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深海

商稚言起初還以為是孫羨看錯了。此時已經十月中旬,海水很涼,赤足站在海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是氣溫更低的晚上。

這一天她騎車回到家門口,猶豫片刻,又繼續往前去了。穿過光明裏不長的街道,右拐上海堤街,這是孫羨回家的必經之路。商稚言慢吞吞地騎行,許多學生與她擦肩而過。

她果真發現了站在觀景臺下方的謝朝。

小觀景臺距離餘樂家并不遠,商稚言看着海中那直立的身影,想起十月二日那天從海堤走到公交車站的謝朝。他褲腿上沾滿沙子,在海邊曬了一天——他當時在幹什麽,現在又在幹什麽?

和孫羨說的一模一樣,謝朝只是站着,面朝大海的方向。他往海裏走了很遠,海水直淹到他的大腿。商稚言把車子停好,循着石梯跑下海灘。

秋季的氣息已經很強烈,她穿着短袖校服,被涼飕飕的海風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謝朝不冷嗎?商稚言心裏才剛掠過這個念頭,一種古怪的恐懼忽然從骨頭裏滲出來。她就像預感到會發生什麽恐怖的事情一樣,腦中無數念頭喧雜奔過。謝朝仍站在海裏,離她似有千裏萬裏。

“謝朝!”商稚言不顧一切地大喊。

謝朝回頭了。商稚言根本看不清楚他的臉,更不知道他此時此刻的表情。她再次大喊:“謝朝!”

謝朝一動不動。他想說什麽?想做什麽?商稚言恐懼的答案就在唇邊,但她不敢說出來,怕它成真。要是餘樂在這兒就好了,餘樂一定知道應該說什麽做什麽。商稚言沒有手機,她聯系不上任何人,這海邊只有她,和海裏的謝朝。

“……你借的書,還沒有還!”商稚言奮力大吼,“你已經超期了!”

她一張臉漲得通紅,因為緊張、羞愧或其他她還未能徹底理清的情緒而發熱。她看見謝朝終于轉過身,朝自己走過來了。

“你……你要跳海嗎?”商稚言聲音發抖,剛剛喊得太用力,她又太冷。

“怎麽跳?我已經在海裏了。”謝朝比劃了一個手勢,“立定跳遠嗎?”

其實這是商稚言第一次聽見謝朝開玩笑。但她當時實在太緊張,完全無法解讀。謝朝下水的時候并沒有挽起褲子,只脫了鞋,濕透了的校服褲貼在他的腿上,商稚言抓住他手的時候,發現他和自己一樣,皮膚上都是淺淺的雞皮疙瘩。

“……書我已經還你了。”在商稚言拉着他走上海堤的途中,謝朝忽然說,“我昨天已經給你,你忘了嗎?”

商稚言确實忘了,但她一聲不吭,直到和謝朝一起站在海堤街上,直到看見路上三三兩兩遲歸的學生,她才感覺到心跳回來了,體溫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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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海裏做什麽?”她厲聲問,喉嚨還顫抖着,“這個時間,你居然還下海!”

謝朝盯着她,忽然擡手指了指路邊的夜宵攤:“我請你吃燒烤。”

他說完便走,完全不等商稚言回話。商稚言推着自行車穿過路面,謝朝已經在空桌子邊坐下了。

“餘樂昨天帶我來這兒吃燒烤。”謝朝一口氣點了一堆東西,外加兩碗牛雜,轉頭說,“對了,我沒還你錢。”

距離謝朝進醫院已經過了一周,餘樂認為是自己害謝朝進了急診,所以心甘情願為謝朝出那幾百塊的診費。餘樂家也并不富裕,錢包裏的三百塊是春節時攢下來的壓歲錢,扣扣搜搜地用到十月,是打算買資料書的。

謝朝堅決要還他錢,餘樂只好請他吃了一頓燒烤。但餘樂說,謝朝基本什麽都沒吃,只是喝了兩口飲料。“他說胃口不好,沒食欲。”餘樂問商稚言,“是不是中暑的後遺症啊?我平時怎麽不見這樣?”

