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53
手持雙劍的魏星闌不得不左手一個鴛,右手一個鴦,她比對着兩把劍的不同,從劍柄看到了劍尖,連劍鞘裏裏外外都看了一遍。
洞窟裏光線實在黯淡,她便将劍舉到了嵌在石壁上的油燈前,修長的手指一寸一寸的從劍上劃過,忽然停在了廢劍的劍格處。
洛衾記得這個地方,這是兵器圖鑒裏被分開作畫的位置,這劍格裏另有玄機,可以藏物。
可魏星闌已經有了驚浪劍,為什麽還要看這廢劍的劍格,難不成這廢劍的劍格裏也藏了什麽東西。
那銀白的劍格宛若蓮花,細看之下,才發現上邊雕着一片獸面暗紋,花瓣尖用雲紋勾着,雖是雪白一片,可在光下卻反着暗淡的藍光,猶如波浪和海濤翻湧起伏而來,這做工精致得堪比最後的成劍。
然而白眉卻将這劍說棄就棄,用了不足一月就返回了鑄劍谷,将鑄師辛苦鍛造的劍扔到了這劍冢之中,這又是為何?
洛衾蹙眉,兵器這種玩意,趁手才是關鍵,白眉何必要追求外型,但看這劍能将劍冢中數把刀劍的刃刺個對穿,就知道這劍定然鋒利無比,劍主也定然是用得趁手的……
她不大明白,興許這人就是和嚴谷主和薛逢衣所說的那般反複無常,常人無法推測他心中所想,所以這人一時興起,想棄劍便棄劍。
捧着棄劍的魏星闌,将雙指捏在那廢劍的劍格之上,她忽然用力,将某一處略微翹起的花瓣往裏折騰着,兩指筋骨泛白,可那劍格卻依然不動如山。
洛衾看得出來魏星闌依舊有所保留,許是怕把這棄劍給折騰壞了,她連一分內力也沒有用上,只用着蠻力才掰扯着。
嚴酌柳只蹙着眉,卻沒有阻止魏星闌的舉動,她道:“難道……”
魏星闌轉而将那劍格的一角往外掰着,忽而咔嚓一聲,像是什麽暗扣被推開了一般,原本穩穩架在劍柄下的劍格頓時被拆解成了兩半。
洛衾愣了一瞬,在魏星闌将劍格攤放在手心後,才看清裏邊的構造。
“果真能拆開。”魏星闌挑眉笑道,她掂量着一下,這劍柄雖小,可卻重如千鈞,可裏邊還空出一個拇指大小的間隙。
“你也不怕将這劍拆壞了。”洛衾說道。
“我有分寸。”魏星闌嘴角的笑忽而一僵,她看見了一張字條被折起放在了裏面,恰恰将這縫隙給填滿。
“這是何物?”洛衾愣了一瞬。
“不知。”魏星闌蹙眉道。
就連一旁的嚴酌柳也驚訝着,道:“這般巧妙的暗扣,我還未曾見過,沒想到劍柄果真能藏物。”
魏星闌将那字條取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打開,在将這泛黃的紙撫平後,她又翻了一面,随後她沉默了。
這紙上竟然空無一字。
嚴酌柳收回了目光,拎着油燈轉身向後,回過頭低聲說了一句,“我這幾日偶感風寒,不宜在此處多待,我在外邊等着你們,一會你們看好後将這劍扔回冢中即可。”
魏星闌微微颔首,不難猜測,嚴谷主這時候離開分明是為了避嫌,思及此處,她再次确認,嚴谷主定然是認得她的,不然也不會對她手握驚浪劍的事避而不問。
那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最後和洞頂滴落的水聲一般微不可聞,最後消失在了洞口外。
祈鳳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岩石上,仍在握着她那漆黑的劍柄,雙眼直愣愣地瞅着遠處棄劍堆成了山坳,許是想這素昧謀面的爹了,竟安安靜靜的。
魏星闌将那紙條用洞窟裏的滴水打濕,又用油燈烤幹,幾番折騰還是看不見字。
她蹙眉道:“難不成這紙上果真什麽也沒有?”
