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萬水千山總關情
初夏時節,應是海邊最美好的時刻吧,湛藍如玉的天空,燦爛如金的沙灘,澎湃激蕩的大海,再加上活潑舒暢的風,實在是讓人恨不得醉在其中,永遠也不會清醒過來。
這裏大約是貴立城最好的一段海灘,但讓人奇怪的是,這兒游人雖多,但海灘上倒還是幹淨,不少人用塊布墊着就躺在陽光之下,甚至于在海灘邊的青石路上也有這樣的人,據說這是自泰西傳來的風俗,偶爾還可以看到衣着甚少的泰西女子。
當然,更多的還是穿着長長裙袂的扶英女子。特別是年輕貌美的姑娘們,她們自至德革新以來成長,前朝對女子的種種禁束早就被她們遺忘,雖然不象泰西女子一樣在這般的場合裏衣着暴露,卻也活潑歡娛,遠遠比神洲餘國那些扭捏作态的大家閨秀們讓人歡喜。
少女邁着輕步的腳步從躺着的人身邊繞過,她不好意思從別人身上跳過去,只得繞開來。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地上躺着的人,卻沒有注意在這附近玩鬧嘻戲的孩子,當她聽到一聲“小心”時,一個孩子們玩的氈球已經飛到了她眼前。她慌忙用手想護住頭臉,球雖然躲了過去,腳下步子禁不住亂了,踩在了一只腳上,這讓她心中一慌,“對不起”三字脫口而出。
“啊,是誰呢……”
被他踩到的人臉上蓋着一本書,看書名似乎是什麽律法方面的學生教材,當那人坐起來嘟哝了一句時,少女注意到他那張年輕的臉。
年輕人揉了揉被陽光刺得有些疼的眼睛,看了還站在旁邊似乎是等待自己處罰的少女一眼,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片狐疑:“你……你……”
“對不起了,實在抱歉,方才是我不小心。”少女爽朗地回答,還用力地鞠了個躬,那年輕人聽了她的聲音才收回了驚疑不定的神色:“真是吓我一跳,太象了,實在是太象了……”
少女心中有些不安,自己已經兩次道歉,為什麽這個看起來很開朗的年輕人卻還在說些自己聽不明白的話來。少女的不開心立刻寫在了臉上:“喂,人家已經道歉啦!”
“哦……”年輕人這才收回注視在她臉上的目光,是很象,但要年輕稚嫩些,更重要的是,這少女身上的健康與活力不是她象的那個人身上有的啊。
年輕人心中有些微微的郁悶了,雖然她平均每月會給老師來一封信,說東都開定城的一些變化,偶爾也談談自己的身體,但老師不在身邊,她的病……她的病應該沒有問題吧。
少女的不開心變成了不滿,這個傻瓜一樣的臭男人,竟然對着自己毫不理會,難道說自己道歉了還不夠麽?她背過手,偏頭看着年輕人:“你倒是說句話呀!”