……沒食欲嗎?

商稚言目瞪口呆地看着謝朝狼吞虎咽。一大碗加了牛肉和蛤蜊的伊面,烤雞翅、烤魚、烤螺,好幾串碩大的章魚爪子,兩根玉米,幾串韭菜,還有一碗足料的牛雜,謝朝全程幾乎沒擡起過頭,只是一口氣地猛吃。

唯一停頓的時刻,是他發現自己面前的牛雜上撒了一大把蔥花。商稚言想起了他喝蝦粥時挑蔥花的表情,連忙出手幫忙。

謝朝嘴角還翹着半根章魚爪子,忽然擡頭沖商稚言笑了:“你真好。”

商稚言臉又熱了,本能令她試圖岔開話題:“不用還我錢,請你們吃飯是應該的。”

謝朝一邊嚼烤章魚爪子,一邊盯着商稚言看。商稚言不知道他在看什麽,還以為自己嘴角沾上了蔥花或醬料,低頭擦個沒完。

“……我好久沒吃這麽多東西了。”謝朝忽然喃喃說,“我知道我應該吃飯,但我不餓。我……”

他頓了一會兒,又對她認真說:“不用管我家裏人說什麽,我喜歡吃這些。”

“……你媽媽好漂亮。”商稚言小聲說,“她當時都快吓壞了。”

“不是我媽媽。”謝朝把兩只烤翅推給她,“是我後媽,我叫她秦姨。我們一起生活很多年,她對我很好。”

這一晚上的謝朝前所未有的健談。他似乎在恢複食欲的同時,也恢複了說話的能力。

他父母早年離異,母親移民國外,他此後跟着父親謝遼松一塊兒生活。後來謝遼松和秦音結婚,又給謝朝添了個妹妹。妹妹有哮喘,醫生多次建議她到氣候濕潤的南方生活療養,謝遼松花了很長時間轉移事業版圖,今年終于舉家遷居。謝朝入讀同華高中,妹妹則在一所私立初中讀書。

謝朝總是談起秦音和他的妹妹,似乎談論她們是一件快樂的事情,能讓他的談興持續不斷。兄妹倆還小的時候,秦音是全職家庭主婦,随着謝朝和妹妹先後入學,秦音才改換身份,開始在生意上協助謝遼松。

“有機會介紹你和我妹妹認識。”謝朝說,“我不喜歡看推理小說,都是給她借的。”

商稚言忙問:“我爸新買了一整套橫溝正史的書,你借嗎?”

謝朝又看着她,眼神很奇怪。商稚言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一道難解的數學題,而謝朝正思考着的內容,是現在她還無法探知的。

“借。”謝朝回答。

這一天謝朝借走的不僅是橫溝正史的《八墓村》,還有商稚言的一本自然地理。商稚言的自然地理成績不好,謝朝又起了幫他補習地理的興趣。商稚言半信半疑,只給了他一本教科書。“你要還我啊。”他走的時候商稚言再三叮囑。

小貓二姐從樓上溜了下來,在書架角落露出個拳頭大的小腦袋。它對謝朝還留着一點兒印象,但不清晰了,謝朝沖它彎腰伸出手,它條件反射地往後縮。大哥和大姐從樓梯上咚咚咚跑下來,一副護崽的急切模樣——但小貓已經竄進了謝朝懷裏。

它還記得謝朝。在它還是草叢裏的小流浪貓時,謝朝每天都會帶着稀粥喂它。小貓在他手心裏翻滾,伸出沒有威脅力的小爪子,輕輕撓他胳膊。

商稚言父母也來跟靓仔同學打招呼,尤其在得知謝朝居然壓過餘樂拿了理科第一之後,态度愈發熱情。謝朝害羞又緊張,結結巴巴不知道說什麽好,和剛剛完全判若兩人。

謝朝離開的時候商稚言送出門外,問他沒有自行車怎麽回去。謝朝又是兩手空空,把兩本書夾在腋下:“走回去。”

