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哎——”
公孫淵放下杯盞,長長地嘆了口氣感慨道:“說起來,老夫在遼東的那十年,雖是立下了軍功,抵禦了外賊,可在我心中,卻始終又一樁憾事。”
他說着,将目光轉而投向李玗,眸光幽深難測。
“倘若那時我在京中,阿沅……”他頓了頓,長吸一口氣,又改口道:“你母後她,也許就不會有事。”
晏遙放于膝上的十指微微蜷起,她用餘光去打量李玗。
只見他神色未動,可手背之上分明是青筋隐現。
孝敏皇後之死始終是李玗心中的一根刺,公孫淵明知如此,卻仍舊毫不遲疑地施了力,将這根刺又往裏頭推入三分。
晏遙不知該怨自己給了他借酒發揮的機會,還是怪此人行事實在狠辣。
最後還是公孫泠出來打了圓場,她取過酒壺,打開蓋子,用手扇了扇風,嗅了嗅,說道:“不就是一壺烈酒,爹爹竟還能生出這許多感慨來了?”
說着,她蓋上蓋子,将那壺酒放置了她的左手邊,莞爾一笑,俏皮道:“依女兒看,爹爹雖然身子骨弱了,不适合帶兵打仗了,但或許還能學學那些士大夫,去文官那裏謀個一席之地。”
“胡鬧。”公孫淵瞪了女兒一眼,嗔怪道:“哪有這樣說自家爹爹的?”
雖是責備,其實卻半句重話也無。
晏遙一面感嘆像公孫淵這樣的老狐貍,竟也會有軟肋,一面歆羨于公孫泠的俏皮靈動。
晏昭雖然在乎她,兒時的刻意忽視,亦是為了護她周全,可她所失去的某些東西,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哪怕如今再無人欺她,骨子裏的謹慎小心,輕易卻是丢不掉了。
公孫泠的俏皮話,恰恰化解了這僵持的局面,李玗的面色亦稍有緩和。
晏遙仔細回想了一下,從剛進門到現在,公孫泠的話其實不多,看似天真無忌,口不擇言,實際上卻句句擊中要害——
五皇子也好,西南邊境的戰事也罷,無一不是李玗現在最頭疼的事。
以這位公孫小姐的靈氣,晏遙以為,她父親身子骨究竟如何,又為何要對皇帝的指令“稱病”推托,她不可能會不知情。
但晏遙現在還無法确定的一點是,這位公孫泠,到底站在哪一邊。
晏遙正出神,公孫淵左手指尖在桌案上叩擊三下,又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開口,對李玗說道:“這裏沒有外人,阿砮,有些話,舅父也就不再遮遮掩掩。”
“舅父請說。”李玗擡眸看向公孫淵,清了清嗓子,回應道。
他的态度不冷不熱,若遠似近。
公孫淵先是回頭看了坐在他左手邊的公孫泠,又看了眼李玗,才說道:“說實話,老夫的身子骨雖然不似從前,可這把老骨頭,卻還尚可一拼,只是……哎。”
公孫淵嘆一口氣,接着道:“只是泠兒如今已然及笄,那良人卻還遲遲未定。殿下應當知道,這邊關戰事,一打起來,快則一年半月,遲則三年五年的。我是擔心,這一去,會生生将這丫頭的終身大事給耽誤了。”
李玗聞言,沉默不語,晏遙的心裏則變得有些亂。
難怪,公孫淵今日會專程帶着女兒過來赴宴。
原來,這便是他想要李玗給的東西。
只是……
她強迫自己不再往下細想。
李玗不說話,公孫淵卻是兀自繼續說了下去。
“我知道,殿下現在心裏一定在怪舅父公私不分,可是我過去為了軍功,已然對不起阿沅,如今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對不起女兒了。你就當是舅父老了,心腸軟了,人也懦弱了罷。”
他這般自貶,無非是想給李玗施壓,逼他給答案罷了。
“不知舅父心目當中的佳婿,是哪家公子,阿砮當盡力為舅父促成這樁好事。”李玗終于開口,卻是假意不知公孫淵話裏真正的意思。
公孫淵剛要開口,李玗卻先他一步,接着說道:“不過舅父,這一次,阿砮心目當中的元帥,本就并非是您。”
公孫淵于是張了嘴,愣在那裏,緩了緩,才回過神來,讷讷問道:“什麽?”
就在這時,公孫泠笑了起來,說道:“太子哥哥,都到了這時候了,你還要賣關子吶?”
