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馬先安在晏遙入府之時,便已然在長公主院子裏當差,他是個辦事牢靠的,因而深得李念信任,短短五年便被一路提拔至大總管的職位,府上仆役對他多有歆羨。

可若照時間線推算,李玗當年也不過只有十二歲,正是孩童初長成少年模樣,卻已有這樣深的心思謀劃,又隐忍數年而不發。

旁人或許不懂,只道這是少年天才,禀賦過人,可晏遙一路走來,心裏卻清楚:

倘若平日裏走的皆是康莊大道,誰又有那樣的閑心去處處設防?

倘若身側不是萬丈深淵,又何須在那獨木橋上如履薄冰。

晏遙擡眸,看向李玗,所以她初見他時,看着這雙眼睛,才半點也看不出端倪吧。

于年少之時便習慣将心事藏起,悲喜都看淡。

他是如此,她又何嘗不是。

“進。”李玗對門外說道。

于是門外婢子便将那門從兩側打開,馬先安踏入屋內後,她們又将門從外面關上。

馬先安剛想開口,見了李玗身側的晏遙,又有些遲疑。

李玗因而說道:“太子妃是自己人,有話,你但說無妨。”

“是。”馬先安應下,這才将事情的本末娓娓道來。

原來,是魏國公府上的一名仆役,在收拾長公主與魏國公的遺物之時,意外發現了長公主謀逆的“罪證”——

“那是一封罪己書,上面陳列了自己的罪行,并指認了幕後主使正是……”馬先安說到這裏時,擡頭看了一眼李玗。即便是通禀,他終究是不敢說出主子的名諱。

李玗只是輕笑,語氣玩味,“那幕後主使,正是孤?”

馬先安将頭低下半分。

晏遙沉默着。

李念那日将浮萍當做稻草繩的模樣,分明就是不願去死,又怎麽可能留下什麽罪證?這分明就是李毓,或是那張貴妃的手筆。

想來是他們氣不過聖上沒有選擇在這件事上做文章,趁機廢去李玗的太子之位,便索性将此事鬧大。這司馬昭之心,未免也太拳拳了些。

“這倒也的确說得通。”李玗皺眉作深思狀,嘴裏卻還在說着玩笑話,“畢竟姑母死的時候,孤的确在場,也的确有意,讓她自行了斷。”

只不過他那時那麽做,是為了穩住局勢,在那張氏的口中,卻可能變成棄車保帥,亦或是企圖将所有罪責推給一個死人罷了。

“殿下。”馬先安見李玗不以為意,不由地出言提醒道:“那封罪己書,的确是長公主的字跡,據說……二小姐,願為人證,指摘您的罪行啊!”

物證、人證,再加上動機,看來這回,對方的的确确是不肯放過他了。

李玗以指尖輕抵額頭,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對馬先安溫言道:“先安辛苦了,先下去休息罷。你雖喬裝而來,卻免不了被那邊的人發現蹤跡,往後便留在東宮,不必回了。”

馬先安心知李玗是在替他考慮,暗樁一旦暴露身份,下場不言而喻,但于他而言,卻是早将自己的死生置之度外。

馬先安腳步不移,還想再說些什麽,李玗卻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擡眸說道:“你是個能人,不該就那樣死在那些人手裏。過去幾年委屈你了,留在東宮,往後,孤還有別的地方要勞煩你。”

得李玗這一席話,馬先安已是喉頭哽咽,抱拳鄭重地說了個“是”字,便不再多言,轉身出了門去。

馬先安走後,李玗閉目,指尖輕揉着太陽穴。

晏遙起初不敢擾他,過了一會兒,才關切地問道:“怎麽,頭疼?”

李玗聞言,睜開雙眼,将手放下,正了正身子,說道:“是,也不是。”他深吸一口氣,又徐徐呼出,才繼續說道:“那張氏做了那麽多年‘菩薩’,如今卻終于是坐不住了。”

晏遙的腦海裏于是浮現出張貴妃那張慈眉善目的臉,她第一次見張貴妃時,便直覺那女人不會只是表面上那樣簡單,可李玗所說的話,她卻還是聽不大明白。

“是,也不是?”晏遙問。

李玗這才像是從往事之中回過神一般,側過臉看向她,認真解釋道:“姑母的‘死因’,本就是父皇的授意。他雖行事多有偏頗,卻不至于昏聩。責令五哥閉門思過,也就是讓李毓一黨切勿再插手此事。所以張氏這一回,不但是與我為敵,更是站在了父皇的對立面。”

晏遙默然。

受寵多年,即便每日警醒自己天家無情,卻多少還是心懷期許的吧?

張貴妃那樣的女人,亦不例外。

只是聽李玗話裏的意思,當今聖上,卻是為愛權柄,遠勝于美人的。

張氏苦心經營,到頭來卻只不過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罷了。

“只是……”李玗說到這裏,眼皮一跳,話鋒一轉道:“他們無端生出這人證物證,父皇此時怕也是下不來臺。只怕大理寺的人,現在已經在趕往東宮的路上了。”

“不可!”與李玗的從容之色相較,晏遙看上去卻是更加激動了些,她叫道:“大理寺主事是徐家人,你去那裏,他們不将你活剝了層皮,哪裏肯放你出來?更不要說是秉公斷案了,還不是人家一張嘴的事兒?”