商承志穿着外套走出來:“你家住哪裏啊?這麽晚了,車也不好打。來來來我送你,我開摩托車送你。”

謝朝這回像是真的受驚了,連連擺手。橫溝正史摔在地上,他一把抓起,一邊喊着“再見”一邊跑遠了。

商承志和張蕾目瞪口呆:“……言言,你這個靓仔同學,很害羞哈。”

商稚言抱着小貓猛點頭。

這一晚上發生的事情商稚言和謝朝誰都沒有說,兩個人同樣默契地把這當成了一個共享的秘密。孫羨再也沒見過謝朝在深夜跑海裏站着,她以為之前是自己看錯了。餘樂發現謝朝課間居然在看文科地理書,回頭責備了商稚言一頓,因為與讨論理科卷子相比,謝朝似乎認為地理書更有趣。

理科班埋身于題海之時,文科班即将結束所有課程,英語已經開始第一輪複習。幾次随堂小考下來,數學老師悄悄誇了商稚言,她的數列題目終于沒有再失分。“數列是最容易的板塊嘛。”老師很快又說,“還得繼續加油啊。”

商稚言非常開心,她發現餘樂和謝朝給她的學習方法是有效的,尤其記錄了題目類型和思考過程的錯題本,她每天晚上睡前都會翻一翻,一點點地加深印象。

餘樂家的天臺成了他們三人補課學習的地方。利用每周日下午半天的休息時間,三個人緊張地為接下來的十月月考做準備。商稚言感覺自己似乎有了拿100分的可能,餘樂卻覺得還不夠,他讓商稚言把數學課本上所有的課後習題全都做一遍,直到弄懂所有題目的做法為止。

她埋頭在一旁寫數學題時,謝朝會跟餘樂小聲讨論他們的試卷。有時候謝朝還會翻看商稚言的地理卷子,認認真真地在草稿紙上試做。

空氣裏的涼意漸漸濃了,成熟的百香果化成了桌上三杯清香果汁。橘貓嘟嘟似乎變得更肥了,老是趴在鳥籠邊不動彈,鹦鹉和八哥被它盯得天天掉毛。巴西龜爬到桌下睡覺,像兩塊從不移動的青灰色石頭。

商稚言的好朋友正在北京集訓,她覺得自己似乎也是在集訓。但她取得的每一點進步,哪怕在她看來何其微不足道,落在餘樂和謝朝眼裏都是了不得的一大步。她起先也會懷疑:有必要嗎?不就是做對了一道題嗎?不就是讀懂了題目裏的陷阱嗎?

餘樂總是很誇張地為她鼓掌,教鹦鹉和八哥喊“言哥威武”。謝朝比他冷靜許多,看完題目之後會點點頭,簡單說一句“非常好”。

他的“非常好”,在商稚言這裏勝過餘樂一萬句“言哥威武”。

這天結束補習後,餘樂撺掇謝朝一塊兒去網吧聯機打游戲。商稚言忽然想起了什麽,扭頭對餘樂說:“應南鄉過兩天準備回來。”

餘樂:“……什麽?!”

他立刻從自行車上跳下來,抓住商稚言車頭不讓她離開:“怎麽回事?什麽時候?”

“她奶奶七十大壽。”商稚言壞笑,“開心吧?”

餘樂:“不,不開心。哈,誰開心了……她怎麽不告訴我?她連我短信都不回,過分了啊,太過分了。我怎麽可能開心。”

忽然結巴的餘樂很讓謝朝吃驚。他和商稚言饒有興味地看着餘樂一通胡說,手舞足蹈,還把剛剛才打開的車鎖又給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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