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李玗用餘光偷偷打量她,見她面色如常,倒是覺得有些意外了。

他清了清嗓子,側過臉溫言道:“一會兒進了宮裏,見了那兩位,你只管裝聾作啞就是。”

說到這兒,又像突然間才想起來什麽似的,一扶額,一臉可惜地說道:“哦,我差點忘了,你已然是個啞的了。”

晏遙只當他又起了要作弄于她的興致,卻又不願滿足他這惡趣味的心理,索性從現在起便裝起了聾子。

“喲。”李玗對她的冷漠不以為忤,繼續盯着她調笑道:“這魏國公府上的大小姐不是一心想着要出府嗎?如今出了府,怎麽反倒是不高興了。”

晏遙白了他一眼,心道: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嫁了他這麽個性情暴戾、專權跋扈還前途暗淡的,換了誰能有好心情吶——

哦,只除了一個人,晏芸,興許看上了他這副好皮囊,又或者是覺得自己的專橫可以與之一戰吧。

晏遙這邊自顧自地走起了內心戲,那邊,李玗卻不是個會讀心術的。

他只能眼瞧着這女人先是毫不遮掩地拂了他的面子,又在他眼皮子底下神游天外,最後嘴角居然還微微上揚,噙着一絲笑。

笑。

卻一定不是因為他。

李玗突然面色一變,冰冷掌心覆上了她溫熱的手。

他只是微微用了些力道,晏遙便覺得骨骼一陣生疼,只怕他再用些力道,自己的這只左手便要被廢了去。

“幾日不見,阿遙,你可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晏遙蹙眉,側過臉去看他,臉上流露出十二分的痛苦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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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漸漸摸清了身旁之人的性情,看着也是個及了冠的大男人,心性卻還如同孩童一般。

倘若你順了他的意思,給了他想要的甜頭,他便不哭不鬧不作妖,甚至于還會展現出幾分少見的溫柔予你。

可倘若是非得逆着他的性子來,他便有的是法子教你聽話。

李玗若是再不松手,她這已然醞釀好的眼淚花都快要滴落下來了。

不就是陪他做戲?她演了這麽多年,再多演幾回也無妨。

李玗以狐疑神色看她,心裏頭摸不清到底是他下手重了,還是這姑娘的手委實嬌嫩了些,卻終究是收了手,轉過臉,目光直視着前方,意味深長地說了句:“不過大膽的好,孤就喜歡膽子大的。只是莫要只會在這車裏橫,到了別處卻又是不行。”

晏遙裝作聽不懂他話裏的意思,可兩側臉頰卻燙得像要燒起來似的,這是她怎麽也掩蓋不了的。

總不能以手遮面,此地無銀吧?

李玗餘光裏瞧見了她的局促,卻不點破,還是那一臉正色。

一刻鐘的車程,竟沒有她想象當中的那樣漫長,她臉上的紅暈漸漸消去之時,正南門便也到了。

因聖上尚在病中,一切禮數從簡。

再加上她現在口不能言,便是張貴妃見了她,也沒什麽話可同她說的,只是依例叮囑了她一些話罷了。

晏遙卻偷偷地去觀察了這個張貴妃。

和她當初想象當中的那種豔麗張揚不同,張貴妃為人喜素淨,看上去慈眉善目的,竟像是個好相與的主兒。

只是,這張貴妃如今不過三十上下,聖上卻已然年近六十,又被惡疾纏身,面色憔悴,即使用再名貴的湯藥調理身子,臉上、身上,也無一處不顯露着老态。

這兩人擺在一處,晏遙實在是很難相信是因為一個“愛”字。

自從說不了話以後,她反倒是喜歡在旁邊靜靜地觀察起不同的人來。

她甚至覺得就這樣一直啞着也挺好的,不必再說那些違心話、漂亮話、場面話,她不去招惹別人,也不會有別人來搭理她。

若實在敷衍不過去了,她只需要點頭笑笑便是,那些人怎麽也是有頭有臉的,怎麽也不好在這大庭廣衆之下去欺負她這樣一個“啞巴”吧?

可回東宮的路上,李玗卻跟她說了,他還是喜歡她過去“伶牙俐齒”的模樣,現在悶得像個葫蘆,沒什麽意趣,說什麽他定要找個名醫,将她這毒給解了。

晏遙心想,這個男人,莫非是瞧見她現在一副自得悠然模樣,窺見了她心中所想,這才又要跟她唱上一出對臺戲的吧?