“啊……沒什麽,不要緊,沒事,我沒事……”年輕人醒悟過來,有些狼狽,脫口而出了一大堆沒意義的廢話,少女噗地笑了出聲,“一個學校裏的書呆子”,她想。
“因為你很象我家鄉的一個人,所以有些失禮了。”年輕人對少女很有些好感,輕輕點頭道。少女卻不将他的話當作真的,她對自己的美貌還是很自信的,也不知有多少輕薄少年以這“象我認識的某人”為借口與她接近了,“一個好色的書呆子”便成了她心中給這年輕人的新評價。
“那我就告辭啦!”少女點了點頭,那年輕人果然有些失望,但他并沒有象少女預料中的那樣出言詢問或是相留,只是微微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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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有色心沒色膽的書呆子。”少女立刻升級了自己對年輕人的評價,轉身離開了這裏,年輕人揉了揉被曬得發蕩的臉,又吐了句“真象”。
海灘邊的偶遇,對于崔遠鐘來說只不過是在扶英期間萬千偶然中的一個,對于那少女而言更是轉首即忘的瑣事,但萍聚萍散,某種被稱作緣份的東西将兩個已經相互忘懷或準備忘懷的人,又推到了一起。
由于在皇儲禦宴前的表現,軒轅望與崔遠鐘都得以在會館中擁有自己單獨的小房間,幾天之後,崔遠鐘獨自坐在屋中看書時,他的屋門忽然砰地被推開來,崔遠鐘揚眉一看,軒轅望滿臉怪異的表情站在那兒。
“阿望,怎麽了?”軒轅望向來謹慎小心,很少這般重手重腳,因此崔遠鐘立刻明白有事發生了,他合上書本問道。
“怎麽了?”軒轅望嘿嘿笑了起來,他雖然老實誠懇,卻還是少年心性,因此崔遠鐘見他笑得怪異,只覺毛骨悚然,忙回想這兩日,覺得便沒有做什麽可能被他抓住小辮之事,這才再問道:“笑得那麽可怕,又起什麽壞心眼了?”
“起壞心眼的是你吧!”軒轅望猛然撲過來,伸手卡住崔遠鐘的脖子:“老實坦白,你是什麽時侯認識那麽漂亮的扶英姑娘的?”
不自覺中,那日海畔偶遇的少女浮現在腦海裏,但崔遠鐘立刻收斂了心神:“你胡說什麽呀你,我幾曾認識扶英姑娘了,倒是你,我可不只一次見到有個女子跟你在一起,每當我靠近的時侯那女子就跑了,哼哼,還是你坦白吧!”
“還想隐瞞,遠鐘師兄啊遠鐘師兄,人家可是辛辛苦苦找來喽!”軒轅望一聽便知他提到的那女子就是緋雨,心中倒是先怯了三分,但嘴上卻不肯示弱。崔遠鐘聽了怔了怔:“找來了?哪個?”
“不逗你了,你自己出去看便知道啦!”
崔遠鐘見他說得認真,心中暗自奇怪,他雖然豪爽,又正處于情苗萌動年紀,象所有正常男子一樣,口頭上風流總是有的,但實際上卻潔身自好,來到扶英真沒有認識什麽扶英的女子。帶着重重疑思,他随口應付了軒轅望一句,便走了出門。軒轅望卻不想立刻放開他,賊也兮兮地跟着他身後。
出了門,在會館寬敞的院子裏,零零散散有些餘國的學子在活動,在雖然不多但卻雜亂的人群中,崔遠鐘一眼便認出了立在一邊屋檐下的那個扶英女子。
“是她……”崔遠鐘心中遲疑了一下,自己那一日并沒有對她如何啊,她怎麽找上門來了,她又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
“快去啊快去啊!”看到崔遠鐘遲疑,軒轅望立刻起哄,恨不得代替他過去似的。崔遠鐘白了他一眼,大踏步向那扶英少女走了過去,軒轅望卻厚着臉皮跟了上來。
“啊,是你?”
那扶英少女顯然也認出了崔遠鐘,瞪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她沒有料到在海邊偶遇的那個有色心沒色膽的書呆子竟然就是自己此行要找的人。
象扶英人那樣,崔遠鐘半鞠為禮:“我就是崔遠鐘。”
“對……對不起,失禮了。”扶英少女臉上浮起一團紅暈,忙深深鞠了下去,長長的黑亮的頭發幾乎拖在了地上:“我叫鹿之純,請多關照。”
看到二人這個樣子,軒轅望忍不住噗的笑了出聲來,又趕緊捂住嘴,但二人的目光都轉到了他臉上,見到二人怪異的目光,軒轅望擺擺手:“對不起對不起,你們繼續……”
鹿之純的臉再度紅了起來,她原本不是個腼腆害羞的少女,但面對着這個被自己認為是有色心無色膽的書呆子,不知為何她覺得有些不自在。崔遠鐘倒還是坦然,他瞪了軒轅望一眼:“去,有多遠躲多遠去!”
