氣還不成啊,有時侯力氣越大,車可就翻得越快,客人也就得罪得越多。”萬有福很健談,這也是由于他對這個少年頗有好感,不知怎的,在這個少年身上,他似乎見到四十年前的自己,四十年前,自己也是如此兩手空空來到東都闖世界,除去一把子力氣,一腦子夢想,別無所有。

“我會學,我學得很快。”軒轅望有些急切地道,不管是誰,餓了兩天肚子,對于一份工作都會極為渴望的。

“嗯,看你樣子倒是挺踏實的,不是那種毛裏毛躁的小崽子。”萬有福的話也不知是贊賞還是譏嘲,他又慢吞吞吸了口旱煙,一伸手:“拿路引來我瞅瞅。”

軒轅望怕的就是這個,他的路引早經董千野拿去了,他自從前夜離開之後便再也沒回去,既無盤纏也無路引,除了一柄送到當鋪裏也值不上幾個錢的劍,他一無所有。

“怎麽啦?”見他期期艾艾,萬有福又問。

軒轅望把頭都低到胸膛了,低聲道:“老爺,我路引被人騙了。”

萬有福一皺眉,卻又禁不住一笑,真是同自己四十年前一般模樣,初到東都的毛頭小夥,連路引都被人騙去了,只是自己當初可沒這小子的好運,沒遇上一個好心腸的車行老板,說起來那時東都還沒有兩家車行呢。

“得,我看你小子挺老實,你先在我這做着吧,這大過年的總不能趕你到街上去餓死。”萬有福的話讓軒轅望長長松了口氣,這已經是他今日尋的第十一家了。

“多謝老爺。”他真心地道。

“不要叫我老爺,叫我老板得了,叫爺我不愛聽。”萬有福嘟哝了一句,招呼道:“滿貴,滿貴!”

一個紅通通臉膛的漢子跑了過來,應聲道:“在呢,老板有活兒?”

“帶這個叫阿旺的小子去領輛車,這小子就跟你了。”

滿貴瞅了瞅軒轅望,呵呵一笑:“好吶,您一句話。小子,大哥我叫金滿貴,名好命不好,金沒滿櫃債倒不少。你以後就跟我了,你叫阿旺是不是?”

沒有聽出老板與金滿貴口中的“阿旺”與“阿望”的區別,軒轅望被這個漢子樸素的熱情所感動,叫了聲:“金大哥,多多有勞了。”

“還文绉绉的,哈哈哈……”金滿貴哈哈大笑起來,帶着軒轅望走進門內。門裏齊齊地停着十多輛人力車,金滿貴左掂掂右看看,指着一輛上頭标着“捌參”字樣的道:“這輛不錯,阿旺你就拉他吧。”

軒轅望學着他的樣子,走過去拉起車子。由于腹中饑餓,車子沉掂掂的,軒轅望咬了咬牙,用力蹬地,小跑起來。

兩人并排跑在大街上,滿貴瞅着軒轅望姿勢還不錯,點了點頭:“阿旺不錯啊,倒有模有樣,拉這車跑起來就不吃力了,最吃力就是剛起車的那會兒。但跑得順也不能跑得太快,否則容易打飄翻車。”

兩人又跑了幾步,路邊有人招手,金滿貴立刻靠了上去,那人問道:“八間房胡同知道不?”

“知道,這東都裏頭咱們拉車的沒有不知道的地方。”

“拉個人去八間房胡同第十二家,多少錢?”

“便宜,從這去八間房是三裏地,您給六個銅子就成了。”

那人坐進金滿貴的車裏,金滿貴喲喝了聲“您穩啊”,車子晃悠悠向前移着,他一溜小跑拉着車子向前奔。軒轅望忙也拉着車跟了上去,坐車的人瞧他生怯怯的有趣,便問道:“這小子怎麽了?”

“哦,這小子是初次拉車的,我正在教他呢。”金滿貴邊跑邊道,他氣息很勻暢,顯然是跑慣了。

“拉個車兒也要教,這樣吧你倒教教,我聽聽你這拉車還會有什麽道理。”

“拉車也有竅門,不然就會得罪客人了。阿旺,拉車時臂力要掌着方向,腰力将車壓正,腿力帶走向前,三力要合一,才能将客人安安穩穩地拉到地方。”

軒轅望心中一動,這腰力臂力腿力三合為一的道理,在用劍上似乎也有相通之處。這個念頭一閃,他便苦笑了,自己淪落到異鄉拉車謀生,就是因為這個劍字,自己雖然愛劍,也得先解決掉肚子問題才成。說起來兩日不曾吃過東西,就灌得滿滿一肚的清水,這跑起來肚子裏晃得嘩嘩直響,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他心中忽然有些同情董千野了,若不騙些少年為他窯場燒磚,那董千野同他的徒弟們,還有那些象施卓然過去一樣寄食在董家的劍士,都只有想辦法解決肚子問題,哪裏還有精力去練劍?

“拉車一定要熟悉路,在東都拉車若是不識東都的道路,這車就沒法子拉了,要客人為你指點路,這是拉車的恥辱。”金滿貴邊跑邊道,“阿旺,你熟悉這兒的路麽?”

軒轅望遲疑了下,他對于安定城的熟悉,僅限于東城董千野窯場附近,那已近于城外,平日裏冷清得很。因此他道:“不熟悉。”

“那你可要記着路,這幾日裏多跑跑,哪條街在哪兒,哪兒有近道,都得弄清楚來。”

軒轅望嗯了聲,兩眼向四周打量起來。金滿貴有一茬沒一茬地同那客人聊着,偶爾告訴他這個地方叫什麽名字,方才那條街道通向哪裏。軒轅望記劍式可謂過目不忘,但記這個卻沒那樣的本領,聽得他頭昏腦漲,最後完全糊塗了。

到了八間房胡同,客人付了錢下了車,金滿貴坐在車轅之上抹了把汗,又喝了些水。軒轅望四處看了看,金滿貴忽然臉上一動,露出尴尬的神色,問道:“什麽聲音?”

軒轅望側耳聽了會,這聲音倒不陌生,他道:“是擲色子。”

一聽到“色子”二字,金滿貴便坐立不安起來,過了會兒他道:“阿旺,你先一人試試,記着拉個客人每裏路是兩文錢,可別虧了,這錢是要交給老板的。”

軒轅望有些吃驚,若是以前他定然會道“我一個人恐怕不成”,但現在則不然,他只是點點頭,卻發現金滿貴如釋重負般拉着車兒向傳來擲色子的地方跑去,還丢下一句話兒:“可別對老板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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