公孫淵眉頭微蹙,狐疑地看了眼李玗,又看了眼公孫泠,不知他們葫蘆裏賣了什麽藥。
公孫泠于是對他解釋道:“爹爹,這一次,要帶兵去西南剿匪的元帥呀,其實是我。”
“胡鬧!”公孫淵一拍桌子,這一回的“胡鬧”二字,卻真真是帶了怒氣的。
他拍完桌子以後,才發覺自己的失儀,站起身,對李玗作揖道:“殿下恕罪,老臣方才失禮了。”
“無妨。”李玗一笑,伸手虛扶了他一把,道:“舅父愛女心切,情有可原。”
李玗如今換了張笑臉,态度也變得謙和,可這公孫淵的面色卻不似剛才那般從容了,他後退半步,将身子又伏低了幾分,道:“懇請殿下收回成命,小女一介女流之輩,哪裏能擔領兵打仗之重任?”
李玗不再去扶他,而是将身子又坐正了幾分,然後道:“舅父此言差矣,正所謂将門無虎女,巾帼不讓須眉,相信表妹定能重現舅父當年之勇。”
公孫淵咬牙不語。
李玗又道:“舅父這意思,是在質疑孤的決斷,還是想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抗旨不遵。”
“老臣不敢。”公孫淵面色鐵青,“公孫家世代效忠朝廷,我的兩個哥哥,乃至于自己的長子,都已然為國捐軀。老臣只懇請殿下放過泠兒,可憐可憐一個父親吧……”
“嗒”的一聲,李玗将杯中之酒一飲而盡,将酒杯倒扣于桌上,清冷眸光掃了掃桌面,卻并未擡頭去看公孫淵。
“舅父将自己說得這般委屈,便是在怪孤,不近人情了。”
“爹。”公孫泠站了起來,想要去扶公孫淵,公孫淵的身子卻不動半分。
她急了,剛才臉上的笑意也全然收斂了去,看了眼李玗,道:“不是說好的讓我出征嗎?”
李玗不答她,她又将目光轉向了公孫淵,說道:“哥哥們能跟你上戰場,我為什麽不行?不管是騎術還是箭術,我哪一樣比不過他們?”
“糊塗!”公孫淵喝道。
聽了她的話,這老狐貍現下哪裏還能有不明白的地方?
原來,李玗一早便算準了他不會放任公孫泠去“剿匪”,所以才設了這樣一個局,好逼他出山。
李玗想要的是什麽,他心中清楚得很,可方才端了這許久的架子,結果反被李玗擺上一道……
如今要他低頭,他卻是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他就那樣皺眉深思,心裏掙紮着要不要先開口。
半晌,李玗才終于松口道:“孤仔細想了想,确有思慮不周之處。表妹雖然英勇,卻畢竟缺乏經驗。倘若舅父能從旁指點一二,那自然是最好不過。如若成功清除匪患,這份功勞,日後,自然還是你公孫家的。”
這話給了公孫淵臺階下,同時,卻又等于是與他劃明白了界線。
公孫淵心知自己若再與李玗僵持下去,必然讨不到什麽便宜,一咬牙,只好退讓道:“殿下既然還信得過我公孫一族,老臣就是拼了這把老骨頭,也要替殿下辦好了這樁差事。”
他應了李玗的差事,卻又有意無意地将自己往李玗的陣營裏靠。
替殿下辦差,替陛下辦差,一字之差,卻意義深遠。
晏遙見他們舅甥二人推來擋去,老狐貍遇到小狐貍,在一旁做個看客,倒也覺得頗為有趣。
只是……
她用餘光瞄了眼公孫泠。
只是這丫頭,她反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
公孫淵在這場對弈之中落了下風,雖然最後與李玗也算是握手言和,卻終究是挂不住面子。因而這頓晚膳,最後吃得是興味索然,不多時,他便尋了借口,領了公孫泠先回了去。
臨別時,公孫泠還回過頭,對李玗做了個鬼臉。
晏遙瞧見了,眼珠子朝四處轉着,目光似是無處安放一般,有些局促。
他們父女二人離開以後,李玗才對着晏遙正色道:“辛苦你了,安排這一場家宴,又要在一旁聽我舅父的奚落。”
晏遙眼眸向下,直視腳尖,道:“哪裏是我辛苦?分明是殿下辛苦。明明已有妙計,成竹在胸,卻還陪着離國公演着一出大戲。”
李玗唇角微微揚起,“聽你這意思,倒像是在怪我不曾将計劃早些告知與你?”
晏遙不答他這話,卻反而問道:“其實你早就猜到,離國公心裏想要的是什麽了,對不對?與其繞這樣一個圈子,來賭他到底有多在乎自己女兒,何不如直接順了他的心意,将公孫泠娶進門?”
晏遙的目光又飄向四周,喃喃道:“反正你已經有這樣多的女人,難道還多這一個嗎?”
還是說他不願向開了口的獅子低頭,亦或是……
亦或是因為有她的存在,所以他能給公孫泠的,只能是側妃之位……
晏遙這邊尚在胡思亂想,那邊,李玗卻是向她默默靠近一步。
“是誰告訴的你,說孤有很多女人?”
直到感受到了他的鼻息,晏遙才恍然察覺。
他這話問得一本正經,她的雙頰卻是不由自主地飛上了紅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