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晏遙之所以怔住,是因為這個問題,她根本就沒有想過。
站在事發時的角度上看,李玗這麽做并非真心“護”她,而為了要給長公主難堪,那麽即便她求了情,他也未必會答應。
更何況,那時她根本揣摩不透他的心思,整個人如履薄冰,就連自身也難保……
這個念頭冒出來之時,晏遙的手卻是一顫,杯中茶水順勢晃出了幾滴落在桌上。
即便她可以想出千百個理由去解釋她當時的沉默,她終究沒法對着春杏說出那些借口。
她沒替白鷺求情,說到底還是因為,她本就是個人情淡薄之人吧?
對那些不相幹的生命,她好像既無興趣,也無憐憫。
晏遙想到這裏時,竟有些難過。
她不知該同春杏講些什麽,沉默半晌,最後只得鄭重道:“春杏,如果換做是你,哪怕以我自己的雙手相抵,也是要救你的。”
這話是句真話,出自肺腑。
她生母在她有記憶以前便得病殁了,活到十六歲,感受過的溫情只不過零星點點。
倘若誰對她好,她必然是要十倍奉還的。
可這話,春杏有沒有聽進去,晏遙卻不知道了。
也許是她太過敏感,她總覺得,春杏雖是沖着她點了頭,咧了嘴笑了,之後的日子裏,卻終究與她不似過去那般親近了。
李玗自那日走後,便再無了消息。
她這西院也還是從前的老樣子,依舊是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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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好像與從前沒什麽兩樣——只除了一點,自從字畫的事出了纰漏以後,她便不再動筆。
如今外頭春雨綿綿,她百無聊賴之下,翻開一本說香料的書,竟對這調香一事起了興趣。
上回春杏說起那木梨香,一兩竟賣得三十錢,可見這女人實在是舍得在這些時興物件上下本錢,這手藝若是學會了,倒也是能做成一門好生意。
只可惜她這兒只有本舊書,卻沒有各色香料供她試驗,因而饒是她前前後後将那書翻來覆去看個幾回,也不過能“紙上談兵”罷了。
到了晚上,黃莺按例端着藥過來了。
這已然是送給她服的最後一副藥,過了今日,長公主的“恩”,也總算是賜完了。
這回,晏遙從黃莺每日的“官樣文章”中,卻意外探出了一個有些奇怪的消息——
黃莺說:“這金聖手的醫術果真是名不虛傳,大小姐喝了他開的藥,氣色都比過去好了不少呢。只是老爺卻還是不信他,說他只是什麽‘江湖游醫’,寧願在那裏咳嗽,也不肯教金聖手瞧他的病。”
晏遙用勺子攪了攪碗裏的藥汁,又小心吹了吹,然後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道:“我爹回來了?”
一聽這話,黃莺的眼神立即變得有些慌亂起來,語無倫次地說道:“是,大小姐,老爺他,他在出門的路上染了風寒,所以提前回來了。”
魏國公上個月便出了門,說是要去蜀地游歷,預計到五月月中才會歸家,如今卻不過是四月初,按日子推算,竟是半道折回了。
倘若是因為半路上染了嚴重的風寒,提前回來,這說辭聽着倒也說得過去,畢竟他父親本就是個心思難測的,毫無緣由便改了初衷的事情也不是沒發生過。
可是黃莺這般語無倫次欲蓋彌彰的解釋,卻反倒讓她對他的歸因心生了疑窦。
她心中雖有懷疑,表面卻不露聲色,只是聽話地将那藥喝了,再将空碗遞給了黃莺。
黃莺伸手來接時,晏遙想起了什麽,又擡起頭,仔細地瞧了她一眼,卻驚覺這丫頭竟也正直直地盯着她看。
“大小姐,您怎麽了?”黃莺關切地詢問道,神色間卻無半點懼色。
晏遙眉頭一皺。
是了。
近幾日,春杏的話越來越少,這黃莺卻是越來越活潑了。
瞧這副進退自如的面孔,哪裏還是剛來那天時那怯生生的模樣?
