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變與不變(3)
微信群裏散着幾張照片。救護車和警車聚在九中的門口,很快又紛紛進入校園,另有一張混亂模糊的照片,一個穿着九中校服的女孩跪坐在地上,額上有血,正伏在幾個同學身上嚎啕大哭。
群裏不少人相互詢問是怎麽回事,有人說是自殘,課間活動時莫名其妙就把頭往柱子尖角上狠撞,拉都拉不住。
商稚言打開電腦端微信,迅速找到孫羨:“餡兒,你們學校出了什麽事?”
當晚商稚言回家繼續捧着兩本學科發展報告研究的時候,孫羨的回複姍姍而至。學校老師開了大半天的會,領導們各種耳提面命不得亂說話。那女孩恰好是孫羨教的學生。孫羨和其他科任老師都一樣,一個個地被提拎着面談,但翻來覆去,誰都說不出可疑原因。
孫羨從北京師範大學畢業後回到生源地當老師,已經在九中工作了好幾年。她教歷史,是高二某班的班主任,但也兼教高一新生。那自殘的女孩就是高一的,入學半學期,性格文靜寡淡,朋友不多,存在感不強,和科任老師的交流就更少了。
“我對她印象真的很模糊。”孫羨嫌打字麻煩,直接給她撥來語音,“她個子蠻高,安安靜靜的小姑娘,上課老走神,點名問她問題,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麽。不過高一的小孩都這樣。而且九中偏理科,大部分學生高二分科都選理,所以歷史課沒多少人聽,我也沒怎麽在意她。”
她曾說過要當小學老師,但最終還是去教了麻煩至極的高中生。
高一的學生稚氣,但魯莽沖動,脫離了九年義務教育,個個心裏都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孫羨印象中,那個叫黎潇的女孩和別的學生不太一樣,除了安靜之外也不太跟同學交際,只和周圍關系不錯女孩們說話,她還常常在課堂上睡覺,總是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
商稚言:“她家庭條件怎麽樣?”
孫羨:“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就普通的工人家庭,她爸之前是技術工人,下崗了,現在在化肥廠當門衛,她媽媽是飯店後廚,工作也挺忙的。”
商稚言:“平時沒人管她?”
孫羨:“我們怎麽曉得呀……她的班主任可能清楚情況,但她也不跟別的老師講。”
她頓了頓,小聲問:“我今天跟你說的事情,你可別告訴別人,也不能寫出去。”
商稚言嘆氣:“我寫哪兒呀?財經和科技板塊也不可能寫這個事兒。你當作我好奇好了,職業習慣,總要問一問的。我看到有人說是校園暴力?”
孫羨沉默片刻,有些遲疑:“我聽教導處主任和校長提了一點點,和校園暴力沒什麽關系。黎潇朋友少,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平時在班上就特別普通的一個孩子。”
商稚言還想再說什麽,孫羨忽然道:“言言,事情可能沒那麽簡單。我聽別的老師說,黎潇現在不在醫院。她晚上已經轉院到其他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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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稚言吃驚:“去了哪兒?”
孫羨:“……精神病院。”
商稚言花一晚上時間,囫囵翻完了兩大本學科發展報告,算是對謝朝和新月醫學的事業多了幾分了解。她結束和孫羨的通話之後,還給餘樂撥了電話,告訴他今天又跟謝朝碰面了。
餘樂快被她煩死:見了就見了,不必跟我報告,我跟謝朝不熟。
末了還再三提醒商稚言保持冷靜,不要被謝朝帶偏。商稚言嘴上說不可能,悻悻挂斷電話之後,看着眼前的書發呆。
為什麽要借書?有借就有還,謝朝當年也是這樣的。
所以第二天,商稚言幹脆抱着兩本書去浪潮社,坐穩後立刻給同城快送下個了單子,迅速寄走兩本磚頭書。見不到謝朝,就不會胡思亂想,也不會被謝朝影響。
她昨晚失眠嚴重,腦子裏一會兒是孫羨說的事情,一會兒又是謝朝複雜莫測的表情。她面對謝朝時,想好好跟他說話,想輕松快樂一點兒,讓謝朝看看他銷聲匿跡的十年裏她變成了多麽好的人,不需要他參與,她的人生同樣有滋有味,愉快幸福。
但這太難了。昨天能好聲好氣和謝朝說上十幾句話,已經用光商稚言的控制力。
崔成州來得很早,錄音筆插在電腦上充電。這是他準備外出采訪的标志性動作。商稚言好奇:“崔老師,今天帶我去嗎?”
