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福海聽着李玗這話,不由地倒吸一口涼氣。

他作惶恐狀,将身子又伏低了幾分,辯解道:“殿下誤會了,奴才既然選擇了追随殿下,便絕無二心。只是……只是當年的事,究竟是否有知情人還活着,奴才也不甚清楚,還得查明了以後,才能向殿下回禀。”

福海一面說着,一面暗自去揣度李玗的神色。

當年,先皇後私會恭親王一事,聖上知曉以後,非但沒有怪罪先皇後,反倒是下令将知情之人悉數處死。

此事原本是樁秘聞,卻不知李玗是從何處得知。

他原本李玗勢寡,在宮中又少有眼線,會是個好拿捏的主兒,現在看來,卻未必如此。

只是如今既然已經對太子投誠,貴妃容不得他,就連李臨也未必會再信他。

他唯一選擇,也只有在這條道上一路走到黑了。

“那就有勞福總管費心了。”

李玗點了點頭,從取下左手拇指處的扳指,交遞給了福海,然後說道:“這是佛門聖物,貴妃既然虔心禮佛,必然會喜歡。只不過,因着先前的那些誤會,孤與貴妃如今疏遠了不少。此物,還需福總管你想個法子,務必,要交到貴妃手上才是。”

福海猶豫了一瞬,便從李玗手中接過了扳指,恭敬地說道:“殿下有心了,既是殿下的心意,奴才必定會替您好好轉達。”

李玗的臉上這才又露出笑容來,朗聲道:“原本還想留總管喝幾杯茶,只是父皇離了您,恐怕多有不便,如此,孤便不為難您了。”

福海連說兩聲“不敢”,仔細收好扳指,便躬身退下了。

直到跨出東宮大門的那一剎那,他深吸一口氣,才用袖子擦了擦額間細汗。

伴君如伴虎,他一把年紀,主子們心中所想,已是猜不透了。

旨意到東宮的時候,晏遙正随康嬷嬷一道,學着如何打理府中內務。

等她到前廳時,福海已然離開,亦不見李玗身影。

晏遙原以為他既做了監國,此時或許正在書房中忙碌,便也無意去擾,誰知在回芳園的路上,卻見到李玗獨自一人坐在花廳。

如今正是五月光景,花廳中的紫色鳶尾開得妖冶,襯得一旁的海棠都黯然失色了去。

李玗目光專注,神情看上去卻不像是在賞花。

李臨突然将此重任交付于他,晏遙以為,他應當是想要一個人好好靜一靜,思及此處,她腳尖一轉,打算悄悄離開,繞段遠路回芳園。

誰知,她的視線才剛剛別開,李玗便叫住了她。

“阿遙?”他這般問道,卻并未回頭。

晏遙驚訝于他竟能聽辨出自己的腳步,目光回落于李玗身上,輕輕應了一聲,走上前去,在他身旁石凳上坐下。

“聖上收回了将高陽賜與五皇子的诏書,又委此重任于殿下,本該是值得高興的事兒,可晏遙瞧着,殿下非但不喜,反倒像是一副心事重重模樣。”

晏遙頓了頓,試探着問道:“可是有什麽煩心事?”

李玗目光垂落下來,落于一只正在石桌上緩慢爬行着的蚜蟲之上,冷笑道:“我只是覺得,父皇這病情,時好時壞,拖了這麽幾年,病情每有加重之時,都‘恰逢其時’。”

晏遙心中一凜。

她原以為李臨做此決策,是因為多年心結已解,又加之對李玗心歉疚,此舉多少是帶了些補償之意。

現在看來,事情卻并沒有那麽簡單。

“前些日子東越國背地裏支持西南寇匪,犯我闕國邊境,已攻下圖瓦堡,父皇本想委派舅父率領白虎之師前往鎮壓,舅父卻以舊疾複發,力不從心為由推托,反向父皇舉薦了徐子昂,稱其年少有為,必能借此機會立下軍功,揚我國威。”

晏遙眉頭微蹙。

公孫淵此舉,無異于是對李臨的挑釁。

他心知李臨如今無人可用,稱病推托便也就罷了,竟還将那徐子昂給推出了臺面。

一個只知紙上談兵,從未上過戰場的公子哥,如何能夠率領軍隊禦敵?

他這不是在舉薦,分明是在表達他對于李臨重用五皇子一黨的不滿。

而李臨呢?

他心中自然容不下這般居功自傲的臣子,可此時此刻,卻偏偏拿公孫家沒辦法。

他既不肯對公孫淵低頭,又想要請人家出師,這才自退一步,索性将李玗推了上來。

晏遙真盼着自己能開口,說些模棱兩可的輕巧話,打個圓場。

可那些話,她說不出來。

便是說出來了,似李玗這般心如明鏡的,聽了又真會奏效嗎?