畢竟,她可不信,李玗是因為真心可憐她受罪,才要花心思替她解毒。

哦,不對。

長公主要她啞,李玗卻要她說話,他想聽的,也許是那些有關于長公主的秘密吧。

晏遙終于為他的“溫情”找到了站得住腳的理由,松一口氣,心裏頭又變得踏實了起來。

雖說是“一切從簡”,可太子成婚畢竟是一樁大事,種種紛繁禮數下來,等她被左右侍女簇擁着送至寝宮,已是困頓不堪,可李玗此刻還未到,她擔心自己自顧自睡過去了又要惹惱了他,只好強撐着精神。

可她此刻身上還穿着繁複厚重的吉服,饒是在這春日裏,也将她這後背生生給悶出細汗來,偏偏一時間又脫不得,又只能告訴自己要平心靜氣,如此自然便可得涼快。

這一平心一靜氣之下,又少不得神游天外了去。

大正宮坐北朝南,東宮則坐西朝東,就在大正宮旁東側的位置。

闕國人成婚是向來不興喜帕的,因而她這一路走來,早将東宮內的陳設走馬觀花般地看了一遍,卻意外發現這裏面并非外頭看着那般富麗堂皇,處處都透着素雅。

就連他這寝宮之中,都鮮有繁複裝飾,地上、桌上擺着的,也不過是尋常瓷器,不是什麽前朝古玩,有幾件,甚至連上品都算不上。

晏遙想起他之前的貪墨之嫌,再看一眼這四周的“質樸”,只覺得諷刺——

這個李玗,未免也太愛裝了些。

性情陰晴不定,手段殘暴便也罷了,偏偏還愛做僞君子,也難怪聖上素來便不喜愛這個兒子。

晏遙由着自己胡想,想到自己終于快要撐不住,頭一低就這麽睡過去的時候,門卻突然開了。

晏遙聽到響動之聲,一個激靈,又坐直了身子。

大概是那抹被打攪了以後表露出的不耐煩之色還來不及掩藏,便被他捕捉了去,晏遙看得出來,他好像有些不高興——

雖然,他向她走來之時,臉上還帶着笑。

“蘇嬷嬷沒教你規矩?”他這樣說道,語氣不善。

晏遙聞言站了起來,想了想,走過去替他寬了外袍,她雖然聽蘇嬷嬷講過,也在婢女身上練習過,可真正在男人面前實踐,卻還是第一次,到底有些緊張。

等她機械地做完這個動作以後,站在那裏,更加手足無措。

李玗出言譏笑,“這會兒的膽子卻又是小了。”

晏遙想起他在馬車內說的話,臉一下子又紅到了耳根後頭。

他那時明明就是這個意思,卻裝什麽正人君子,一臉正色。

李玗向她靠近一步,她便不自覺地就後退一小步。

她本不想拂他的意思,免得又觸怒了他,可這心裏頭對“那事”卻又着實有些害怕。

她阿娘走得早,長公主又不可能和她交待這些事,以至于到現在,她對此事唯一的認知,還是來源于蘇嬷嬷那日帶來的一套圖……

她此時有很多話要同李玗說。

比如既然他娶她的本意,原也就不是為了“那事”,那他們可不可以就不要做“那事”。

可是這話的意思委實複雜了些,她不會手語,亂七八糟地比劃了一番,李玗見了直皺眉。

晏遙見狀,又比劃了一下,問他這兒有沒有紙和筆,她可以寫給他看。

可惜李玗還是看不懂她在“說”些什麽。

只是不懂歸不懂,李玗經她這麽一攪和,似乎也沒了興致。

“看來還是得快些叫人來治治你這嗓子,咿咿呀呀的連叫都叫不出來,沒意思的很。”說着,他自己将那蟒袍一脫,繞過她,便向着那床走去。

晏遙見他對自己沒了興趣,偷偷松了一口氣。

至于他那些昏話,她只當是聽不明白。

不過,李玗是自顧自地睡下了,她卻該睡哪裏呢?

李玗翻了個身,一睜眼,見晏遙還像個木頭樁子似的杵在那裏,問道:“想過來睡?”

晏遙誠實地點了點頭。

這地上又硬又冷,再者連個被褥都無,她折騰了一天,自然是想睡得舒服些。

李玗沉聲道:“聽過夢中殺人麽?”

晏遙一愣。

早年間,民間的确傳說太子李玗會在睡夢之中殺人,他的兩名美妾,便是這樣死在了他的劍下……

只是後來官府出來辟謠,說他的那兩名妾侍皆是得了急病而死,所謂夢中殺人,只不過是謠傳罷了,倘若誰再敢傳謠,便是诽謗皇室之罪,是要被抓起來關牢裏去的。

有關李玗的“傳說”太多,按此人的性子,這樣的行徑也不是做不出來。

可是東宮府上的女人,個個不是什麽省油的燈,誰知道那兩名美妾是不是被“自家姐妹”暗害了去?

晏遙一時之間有些拿不準孰真孰假。

為了安全起見,她憨憨一笑,對着李玗擺了擺手,又指了指地面,意思是:

算了算了,我睡地上還不成嗎?

李玗見狀,面上看不出喜怒,翻了個身背對着她,像是又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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