軒轅望再忍不住笑意,哈哈大笑着跑了開來,看着他離開後,崔遠鐘才收回目光,開口道:“對不起……”
鹿之純同時張口道:“對不起……”二人發覺自己說的和對方說的一模一樣,都怔了下,不覺相視一笑。崔遠鐘溫和地道:“你說吧。”
鹿之純垂下眼睑,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內心似乎在做着掙紮。崔遠鐘呆呆地看着她的臉,輕輕嘆了口氣,“真象”兩字個又浮現在他腦海中。比起那天海邊上的爽朗活潑的樣子,現在的鹿之純更象遠在餘國的依素。
崔遠鐘的嘆息讓鹿之純省悟過來,她睜開眼,終于說了出來:“聽說……聽說您要與武哲光鬥劍?”
“啊?”
崔遠鐘心顫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麽,武哲光約自己比劍已經有些日子了,但比劍的時間卻始終不曾定下來。崔遠鐘心中倒是希望越早越好,但那個武哲光卻以受諸葛眠風與軒轅望之戰影響太大無法完成完美一戰為由而要求推遲些時日,崔遠鐘确信自己除了老師與軒轅望柳孤寒外沒有告訴別人,那麽鹿之純的消息,一定是從武哲光那兒得來的了。雖然相識不長,崔遠鐘卻以為自己對武哲光有了一定的了解,他絕不是到處宣揚此事的那種人。
“是這樣,我是哲光君的未婚妻……”
滿臉是紅暈的鹿之純鼓足勇氣,将自己與武哲光的關系說了出來。崔遠鐘慢慢垂下頭,低低“哦”了聲,兩人間陷入有些尴尬的沉默。
“你來找我,是為了我與武哲光之戰麽?”
“是的……”鹿之純也垂下了頭,不知道為什麽,在這個男子面前,自己有一種不吐不快的感覺,或者是因為自己在他身上,感覺到某種只有親近的人身上才有的味道吧。她慢慢将自己與武哲光自幼訂婚,但武哲光醉心于劍技,無論是離家修行還是與人鬥劍都讓自己提心吊膽的事情一一向崔遠鐘說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讓我在鬥劍中輸給武哲光?”
鹿之純的傾訴停了下來,崔遠鐘慢慢地問道。
“不是!我是希望您能夠徹底地擊敗哲光君,只有這樣他才能知道,離開這人世一個人躲進深山裏是練不好劍的,普通人的生活與劍并沒有沖突!”
看着鹿之純極為堅決地握緊拳頭,似乎面對的不是崔遠鐘而是武哲光本人,崔遠鐘苦澀地笑了笑:“明白了。”
“那麽您答應我了?”
忍住自己轉過身去的沖動,崔遠鐘用手指拂開擋在眼前的頭發,停了好一會兒才道:“不。”
在鹿之純搶過話頭之前,崔遠鐘終于轉過身去,背對着她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我只能盡力而為,但武哲光的劍技……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勝過他。”
“您一定能行的!”
鹿之純先是失望,緊接着便是狂喜,她合攏雙掌,默默向蒼天祈禱。
“真是個單純的女子,難道說就不怕我傷着武哲光麽?”一邊向回走,崔遠鐘心中一邊苦澀地想,“或許……或許……”
“嘿嘿,遠鐘!”
突然闖出來的軒轅望的臉讓崔遠鐘吓了一跳,但心中被煩悶所困擾,崔遠鐘無心同軒轅望頑笑,揮了揮手不理他。軒轅望卻以為他是羞澀,不退反纏了上來:“說了些什麽?”
積郁在心中的苦澀與煩躁忽然爆發出來,崔遠鐘猛然将軒轅望推開:“她是武哲光的未婚妻,來和我談武哲光的事,現在你滿意了吧?”