洛衾看着她幾番折騰,只好道:“興許只是想往裏放點東西糊弄人罷了。”
“難道是這劍鞘裏的空隙不足以放置他想放的東西,所以他才回來重鑄了一把。”魏星闌又說。
“那他為何還要将這紙留在裏邊?”洛衾擡眸問道。
魏星闌也想不通,借着洛衾的話道:“興許只是想往裏放點東西糊弄人罷了。”
洛衾:……
“你上輩子莫不是只鹦鹉,學起舌來厲害得很。”
魏星闌颔首,“是挺厲害的。”
洛衾愣愣道:“什麽?”
魏星闌鳳眼微眯,笑得像是偷到了腥一般,她笑而不語,一副意味深長的模樣。
洛衾只覺莫名其妙,心道這人定是走火入魔到傷及了腦子,不然怎會連說話的喉嚨和看人的眼神都不好使了。
在逗弄了對方一番後,魏星闌把那無字紙折了起來,卻沒塞回劍格之中,而是藏到了袖口裏。她将那劍格安放回原處,只聽見咔嚓一聲,那把棄劍頓時又恢複了原樣。
她沒将這劍随手扔置在劍冢之中,而是踏風而起,把這劍刺回了原處,不偏不斜,正好就着原先的痕跡,将劍埋入了劍冢最頂。
在落地後,那人漫不經心道:“好了。”
雖說她的神情沒有半點變化,可臉色卻略顯慘白,洛衾睨了她一眼,心道,真是死要面子,都已經落到這地步了,還不忘逞強裝潇灑。
洛衾回頭望了一眼,看她腳步有些踉跄,沒忍住便将手伸了過去,扶在了她的肩背上。
那逞能到極點的人開口便道:“雖然這裏沒有外人,可咱們鳳兒還小呢,這般親昵的舉動還是少做些為好,我倒是沒有關系,只是怕你遭了閑人碎語。”
洛衾忽地收回了手,心道,摔死她最好。
一旁被提及的祈鳳懵了一瞬,原來她不是外人,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誰想和這女妖精不是外人了。
她才幾歲,她真的好委屈。
于是魏二小姐被兩人抛在了身後,步子一深一淺地緩緩走着,顯然是傷重的模樣。在旁人看不見的時候,她才垂下了眼眸,眼裏那故作無恙的神情一隐,緊蹙着眉心露出了一絲痛楚來。
洞口處有人提着燈等着,那人背着月光,面容模糊不清,看身形定然不是嚴酌柳,這瘦弱的模樣反而像是原先在裏面看守劍冢的婢女之一。
在走近後,才知在掌燈的果真是其中一位啞巴婢女,她在看見三人出來後,轉頭便朝身後的嚴谷主比起手勢。
那手勢比得巧妙,一看就是正經學過的,和原先魏星闌瞎比劃的顯然不同。
洛衾回頭看了她一眼,也不知她會不會知羞,會不會臉紅,誰知那人竟然還是面不改色地走着,還道:“原來她們是這般交流的。”
這臉皮厚到令常人望而卻步。
嚴酌柳見她們出來,笑道:“若是沒有別的事,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魏星闌微微颔首:“那劍已經歸于原處,谷主放心。”
嚴酌柳對刀劍向來敏感,只是起先心思全留在了薛逢衣的身上,如今在轉身時忽注意到洛衾的佩劍略顯殘破,她思忖了片刻,問道:“洛姑娘可有趁手的武器?”