李玗反而被她這話逗笑,剛想說句話教她寬心,晏遙卻先他一步開口,認真道:“既然你斷定聖上的心現在偏向于你,不若我們現在便入宮面聖,請他親斷此案。”

李玗畢竟是儲君,如今被扣上的,又是謀逆這樣的大案,此案由聖上親自審理,也合乎情理,不至于落人口實。

李玗看着她,卻遲遲沒有說話。

晏遙以為他是不信她有這本事讓他脫罪,正要将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李玗卻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

晏遙一愣,李玗才自覺失态,一松手,将臉轉了過去,然後對外面說了兩個字:“備車。”

得妻如此,便是去走的鬼門關,也是值了。

思政殿內,惠帝李臨正閉目養神,手指在案幾上輕擊。

這時,有一內侍接了外頭的通傳,輕着步子走上前來,拿捏着音量,先是輕喚了一聲“聖上”,待李臨睜開雙眼,才複又說道:“聖上,太子與太子妃求見。”

李臨聞言,雙手放于膝上,坐直了身子。

他如今已是六十二歲,又疾病纏身,精神大不比從前,每到午間,總是覺得困頓,可眼中卻依然可見精明,周身萦繞着的是一股子帝王之氣,不怒自威。

午間打盹之時,也只有福海敢接近于他。

李玗此次前來所謂何事,他又豈會不知?

今晨魏國公府上搜出的“罪證”,還沒經過大理寺審查,便直接被遞到了他的面前,還有他那侄女,說是随時待命,願冒死指認太子。

若不是他讓福海對外宣稱自己忽覺身子不适,只怕那些人今日便要将他這思政殿的門檻給踏破了,逼他決斷。

決斷?如何決斷。

今日他們想要的,是讓他賜一杯鸩酒于李玗。

明日呢?怕是就連自己坐的這張龍椅,也要“讓賢”。

龍涎香于香爐之中熏燒,幻化成輕盈帷幕,萦繞于李臨鼻尖。

他不說話,福海自然也不敢多言,只是在那裏弓着身子,靜靜等待。

李臨看了眼福海,眼中忽然帶了探詢之色,言語看似漫不經心,卻暗帶猜忌:“你倒是貼心。”

只是貼的,卻不知是不是太子的那一顆。

福海跟在帝王身邊多年,只聽一耳朵,便明白了李臨話裏沒說的那層意思,他額間冒出細汗,伏地,俯首帖耳,做惶恐狀,“聖上明鑒,奴才一心惟願為聖上分憂,不曾有過二心哪。”

“起來吧。”李臨見他這模樣,笑了,故作無事地說道:“你還是這樣膽小,朕不過誇贊你一句,便吓得不知所措。你跟着朕那麽多年,朕又豈會疑你?”

福海這才從地上站了起來,以衣袖拂去腦門上的細汗,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那太子殿下與太子妃……”

李臨目視前方,看着空蕩蕩的大殿,像是又陷入了沉思。

說實話,李玗今日會來,并不在他的意料之中。

十六個兒子當中,李玗永遠是最犟的那個,不喜在他面前邀功,也從不肯在他面前低頭。

也正因如此,他每每見到他那副剛直模樣,才總覺得莫名來氣。

“讓他們進來吧。”李臨終于開口說道。

他倒是想要瞧一瞧,這一回,李玗有什麽話可說。

福海領了他的意思,便去外面請了李玗與晏遙進來,有意無意地輕聲提點了一句,說道:“即便是尋常人家,做兒子的,又哪有處處與父親置氣的呢。”

說完,福海卻停下腳步,轉過身子,象征性地自打了一嘴巴,說道:“是老奴多嘴了,殿下與太子妃勿怪。”

晏遙聽出了他話裏的提醒,感激道:“哪裏的話,福總管是心細之人,往後還要勞煩您多多提點。”

福海連說了幾聲“不敢”,餘光卻向晏遙投去贊許神色,而後轉過身,在前面繼續帶路,不再說話。

有了福海這句話,晏遙這心裏,卻總算是稍稍一寬。

正如李玗所言,聖上如今并不想遂了張貴妃的意願,否則,以福海之機警,又豈會在此時“多嘴”。

他這不是多嘴,分明是在向李玗示好。

聖上的身體,終究是撐不了幾年了,而這後宮之中,張貴妃自有自己的心腹,不會重用于他,所以,福海才選擇了看似不得聖心的太子。

這也正是他的聰明之處。

晏遙一面走着,一面思索着這些人的曲折心思,竟是品出些別樣意趣。

可她面上看起來,卻是一副深沉模樣,眉頭微蹙着,好似在想什麽煩心事。

李玗因而靠近,冷不防偷掐了一把她的細腰,晏遙的雙眼倏地瞪大,眉頭也一下舒展了開來,神情微帶嗔怒之意。

“少皺眉,容易老。”李玗在她耳邊一本正經地輕言了一句,而那只作惡的手,此刻已然反扣于背後。

“你……”晏遙剛想斥他一句“輕浮”,一擡頭,兩人卻已然行至思政殿殿前,便只好止住不提,心中卻腹诽:

怎麽到頭來,她反倒是成了那個最緊張的了?

福海只當聽不見後面的動靜,先一步跨入了思政殿,對李臨說道:“聖上,太子與太子妃到了。”

裏面遲遲沒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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