“對不起……”被崔遠鐘的怒吼震住了,軒轅望立刻道歉,崔遠鐘心中怒意稍洩,又瞪了軒轅望一眼,不再理他便自顧自回屋裏去了。
軒轅望摸了摸頭,心中頗覺無趣,也回自己屋中。聽到外邊軒轅望的腳步聲遠去,崔遠鐘卻禁不住喟然長嘆,只覺自己這十八載歲月盡如鏡花水月,似乎什麽也不曾收獲到。
“不錯,老師待我情如父子,但老師對阿望鐵山他們也會如此,鳳羽與我打出來的交情,但只要有鬥劍的對手就好,哪管那個對手是不是叫崔遠鐘,依素姐心中只有老師,這個鹿之純心中也只有武哲光……為何,為何就沒有一個人心中只有我?”
心念一轉,想起一直對自己敬愛有加的石鐵山,但卻絲毫不曾減去內心深處的孤獨與寂寥:“鐵山對我是好,但他也不只是敬愛我,多半還是敬愛老師……”
無邊愁緒,千回百轉,終歸到與武哲光之戰上。若不曾與武哲光約見,鹿之純與自己不過是見過一面的陌路人而已,根本不可能引起自己這愁腸百結,那在與武哲光之戰中,自己是否要當場将之殺死?亦或讓他重傷殘疾,讓那有眼無珠的鹿之純終身在淚水與懊悔中渡過?
太陽漸斜,小小的屋子裏光線越來越暗,崔遠鐘漸漸籠罩在黑暗之中,他的臉上,也露出幾分陰冷。
“你覺不覺得,近來遠鐘師兄有些古怪?”
軒轅望敏銳地發覺了那一日之後崔遠鐘的變化,華閑之不在,他唯一能商量的人就是石鐵山了。
“沒啊,遠鐘師兄每餐仍能吃三大碗,每日裏練劍讀書都和以往一樣努力,雖然話少了些,但并沒有生病啊。”
石鐵山的回答讓軒轅望只有苦笑,或者在石鐵山看來,崔遠鐘這樣就是正常,但軒轅望卻發覺,在練劍之時崔遠鐘出手越來越狠辣,甚至有收不住手而誤傷之事,這在于崔遠鐘是極不正常的。
“一定是那個女子來找他的事,那個女子是武哲光的未婚妻,自然希望遠鐘師兄敗在她未婚夫手中,扶英人有許多古怪的東西,莫非她對遠鐘師兄下了毒?要不是迷魂之術?不成不成,我必須救遠鐘師兄!”
無法在石鐵山那兒得到幫助,軒轅望只有求助于緋雨,緋雨聽了先是一愕,緊接着是一陣嬌笑:“哈哈,阿望,我看你遠鐘師兄一切正常,不正常的倒是你啊,想得也太多了些吧!”
“緋雨,我是請你幫我的,你不要嘲笑我啊!”軒轅望真有些急了。
緋雨不再取笑他:“阿望,有些事情不是旁人幫助就可以解決的,只有自己心中分清楚孰重孰輕,才能對最終結果無怨無悔……”
軒轅望眨巴眨巴眼睛,等待着緋雨繼續說下去,緋雨卻莞爾一笑:“我說這些做什麽,再說也是對牛談琴。”
“啊,你說我是牛!”軒轅望哞哞學牛叫了幾聲,他知道緋雨不願再說,他也并非真的不懂緋雨所說的,顯然崔遠鐘如今正面臨着他人生以來最大的危機,這危機雖然不在迫在眉睫的生命危險,卻也關乎崔遠鐘今後的命運,旁人再着急,也無法越箸代庖。
命運之路雖然有的崎岖有的平坦,但始終是在每個人腳下,每一條叉路,都是自己所選擇。
時間就在等待與消磨中流逝,華閑之回來了幾次,軒轅望不知道他是否發覺了崔遠鐘的變化,無論心中如何想,華閑之的表情始終是從容不迫。近兩個月後的酷暑之時,軒轅望終于看到了武哲光,出乎他意料的,武哲光竟是來找他的。
“請替我将這封信交給遠鐘君。”
從武哲光手中接過一封薄薄的信,軒轅望有些奇怪:“他就在這裏,為何你不面見他?”