聞言,洛衾垂眸看向了手裏的斷劍,說道:“用久了也就趁手了。”
嚴酌柳了然,她又道:“若姑娘不嫌棄,鑄劍谷可為姑娘重鑄一把劍。”
“重鑄?”洛衾不解。
嚴酌柳颔首道:“如今鑄劍谷已不會再接下任何求劍,但重鑄刀劍仍是可以的,所謂重鑄便是保其外形大致不變,或是保留原有用材,或是換些更為上乘的錠料,讓刀鋒劍刃更加鋒利,更是無堅不摧。”
她頓了一下,“我在閉谷之時曾将數把劍擲入劍冢之中,若是姑娘覺得可以,我便帶姑娘去認劍,在其中挑上一把,我再将其回爐。”
洛衾不由想到了那把被魏星闌握在手中多時的廢劍,可還是忍着沒有提。
魏星闌聽了一會,忽然道:“不知那把驚浪劍的棄劍可否重鑄。”
洛衾懵了一瞬,轉頭便朝說話人看了過去,莫名覺得像是被讀了心一般。
嚴酌柳沉默了下來,劍冢之所以為劍冢,便是劍主将劍葬入此地後,不管劍身怎麽蒙塵,怎麽鈍鏽,也不能反悔将其取出,而外人自然也不能。劍心已亡,劍意泯滅,便是葬劍。
過了許久,嚴酌柳才道:“那一把自然不行,但原先出爐時便已經被舍棄的廢劍,卻是可以的,只是那些劍已經有些年頭,若是重鑄,得費上些精力,原先的劍柄和劍格也該替換,這重鑄出來,與原來的模樣會有些出入。”
魏星闌笑了:“如此也好。”
洛衾開口便道:“不……”
她心底一慌,也不知自己是受了什麽蠱惑,竟對一把棄劍情有獨鐘,若是真将那劍重鑄了,豈不是應了魏星闌所說的“鴛鴦劍”?
這可怎麽行,魏星闌不要臉,可她要臉。
嚴酌柳朝洛衾看了過去,問道:“洛姑娘覺得如何?”
“好。”洛衾不由道,在說出口後恨不得将自己的嘴給封起來,怎還學會言不由心了。
嚴酌柳垂眸細想了一會,“若是你們明日一早離谷,那今夜便要去取劍重鑄了,應當能趕上,如此,洛姑娘且随我去爐房。”她側頭朝一旁掌燈的婢女看去,又道:“柳兒将兩位貴客帶到別院休息。”
“多謝嚴谷主。”魏星闌邊說邊朝洛衾瞅了一眼,只見那冷面美人抿着唇朝嚴酌柳道謝,那雙眸子似在刻意避開自己一般,耳根還有些泛紅。
……
爐房離此處不遠,遠遠便看見窗紙上映出一片火光。
“這麽晚怎還有人在鑄劍?”洛衾訝然。
嚴酌柳笑道:“洛姑娘有所不知,這鑄劍是祖上傳下來的基業,我閉谷只是一時,爐火是萬萬不可熄滅的,這鑄爐裏用的是長燃木,一經點燃,可燒上數日。”
“原來如此。”洛衾了然。
爐房裏一個巨大的火爐位于中央,足足有半層塔那麽高,因着這鑄爐太大,還熱氣熏天,故而房頂粱木的高度和材質也與其他的閣樓不同。
看門小童驚訝道:“谷主怎來了。”
嚴酌柳撫着他的發頂,問道:“林鑄師何在?”
