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晏遙嘆了氣。
說起來,此事亦是她之過錯。
須知萬物皆有代價,就算李臨能放下心中芥蒂,李玗卻未必肯原諒他的父親。
晏遙将康嬷嬷扶起,言道:“嬷嬷的囑托,晏遙自會放在心間。只是你也莫要過于悲觀才是,殿下是念及舊情之人,等緩過神來了,便會明白,當年之事,無論如何是不能夠遷怒到嬷嬷頭上的。”
康嬷嬷勤勤懇懇在李玗身邊侍奉十餘載,不圖榮華,不求富貴,一心只盼着李玗能夠成為一代明君。
也正因如此,她雖然知曉舊情,卻不願在李玗心中埋下仇恨,以至于被其蒙蔽初心。
這般情誼,并非尋常能夠企及。
而這番苦心,李玗也終究會明白。
因而晏遙的話,既是寬慰,也是實情。
康嬷嬷輕輕點頭,神色稍有好轉。
晏遙察覺出康嬷嬷剛才的話語間似有離意,便又說道:“殿下這幾日與你疏遠,或許只不過是因為那日發了脾氣,心有悔意,卻又難以啓齒罷了。嬷嬷當在這府上好好住着,我尋個機會,做個中間人,讓你們二人将話說開了,便也就沒了隔閡。”
康嬷嬷又重重地點了點頭,謝過晏遙。
晏遙初進東宮之時,她雖然敬重她是太子妃,禮數周全,态度恭敬,卻始終是将晏遙當做是外人的。
甚至還因擔心李玗會耽于美色,不思進取,而對這位新來的太子妃心存了三分戒備。
可後來接二連三地出了事,再看晏遙的做派,康嬷嬷才打心眼裏認定,這位晏家小姐,的的确确是堪當此位的,晏遙同她學習府中事務時,她亦對其傾囊相授。
再加上今日……
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奴婢,若換了旁人,又豈能如此設身處地地為她着想?
康嬷嬷念及此處,又幾近哽咽。
晏遙不知康嬷嬷心中所想,看她模樣,只當她又要感懷落淚,趕緊岔開了話題,正色道:
“嬷嬷快振作一些才是。殿下預備了三日後宴請離國公到東宮一聚,方才吩咐了我準備家宴。此事着實馬虎不得,可我卻哪裏有那樣的經驗?還得勞煩嬷嬷從旁協助才是。”
康嬷嬷聞言,忙拭了眼淚,道:“娘娘有什麽用得到奴婢的地方,只管說便是了。”
康嬷嬷不是普通下人,李玗在此時邀請公孫淵過府,其中輕重,她自然知曉。
這人要是有了差事,心中便也自然不會再受那些雜事所擾,康嬷嬷再三言謝後,便向晏遙告退,說是要去張羅些家宴當日的菜品過來,晚些時候好讓晏遙挑選。
她是個辦事麻利的,太陽落山前應下的差事,到了晚膳時,便命人做出了三十幾樣菜式,一一擺在晏遙面前,供晏遙品鑒。
其實任誰都知道,公孫淵這回過來,哪裏是為了品嘗什麽珍馐佳肴呢?
只不過到了他們這地位,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都講究一個體面。
公孫淵居功自恃,皇帝對他不滿,因而将他的外甥給推了出來。
可李玗呢?卻顯然也不認同他這位舅舅的做派。
否則這麽多年來,他也不會空背一個縱容外戚之名,每每到了推行新政之時,卻不見公孫家半點支持。
他們舅甥二人政見不合,如今這體面,便也只能由她這個太子妃來給。
晏遙于是不理會那菜色如何,只是仔細打聽了公孫淵的喜好禁忌,選定了十五樣他愛吃的小菜,又命人去采買了燒刀子。
“娘娘真是細心。”康嬷嬷誇贊道:“奴婢倒是忘了,離國公過去在遼東郡駐紮近十年,喝慣了那裏的烈酒,定是瞧不上尋常佳釀了。”
晏遙赧然道:“我也只不過是取巧罷了,也不知國公爺是否會喜歡。”
燒刀子雖烈,卻終歸不大上得了臺面,晏遙選此酒,只是在賭軍中出身的公孫淵,不會如京中貴公子一般狹隘罷了。
康嬷嬷笑了,言道:“娘娘的心意,相信離國公會看到的。”
公孫沅尚在離國公府上時,康嬷嬷便在她身邊侍候,因而與當時尚是世子的公孫淵也有過幾次交集,在她的印象裏,公孫淵還是當時那個剛直不阿、待人寬厚的少年郎。
只是康嬷嬷并不知道,時過境遷,朝代在變,人心也在變。
當那少年郎成了一家之主,立了不世功勳,想要的,也不再是眼前的四方田地。
當然,這都是後話。
“但願如此吧。”晏遙看着眼前的菜肴,放下筷子,輕輕點了點頭。
不理那公孫淵的品性究竟如何,如今西南的匪患,除了他,朝廷的确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來代替。