武哲光臉上浮起簡單的笑:“現在見他,我會控制不住我的劍。”
從他這平淡的話中聽到了濃得難以化開的殺意,軒轅望禁不住顫了一下,他不明白,為何這個潇灑溫和的少年有着如柳孤寒般的殺意,難道說,劍士出劍就非見血才能回頭麽?眼前的武哲光幾乎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甚至于每一句話,都帶着森森的劍意,軒轅望不由有些懷疑,此刻的武哲光究竟是人還是一柄出鞘的利劍。
“我明白了……”軒轅望平視着武哲光,兩人目光相視在一起,軒轅望仿佛望着一潭深澗,清澈卻又看不見底。軒轅望移開眼睛,張了張嘴,想要再說什麽,但那武哲光卻又簡單地說了聲“拜托了”,便行禮離開,讓軒轅望到嘴的話又不得不縮回去。
“三日後辰時正,玉龍澗香雪崖。”
白淨的紙上寫着十二個整齊如一的字,每一字寫得都極細心,甚至可以看出一筆一劃的痕跡,顯然在寫這十二個字時,武哲光的全部身心都投入進去了。崔遠鐘慢慢将紙折了起來,沒有給在旁的軒轅望與石鐵山看。
“什麽時間,什麽地點?”軒轅望看了石鐵山一眼,見他沒有詢問之意,只得自己出口。
崔遠鐘長長吸了口氣,走到小窗之旁,推開窗子向外看去,軒轅望又問了一遍,崔遠鐘回頭一笑,窗外的夕陽正照在他臉上,讓他的笑容也帶上幾分血紅的慘淡:“不必擔心。”
軒轅望深深看着他,張嘴想說話,但崔遠鐘擺了擺手:“阿望,管好你自己便成了。”
軒轅望眼神一收,将目光移到石鐵山身上,石鐵山撓了撓頭,顯然對二人間的微妙氣氛無所發覺,軒轅望只得又看向崔遠鐘:“遠鐘,你是我師兄。”
“當然是你師兄,你師弟是我呢。”石鐵山總算找着了發言機會,搶着道,崔遠鐘與軒轅望怔了一下,不由相視苦笑,那隐隐的對立便在這一笑中淡了。
“不必擔心我。”崔遠鐘溫和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阿望,只要黃金之劍在手,即便是你也無法擊敗我,天底下還有比你更強的少年劍客麽?”
軒轅望目光閃了一下,“趙冰翼”的名字幾乎脫口而出,緊接着便是諸葛眠風、鳳羽、柳孤寒,甚至東都開定城中的古月明,若是論劍技,他們都強過自己。自己之所以能将他們擊敗,靠的并不僅僅是劍技。
但他終究沒有說出這些名字,他明白崔遠鐘不願他介入此事,他的心中暗暗拿定主意,象那次陽春雪之事一般,自己暗地裏也要将這事介入到底。
時間一晃眼便過去了,崔遠鐘發覺這兩日軒轅望暗中在監視自己,他卻不以為意,到了三日後淩晨,他極早便起了床,悄悄離開會館。當軒轅望起床練劍時,才發覺他已經離開了。
“糟了,時間定是今日!”軒轅望心中極不安,這幾天崔遠鐘雖然正常了些,但軒轅望以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焦躁,如今的他,不可能是那個混身上下都是淩厲劍意的武哲光對手!
“遠鐘嗎,沒有看到啊,他是你師兄,你都沒看到我怎麽看到?”