黃莺剛才教她在“不經意”間探得那消息,不是一時多嘴才給說漏了的,而是故意要透露給她聽的。
至于後來說的那些“掩飾”,也只是障眼法,引她去查她父親折回來的真正原因罷了。
晏遙現在還不知道那原因,自然是想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黃莺收了碗,恭謹地向她行了禮,便告退了,晏遙也不點破。
她走後,晏遙原本将這事兒轉而抛至了腦後,直到臨睡前,一閉眼,黃莺的那張臉再次浮現在她的腦海之中,竟與另一張臉慢慢重合到了一起!
晏遙猛地睜開雙眼,坐起身來,額間上竟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
“春杏!”在這樣的時候,晏遙下意識地開口就要喊她。
一張嘴,喉嚨裏卻怎麽也發不出聲!
晏遙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又跑向了門外,那門竟是被鎖死了的,任憑她怎麽推,怎麽撞,都打不開!
“小姐!小姐!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外面響起了春杏的叫喊聲,還有各種淩亂的腳步聲,聽上去竟像是有不少人。
晏遙嘴裏喊不出聲,她拼命地拍打着門,卻無人應她;又試圖去開窗,那窗卻也被一并鎖死。
到了最後,她連春杏的聲音也聽不見了,門外徹底安靜了下來。
看樣子,春杏像是已經被人帶離了這西院。
晏遙突然頭腦一片發白,她顫抖着撫上自己的脖子,不敢相信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
她竟是,竟是被人用藥給藥啞了!
晏遙無力地癱坐了下來,她閉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隆至二十七年的那個冬夜。
那年她才八歲,入府不到兩年,她雖不受這魏國公府上的人待見,卻畢竟也是個小姐,身上穿着的是件厚厚的襖。
而那一對剛被買入府中的姐妹,臉上、手上皆已被凍得通紅,縮在角落裏頭,抱在一起取暖。
晏遙只是站在那裏看了兩眼,便被吳嬷嬷催促着回去睡覺。
後來那對姐妹被各自分去了何處,又被改做了何名,她卻是不知了。
可現在,種種線索繞在一起,是全對上了——
白鷺與黃莺便是當年的那對被買入府中的姐妹。
只不過長公主素來忌諱下人們之間結黨營私,她們二人平日裏才故作不熟罷了。
晏遙倒吸了一口涼氣。
如果是這樣,那所有的事,便都說得通了。
黃莺第一次見她時,眼睛直盯着腳尖,雙手微微發顫。
晏遙那時只當她是受了刺激,才這般唯唯諾諾,生怕惹怒了她。
現在想來,她那哪裏是生怯?
低着頭,是為了掩飾住恨意,雙手發顫,只因這恨,已然滿得再也藏不住。
她是不知黃莺底細的,吳嬷嬷卻不可能不清楚,安排一雙這樣的眼睛在她這兒,真可以說是費盡了心思。
而她那時在書頁上聞到的那陣木梨香,也正是黃莺所留下的。
春杏是個機靈的,卻也是個收斂不住情緒的。
她或許在無意間發現了那木梨香的主人,卻被黃莺看出了端倪。
後來,黃莺又誘導春杏去那後門,親眼目睹了白鷺的慘狀,好讓春杏起了恻隐之心,進而套出她的話,讓她“幫忙”隐瞞木梨香一事。
晏遙不知她與白鷺之間的關系,只把她當做一個普通婢女,自然便對她少了三分戒備。
那□□不在這藥裏,而在黃莺每日午後送來的茶水之中!
只是……
不對!
晏遙猛然睜開雙眼。
黃莺再怎麽恨她,如若沒有人授意,又怎麽敢下毒暗害于她?
又豈能興師動衆地将她這屋子給封了,還讓人帶走了春杏!
留她性命,卻讓她從此口不能言,将她囚禁于此,這究竟是誰的手腕?
晏遙一眨眼,腦海中竟瞬間浮現出了幾張不同的臉,一時間無法确定。
就在這時,門外的一片寂靜中,又傳來了聲響,像是有人正在于此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