晏遙的私心裏,總歸也是盼着這頓飯能吃得和睦,如此,于李玗,可教他安心;于西南邊境的那些百姓,也可讓他們早日過上安穩的日子。
三日後,公孫淵倒也不擺架子,到了戌時,如約而至。
李玗帶了晏遙親自在門前相迎,只見公孫淵卻并非獨自前來,他的身後還跟着個眉目間英氣逼人的姑娘,看上去十五六歲模樣,年紀倒是與晏遙不相上下。
“泠兒,還不快向太子和太子妃行禮?”公孫淵轉過頭,對着身後的女子溫言說道。
晏遙這才知那女子身份——
公孫淵一共育有二子一女,這公孫泠便是他的獨女,亦是家中老幺。
想不到似他這般鐵血之人,對待自己女兒之時,竟也會顯露出幾分少見的柔情來。
公孫泠于是分別向李玗與晏遙行了禮,看上去,卻頗有些不情願。
當然,在今日這樣的場合,沒有人會去挑她的錯處,因而衆人只當是沒瞧見,李玗說了聲“舅父先請”,公孫淵倒也不推托,便兀自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晏遙雖不知公孫淵今日赴宴帶了女兒過來,究竟意欲何為,可走到半路上,直覺卻已然對她說出了那個可能性。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看向走在她身側的李玗,李玗卻像是有心事一般,并未察覺到她的目光。
等她轉過目光看向前方時,卻冷不丁與公孫泠的目光撞在了一處。
晏遙不知公孫泠是何時回的頭,被她這麽一盯,臉上頓時有些赧然。
公孫淵似乎也覺察到了女兒慢下的腳步,亦回過頭問道:“泠兒,是在看什麽?”
公孫泠俏皮一笑,看向她的父親道:“我是在看,為什麽太子殿下這東宮看上去這般寒碜,觀其陳設,竟比五皇子的私宅還不如。”
“泠兒。”公孫淵瞪了她一眼,嗔怪道:“不得無禮。”言語間卻哪裏有責怪的意思?
李玗臉上并不見波瀾,只是道:“幾年不見,泠兒還是這般心直口快,至純至善。”
公孫淵板着的面容上這才展露出笑顏來,順着李玗的話接着說道:“什麽至純至善?分明是牙尖嘴利,嘴上不肯饒人。還不快請殿下恕罪。”
“噢。”公孫泠應了一聲,對着李玗微微一福,算是賠罪。
一行人就這樣行至岩松廳。
晏遙在後頭跟着,看他們舅甥二人談笑風生,心中卻總有種說不上來的不暢快。
落座以後,便有婢女将菜肴一一端上。
李玗對着其中一盤說道:“知道舅父喜愛魚肚,這是阿遙特意命人準備的。”
公孫淵卻并不動筷,說道:“太子妃有心了,老夫年輕時的确喜愛吃海味,後來去了遼東,終日吃這些東西,反倒是厭了。”
李玗臉色一僵,晏遙只好開口說道:“都怪我不夠細致,沒有打探清楚舅父的口味,便擅自做了主。”
“诶——”公孫淵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哪裏能怪太子妃呢。我與殿下亦有多年未曾親近。我愛吃些什麽,又不愛吃些什麽,就連自己的親外甥都說不清楚,又何況是你呢?”
這話明面上是在說口味禁忌,背地裏的意思,卻是在諷刺李玗——
平日裏高風亮節,拒人于千裏,到了眼下的關口,卻還得請他出山。
只是不知以他如今的胃口,李玗是否願意給,又給不給得起?
李玗自然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卻只是沉默不語。
岩松廳內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尴尬。
正逢此時,有婢女拿了酒壺過來,要替四人斟酒,晏遙見了忙道:“此酒甚烈,不宜給公孫小姐飲用……”
她這話還未說完,公孫泠卻是從婢女手中奪過了酒壺,好奇道:“哦?我倒想要瞧一瞧,是什麽樣的酒,這樣烈。”
說着,就要往自己的杯中倒酒。
酒還未倒滿,公孫淵卻已然辨認出了那酒的品類,他從女兒面前接過那杯酒,目光中似有惆悵之意,像是想起了什麽沉痛往事。
公孫泠不知緣由,輕喚了他一聲,公孫淵回過神來,眼睛已然濕潤。
晏遙見狀,暗道不好。
她雖只與他交過幾回“手”,卻也領教了此人老謀深算的本性。
公孫淵此時“動容”,必定不是因為真的觸景生情,而是別有用心地在做戲。
果然,公孫淵接下來所說的話,令在場之人皆為之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