小童支支吾吾道:“他、他……”
“莫不是又喝了酒?”嚴酌柳又道。
小童點點頭,難為情道:“我勸過他了,他偏偏要喝。”
“無妨,你下去吧。”嚴酌柳嘆了一聲。
在小童離開後,洛衾才說道:“鑄師若是不便,重鑄的事就算了,我這劍用着尚可,若是換了劍,還得費上些時日來磨合。”
嚴酌柳笑道:“姑娘別見怪,如今無人求劍,鑄師們也閑來無事,時常不在鑄房裏,但劍定是要鑄的,你們救了逢衣,我還不曾道謝。”
說完,她便徑自往裏走去,輕功攀上了梁頂,從上邊取下了一個木盒。
洛衾随着她的身影仰頭看去,這才發覺,這木梁上竟然放置着數個劍盒,這些劍盒上大多落滿了灰,許是許久沒有人打理了。
木盒上的灰被嚴酌柳吹開,她打開了木蓋,裏邊那廢棄的劍這才展露真容。
似是驚浪劍的圖鑒上最初的那一把,不如往後的精致,劍刃也略顯鈍重,劍身并無光澤。
像是被埋在冰層裏的凍骨,又像是悶聲不嘯的白蛟,乍一眼看過去,似只是一把樸實無華的佩劍一般。
然而洛衾卻喜歡得很,她雙眸微微一亮,只覺得這劍內斂得不露鋒芒,恰恰合了她的意。
長劍入爐,被灼熱的火舌舔舐着,把那薄刃給燒得火紅滾燙。
熔料後重新澆灌入模,再敲打成型。
嚴酌柳看似端莊文雅,可在鑄劍時,那雙眼卻放着不一樣的光彩,她緊抿着唇,手上暗暗運起內力,拎起重錘敲打冶煉。
她身上薄汗漸起,敲劍的手卻穩當得很。
在反複鍛打之時,嚴酌柳忽然問道:“洛姑娘身在青鋒島,不知可否認得一位叫葉品霜的姑娘。”
洛衾還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卻覺得這三個字隐隐有些熟悉,蹙眉道:“不曾。”
“不曾見過還是未曾聽聞?”嚴酌柳手上動作頓了一瞬。
洛衾如實答:“未曾聽聞。”
嚴酌柳蹙眉:“奇怪了,葉家的小姑娘我見過幾面,理應是在青鋒島才對。”
這稱呼倒讓洛衾記起了不久前魏星闌所說的話,那人可是給小姑娘紮過數次的辮子。
這麽一想,心裏似有些不舒服,像是長了個疙瘩似的。也不知這葉家小姑娘是什麽來頭,怎連嚴谷主也識得她。
“罷了,這事我本也不該多問。”嚴酌柳搖頭道。
夜深,嚴谷主仍在重鍛這把本已被廢棄的劍,一炷香過後,劍身的雜質僅存些許,色澤已是通透耀眼,然而劍身依舊有所欠缺。
嚴酌柳讓婢女将洛衾帶到別院,而她仍留在爐房裏鍛劍。
那寂靜許久的爐房裏傳出铿锵之聲,驚得林中的鳥獸也随之高鳴着。
在去別院的路上,洛衾一心想着那葉家的小姑娘,心道那小姑娘才真真是下蠱能手,讓這些個人都心心念念着她。
在想了許久後,她忽然一怔,她為何要同這從未見過的姑娘動氣呢,魏星闌想給人紮辮子也就罷了,她可不想。
亂石堆後,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那叫喊聲此起彼伏的,不知是哪個小婢女在喊:“姐姐的舌和手可真厲害。”
洛衾:……
什麽厲害?厲害什麽?
掌着燈帶路的小婢女也不由加快了腳步,她雖已見怪不怪,可貴客還在身旁呢,于是她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今夜的風可真是喧嚣,怎麽這風一嚎,還嚎出人聲了。”
洛衾忽然明白了,不但明白了,還想起了魏星闌在劍冢裏說過的話,她臉頰一燙,随之又冷下了臉來,心道,若不是她想多了,那定然是那人太恬不知恥,一邊想着那葉家姑娘,一邊又同外人這般……
這般……
令人難以言表。
到了客房後,她卻忍不住朝臨間望去,那房裏顯然已經熄了燈,興許裏邊住着的人已睡下了。
她合上門,挑高了燈火,正想寬衣的時候,門忽然被敲響了,聽那氣息,顯然是隔壁那已經“睡下”的魏二小姐。
洛衾不能同葉家小姑娘動氣,就只好同這魏二小姐置氣,不管不顧地解開了盤高的發。
外邊的人說道:“如今要和洛姑娘說上一句話可真是難,若是想見上一面,是不是還得付錢了?”
“見我做什麽。”洛衾面無表情道。
門外的魏星闌說:“找你聊聊。”
洛衾又道:“那你想聊個幾文錢的。”
魏星闌:……
過了一會,她試探般問道:“聊個一兩的,先賒着,能聊幾刻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