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青松山上,天水潭邊。

鶴發老者頭戴鬥笠,手持垂釣魚竿,靜默無言。

晏遙在他身後站立良久,終是耐不住了性子,上前小半步道:“晏遙見過恭親王,王爺萬安。”

李旭卻恍若未聞,面色自若,手中釣竿亦未偏倚半分。

晏遙眉頭微蹙,屏着呼吸又上前一小步,這一次,她還未開口,李旭卻是先說了話,“姑娘,你将我的魚兒都給驚跑了。”

潭水澄澈,清可見底,卻哪裏又有什麽魚可釣?

恭親王分明是在同她打啞謎罷了。

可晏遙這會兒卻沒什麽閑心同他解禪意,她心一橫,索性直接在李旭身旁那塊青石頭上坐下了。

李旭似有些驚訝于她的無禮,側過腦袋,擡眸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有惱意,等他聽到晏遙接下來的話後,執竿之手卻是一顫。

“二皇叔,晏遙不請自來,其實,是為了太子殿下。”

晏遙一邊說着,一邊體察着李旭的反應,他的眼中明明有所觸動,卻是将目光別了開去,隐忍不發。

靜默半晌才道:“朝堂之事,本王早已多年不曾理會,太子妃找本王這樣一個閑散王爺,怕是尋錯了人。”

晏遙手攥着繡帕,望向李旭道:“殿下多年來,為何一直不為聖上所喜,其中緣由,皇叔當真不知嗎?”

不待李旭作答,晏遙又先一步說道:“先皇後究竟是因何而死,您也毫不在意嗎?”

她說這話的時候,心幾乎快要跳到嗓子眼,而李旭的神情看上去,亦是憤怒到了極點。

釣竿被人狠狠地投擲于地上,李旭再坐不住,起身,一揮袖子,诘責道:“太子妃莫要忘記自己的身份,這些陳年舊事,又何時輪得到你來置喙!”

“陳年舊事?”晏遙一咬牙,背挺得筆直,擡起頭,就那麽直愣愣地看向李旭,“那日,若非你執意要見她,聖上又豈會懷疑太子……并非他的骨血。”

李旭先是愣住,繼而眉頭微蹙,十指微微蜷起,他張了張嘴,話卻好似梗在喉頭一般,試了幾次,都發不出聲。

半晌,他才開了口,“你,你的意思是……”話說到一半,卻又像是斷了線的風筝,再也接不下去。

被塵封已久的記憶襲上心頭,李旭向後踉跄了幾步,複又在青石板上坐下。

“先皇後之死,的确是被奸人所害,可若是聖上未起疑心,又怎會放任那人繼續穩坐榮華?太子不足七月而生,倘若皇叔未在聖上親征之際,于普慶寺之中密會先皇後,聖上又會疑她至此。”

“夠了,夠了。”李旭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呼出。

當年,他的确是在普慶寺中見過公孫沅一面,卻并非他執意要去,而是因為有人冒充她的字跡,修書一封,聲稱自己身陷險境,急于要見他。

二人見面之後,自然知曉了此事是被人設計,可之後的一段日子,卻又各自相安無事,李旭便也将這件事給抛置于了腦後。

再後來,李臨班師回朝,沅沅腹中亦有了李玗。

他自覺心灰意冷,索性遠離廟堂,遁入禪道。

只是斯人已去,當年的是與非,如今,卻也再無争辯的必要了。

晏遙不再說話,只是默默将目光垂下。

三十年前,李家只不過是鎮守闵州的一方諸侯。

舊歷四十年間,前朝頹勢漸顯,李旭與李臨二人以清君側為名聯手起兵,用三年時間,推翻了前朝政權,而在那之後,李臨因為取得了公孫一族的支持,才得以順利登基,改年號為隆至。

史書上寥寥數筆,道的清的是成王敗寇,道不清的,卻是這其中的恩怨情仇。

李臨求娶公孫沅,為的是權柄,這一點,世人皆知。可他究竟是否動了真情,卻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無論當年孰是孰非,被這些前塵往事累及的後人,卻又是何其無辜?

李玗只知先皇後當年是被張氏所害,卻并不知聖上的猜疑。

以他的至情至性,晏遙難以想象他知道了真相以後,該會是怎樣的悲恸。

這也是為何她今日堅持要獨自前來的原因。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旭才終于從那無盡的思緒之中回過神來,見晏遙還站在那裏,低頭不言,嘆了氣,說道:“這是聖上與本王之間的心結,自然合該由本王去解開。只是此事關乎先皇後聲譽,還請太子妃……謹慎。”

“晏遙明白。”說着,她又向李旭福了福身,道:“晏遙在此,代殿下,謝過二皇叔。”

她下山的時候,已是酉時,夕陽西下。

東宮的車駕早已在山腳下等候。

晏遙掀開簾子後才發現,李玗竟然也坐在這馬車裏,卻不知是等了多久了。

“你……”晏遙疑惑出聲。

李玗既然來了這裏,是一直在馬車裏等着,還是……還是他剛才,也随着她一同上了山?