“阿望,我還沒起床,哪看到你的遠鐘師兄了,你去別人吧,我還要再睡個回窩睡!”
“別煩啦,說沒看到就沒看到!”
焦急的軒轅望挨個平日裏與崔遠鐘常在一起的幾個學子,但得到的都是失望的回答,直到一個說崔遠鐘曾問過玉龍澗香雪崖在何處,軒轅望才省悟過來。
玉龍澗是貴立城郊的一處絕佳風景,香雪崖又是玉龍澗最為出色之處,銀龍一般的瀑布自半空中落下,擊濺在澗底嶙峋怪石之上,碎成如雪如粉的水霧,其兩端有兩根砥石自瀑布兩端伸出直刺蒼穹,人可以攀援而上,頭上是青天白雲,腳下是怒濤飛瀑,游人站在其上,頗有蕩胸生層雲的感慨。夏天天亮得早,雖然辰時尚有一段時間,但崔遠鐘盤膝在那砥石之上,看着東方水天之際漸漸由白變紅,萬道金芒掙脫雲層的重重阻礙噴薄而出,一輪朝陽仿佛是跳上來似的展現在面前,他原本也如這澗水般跌蕩起伏的心突然覺得開闊起來。
“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這句話突然浮現在他腦海之中,“這旭日東升,正是亘古至今的大勢,無論雲層如何厚重密集,無論山海如何遙遠險阻,終究不能止住朝陽。世上之事,紛繁複雜的外表之下也暗藏大勢,大勢所趨非人力所能阻止,喜歡誰或是憎恨,選擇或是放棄,人心之中想來也有這暗藏着的大勢,我這些日子蠅營狗茍,不過是自欺欺人,實際上怎能改變那人心中的大勢?我殺了那武哲光便能讓鹿之純忘記他麽,我……我再偷偷關注着依素姐,依素姐能喜歡我麽?既是我無力改變,何不順其自然?”
“老師說人定勝天,并不是說一昧使蠻力便可以戰勝這天時,而是說人若順應天時才可能超越天時,逆天行事看起來豪爽霸氣,實際上卻是螳臂當車蜉蚍撼樹,我自命聰明,為何在這方面卻糊塗了?”
深深吸了口氣,崔遠鐘驀地縱聲長嘯,仿佛要将這些日子積郁在胸中的煩悶與陰邪盡數從內心中趕走。嘯聲穿破如雷的瀑聲,直上重宵,震得雲天似乎也顫了顫。
“呀——”
回聲未絕,又一聲清朗的嘯聲在水瀑那端響起,崔遠鐘雙眉一振:“來了!”
果然,在嘯聲中,武哲光白衣似雪,一頭黑得發亮的長發披撒在肩上,遠遠望去有如眉目姣好的女子。他提着無鞘劍,赤着雙足走在被晨露打激的草地青苔之上,臉上挂着淺淺的笑容,看上去絲毫沒有即将參與一場決鬥的緊張,卻有些象去赴友人之約。
崔遠鐘瞳孔猛然收縮,他忽然明白軒轅望為何對這一戰如此擔憂了。武哲光邁着輕快的步伐漸行漸近,但他舉手投足間卻有着玄妙的韻律,整個人與劍有如一體,竟然沒有絲毫破綻可尋。而他雖然神色安祥,淩厲的劍意卻似乎無處不在。
武哲光來到與崔遠鐘相對的山澗彼岸,信手揮劍,一棵碗口粗的松樹應聲而斷,武哲光一手提劍,一手拖着那松樹,輕輕一躍縱身上了砥石。兩塊砥石相距不過七丈而已,武哲光将手中的松樹用力一擲,一頭正落在崔遠鐘立足的砥石之上。
自瀑布山澗中飛濺而起的水汽很快就将松樹打濕,武哲光向崔遠鐘一招手:“這樣的地方,如何?”