她想了想,只得寬慰道:“無論如何,這總歸是個機會,殿下心中抱負,如今終于能夠得以一展,再無掣肘。”

李玗一怔,不再去看那只蚜蟲,擡眸看向晏遙,眉眼間終于舒展了些,溫言道:“你說的是。”他若執着于那因,便會錯過那些“果”。

若非晏遙提醒,他只怕還會在這些無關情緒上面浪費思緒。

嘆了口氣,又道:“是我狹隘了。”

晏遙展顏,“殿下亦是凡人,既是凡人,七情六欲,愛恨嗔癡,乃是常事,何必對自己過于苛責?”

李玗笑了,“那日見太子妃與禪師不過閑話了寥寥數語,現在說起話來,倒也頗有意趣,看來,我也得找個機會,去拜會一下那位禪師,多多聆聽禪意才是。”

晏遙見他主動提及那日之事,便也不再避諱,直言道:“那日殿下在送別松衍大師以後,可曾……上過山?”

“有。”李玗亦不遮掩,“山上荒僻,我見天色漸昏,放心不下,所以上山來尋你。”

晏遙還不知該作何種反應,李玗卻又接着說道:“我雖無意,卻的的确确是知曉了那些陳年舊事。”

晏遙心中一沉。

“那……”她深吸一口氣,低下頭,手指微微蜷起,有些沒底氣地問道:“那,你會不會怪我?”

怪她利用他母親的遭遇,去換李旭的同情。

“怎麽會?”李玗正色道:“你這般為我籌謀,我若是苛責于你,豈非不知好歹。只不過,那樣的秘聞,連我都不曾知曉,阿遙又是從何處打探得到的?”

晏遙臉一紅,含糊道:“我也只是聽聞過聖上建國之初時的逸聞,便猜想恭親王或許還對……對孝敏皇後存了恻隐之心,至于那樁秘聞,晏遙在國公府時,曾聽家中女眷說起過,本以為,是空穴來風……”

李玗雖然是可信之人,可那本殘卷卻實在是怪得出奇。

倘若據實以告,晏遙并沒有把握李玗能夠接受所謂的“預言”。

李玗聽到後半句話時,隐隐皺了眉,喃喃自語了一句道:“果然還有知情人活着。”

“什麽?”

“沒什麽。”李玗岔開話題,道:“父皇既然命我監國,我也總該做出件讓他稱心之事,方才不負他老人家的重托。”

“嗯?”

李玗擡眸看向她,“我一會兒會差人去舅父那兒送請帖,三日後,請他過府一聚,還請勞煩太子妃準備家宴。”

晏遙點頭應下,李玗又同她說了會兒家常話,便往書房走去,想來是要去親自拟寫那請帖。

李玗離開以後,晏遙臉上才顯現出了憂慮之色。

她總覺得,李玗自那日知曉那樁往事後,便有所不同,可具體哪裏不同,她卻又說不上來。

晏遙獨自一人在這石凳上坐着,望着那叢鳶尾,不知不覺地便出了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響起了腳步聲,她起初以為是春杏,回過頭一看,才發現是康嬷嬷。

康嬷嬷亦是獨自一人,平日裏跟着她的兩個小丫頭如今也不見了人影。

“見過太子妃。”康嬷嬷的禮數,向來做得周全,對待晏遙的态度,也從未有過輕慢,可今天的這禮,卻是行的過于鄭重了。

晏遙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連忙道:“嬷嬷請起。”

“是。”康嬷嬷應了一聲,這才起身,向晏遙走近了幾步。

“嬷嬷找我有事?”晏遙關切道,語氣也變得鄭重起來。

康嬷嬷猶豫了片刻,才開口說道:“那日殿下曾來質問奴婢,問先皇後的死因,聖上究竟知情與否。”

“殿下是克己之人,過去無論身處何種境地,都能從容處之,那晚卻幾乎喝得酩酊大醉,險些失了儀态。”

“可殿下要的答案,奴婢給不了,也不能給。”

說到這裏,康嬷嬷的眼眶有些濕潤,喉頭也似是被魚刺哽住一般,聲音漸漸變得沙啞。

她眉頭緊蹙,像是在極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沉默一會兒後,又繼續說道:“奴婢的話,往後,殿下,怕是再也聽不進去了。”

“嬷嬷……”晏遙看着眼前的老人,不知該用什麽樣的言語來寬慰她。

康嬷嬷卻搖了搖頭,打斷了晏遙的寬慰之詞,“奴婢本不該再多事,只是不忍見殿下因為一個‘情’字走錯了道路……如今殿下擔監國之重任,往後的日子,奴婢懇請太子妃看顧好殿下,莫要讓殿下,失了初心。”

說到這裏,她竟是對着晏遙跪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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