卻見李玗面色自若,伸手扶了她一把,将她拉上馬車,然後開口解釋道:“這裏偏僻,我放心不下,才一同來了。”

晏遙上了馬車,李玗倒也不問她與李旭二人究竟談了些什麽,反倒是變戲法似的拿出了一盒糕點,遞給晏遙,溫言道:“是不是餓了?從這兒回東宮,還得磨上一會兒功夫,先墊墊肚子。”

晏遙詫異着從他手裏接過糕點盒,竟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了。

她打開蓋子,從裏面挑了塊桂花糕放到嘴裏,桂花的香氣便沁滿了她的喉舌,連帶着她整個人也放松了下來。

等她吃下一整塊糕點,想要同李玗說幾句寬心話時,一扭頭,卻發現李玗已然閉上了雙眼,身子随着馬車的颠簸微微搖晃,睫毛微微顫動,看樣子,像是陷入了小憩當中。

這些□□堂之上波谲雲詭,聖上執意要将高陽賜與五皇子李毓作為封地的消息流出以後,各路牛鬼蛇神都逐一粉墨登場。

他應當,是累了吧。

這麽想着,晏遙便也不去驚擾他,只是輕輕将糕點盒蓋上,然後将整個盒子放置在一旁,也閉上了雙眼,想要打個小盹。

她自然不知道,在她沉睡過去以後,李玗睜開雙眼,看了眼身側的她,又将目光轉向別處。

他的眼底是徹骨哀恸,呼吸,卻比平日裏還要沉穩半分。

五皇子一黨翹首以盼的诏令,終究也沒有頒下。

非但如此,今年端午,就連籌備了數月的家宴也終究未能擺成。

皇帝的病情似乎愈發嚴重了,如今就連五皇子李毓,也難以得見天顏。

如此情形,衆朝臣的心便也愈發的不安分起來,那些原本與五皇子親近的人,現下也不敢輕易站了隊伍,就連五月中,徐家舉辦的詩酒會,這些人也紛紛借故不去。

偏偏就在這時,皇帝下了另一道诏令,命太子監國。

聖旨是福海親自帶到東宮來的,宣讀完旨意後,臉上的神情看上去比起一個月前,還要更加親近幾分。

“恭喜殿下。”

李玗接過聖旨後,同他客套幾句,命人取了藍田玉制成的鼻煙壺出來,贈與福海,卻并不再與他多說什麽旁的話。

福海謝過李玗,心中卻有所疑惑。

在眼前這檔口,哪個不是上着趕着巴着他,想要從他這裏多探聽到些李臨的消息?怎麽這李玗,反倒對他是冷淡的很,就連所贈之物,也不過是尋常小玩意罷了。

思忖片刻後,福海又看了李玗的神色,這才記起十幾天前的那件事,腆着臉笑道:“殿下當真是體恤奴才的,奴才上了年紀,前些日子,總是覺得精神不大好,有什麽勞心事兒,也只能讓幹兒子幫着跑腿。”

說着,他揚了揚手裏的鼻煙壺,“如今,有了殿下贈的這精巧玩意兒,便能提着神兒了。”

福海這話固然是說得牽強,卻也算是主動對着李玗退了一步。

他既然已然擺出姿态,李玗便也不再追究,只是淡淡道:“福總管是在父皇跟前當差的人,自然馬虎不得,當時時刻刻警醒着些才是。”

“殿下說的是,奴才慚愧。”說到這裏,福海臉上顯出羞愧之色,“聖上如今病得厲害,都是奴才沒能盡責。”

李玗的指尖撫弄過扳指,似是不經意地問道:“貴妃最近都在做些什麽?”

福海聞言,将那鼻煙壺收好,眼珠子一轉,答道:“聽聞貴妃娘娘日日吃齋禮佛,在為聖上祈福,只盼望着……”

李玗眸光一凜,福海打了個寒顫,止住了話匣子。

福海提了精神,轉過身,擺了擺手,示意跟着他過來的那幾個小黃門退至門口,而後一躬身,對李玗說道:“娘娘不但在自己房中禮佛,近來還頻頻命人去普慶寺上香。”

“當年的事,還有知情人活着?”李玗雙手反扣于背後,目光凜然。

福海肩膀微顫,微微擡頭,難以置信地望向李玗。

李玗嚴肅的面龐轉瞬之間卻換上了笑意,他向着福海走近一步,用低沉嗓音說道:“福總管,古往今來,事二主者,可曾有過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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