“我随你。”因為瀑布的聲音太大,武哲光又只是随便說了聲,因此崔遠鐘幾乎聽不見他說的是什麽,連猜帶想明白之後,崔遠鐘微微一笑道。
武哲光也應是猜出他的聲音,他又從懷中摸出兩塊絲巾,将其中一塊擲了過來,崔遠鐘伸手接住,這裏風大,武哲光仍能将輕飄飄的絲巾擲過來,他在煉神方面的修為頗為可觀。
武哲光用那絲巾将自己的眼睛層層裹住,向前一跨步,站在了那松樹樹幹之上,道:“來吧?”
“蒙住雙目比劍,在這樣的地方?”
崔遠鐘看着穩穩站在松樹上的武哲光,心中不禁凜然生畏,這家夥為了求得超越那天軒轅望與諸葛眠風的一戰,竟然想出這樣的辦法,這一戰無論勝負,都可謂前無古人了。
被水打濕了的松樹原本就濕滑,普通人站在上面保持平衡已是不易,遑論舞動長劍!自己倒不怕這個,但要是蒙住了雙目,這難度何只增添了一倍兩倍!高明的劍士,要靠雙目來看破對方的劍式,并以此作出對應之策,現在雙目受限,豈非只是瞎打一氣?
“方式是我出的,若是你不願意應戰,那便算了。”
瀑布聲中,武哲光的聲音傳了過來,這讓崔遠鐘心中豪情一起,黃金之劍在手,便是再惡劣的情況下自己也足以應付,武哲光能蒙着眼睛,那自己也一樣可以蒙住眼睛。
“好吧,就這樣。”崔遠鐘拿起絲巾,正要蒙住自己的眼睛,卻發覺那絲巾上繡着一個小小的“純”字,崔遠鐘心中一動,這絲巾想來是鹿之純送給武哲光的,卻被他如此随意地交給別人,這武哲光對劍技如此癡迷,難道真的什麽也不顧了麽?
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又浮上了心間,雖然此前他已将這些日子來的愁緒與偏激心理排擠了不少,但當這鹿之純繡的絲巾在手中時,他心中又不禁對武哲光産生濃濃的嫉妒與怨恨,嫉妒他這樣的人物也能得人垂青,怨恨因為有他在自己一見心儀的女子便此生無緣無份了。
“或許……或許我可以擊敗他,讓他落入水中,從這瀑布中落下去,必死無疑……”
這個有些卑劣的念頭一起,崔遠鐘便覺得自己無法控制住了。象是逃避什麽,他急忙将絲巾蒙在雙眼之上,将自己閃爍的目光藏了起來。
“我好了。”崔遠鐘跨上松樹,大聲道。
“只有心靜,在能在這一戰中獲勝。”武哲光緩緩道,“來吧!”
“用不着你教訓我!”崔遠鐘聽到他的聲音正在慢慢近前,便猛然前跨一步,那松樹被他這用力一踏,猛然震了震,就在這震動中,龍吟一般的劍聲響起,黃金之劍已脫鞘而出,幻成一團光影,直指武哲光的胸前。
“雙方都無法看見,那麽後發制人無法行通,誰搶先出手誰便制得先機了!”
崔遠鐘是帶着這樣的念頭出劍的,這一劍又快又狠,劍嘯聲甚至掩住了瀑布水流聲。但劍一出,崔遠鐘心中猛烈跳了一下,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湧了上來。
“他也應知道這個道理,為何他不曾搶攻?”劍遞到一半時,這電光火石般的念頭閃過崔遠鐘腦海,他立刻收肘縮膝,但為時已晚,武哲光似乎并未因為蒙住雙眼而無法看見他的劍式,“叮”一聲,武哲光的劍光閃過,崔遠鐘只覺臂上一痛,右手幾乎無法握住黃金之劍。與臂上的傷相比,更讓崔遠鐘難過的是心中受到的巨大震憾。
“一式……一式都沒使全,我就中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