崔成州:“不帶。”
商稚言愈發好奇。崔成州下個月就要調回社會新聞中心,財經中心其實已經不給他安排工作了,而他手上現在還有需要采訪的活兒?
人人都知道崔成州到財經中心是一種懲罰。五年前他寫了一篇關于市區道路的報道,揭露了道路反複鋪修、反複塌陷又不斷補修背後的一連串交易。報道令不少人下臺落馬,崔成州和浪潮社出了名,但随之而來的,便是媒體世界和社會輿論對浪潮社的一番口誅筆伐,用不少高且硬的無須有之罪,将浪潮社打成了媒體行業的反派角色。
浪潮社撐過來了,但元氣大傷。崔成州離開了社會新聞中心,在財經新聞中心混個閑職,臉是一天比一天更臭。
商稚言給他倒了一杯茶。崔成州不喜歡她端茶倒水,又狠狠瞪她一眼。商稚言借機瞥他手上的本子,看見記事本上寫着一行字,是黎潇的名字和精神病院地址。
崔成州合起記事本,又罵她一句:“你是端茶小妹還是來當記者的!”
商稚言抓起手機和背包,跟在崔成州身後跑出去:“崔老師,我也去。”
崔成州:“和你無關,回去寫稿。”
商稚言:“你是去精神病院找黎潇嗎?”
崔成州愣住了。
商稚言打鐵趁熱:“我有這件事的內幕消息。”
崔成州:“快,上車。”
精神病院位于市郊,路途遙遠。崔成州催促商稚言談談內幕消息,但商稚言快速講完,他火氣頓時愈大:“這不是跟我找到的料一樣麽!”
商稚言讪讪地笑:“你都知道?”
崔成州怒道:“比你還多一點!”
黎潇轉院的事情發生在昨天下午。注射鎮定劑後平靜下來的黎潇睡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在醫院裏,開始瘋狂掙紮大叫,好幾個人都壓不住她。她的病床靠窗,輸液的針頭還插在手背上,黎潇卻不管不顧要跳下床跑向門口,遠離窗戶。
再次注射鎮定劑讓她陷入睡眠後,醫生跟黎潇父母溝通,這才知道黎潇初中時曾經到精神病院就診過。她患有恐怖症。
“什麽是恐怖症?”商稚言問,“什麽東西讓她恐怖?”
“這就是我去精神病院的目的。”崔成州不想再對她發火,狠命按喇叭,“這案子現在已經被當成是一個普通的意外,精神病人複發造成的自殘。但我想這裏面說不定還有點兒什麽別的。”
商稚言:“什麽別的?”
崔成州:“青春期少年面對種種壓力,發生精神障礙的情況增多。”
商稚言:“嗯……”
崔成州:“嗯什麽?”
商稚言:“這個角度還可以。”
崔成州:“……”
車子嘎吱停了,崔成州被她氣笑:“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指點我了!下車,去登記!”
商稚言知道崔成州人面廣,但沒想到崔成州的老同學自己也認識。那醫生看見商稚言和崔成州一塊兒來,很是吃驚:“你們都來看明仔媽媽?”
崔成州和商稚言對視一眼,又別開頭。他們彼此都不知道對方還會定期到這兒探望那個瘋瘋癫癫的女人。
“明仔今天也來了。”醫生說,“他怎麽不上學啊?”
他放下兩杯茶,沖崔成州攤手:“拿來。”
崔成州:“沒有。”
醫生愣住了:“沒有?那你來做什麽?沒有那個,我不可能把病人的事兒告訴你。”
崔成州彈舌一哼:“我不看病歷,你大略跟我說說就行。”
醫生仍舊搖頭:“老崔,那是病人隐私。”
崔成州從包裏掏出錄音筆和手機,在醫生面前晃了晃,随後連同背包也一起塞到商稚言懷裏:“我徒弟把這些都帶走,我不錄音不錄影。”
“不必了。”醫生擺手,“沒有協查文件,我不可能說一個字。”
兩人僵持了片刻,崔成州忽然說:“好吧。喝茶喝茶,老同學聊聊天而已,不要弄得這麽緊張。”
他笑嘻嘻抿了一口茶:“嗯?這不是老張家鄉的白茶?……”
商稚言借口去廁所,悄悄溜出辦公室。走廊上明亮安靜,偶爾有醫生護士走過,這是精神病院的門診樓和辦公樓,病人不多。對面是住院樓,樓下有一個頗大的院子,草坪花圃,池塘小亭,就像一個大公園。不少病人在園子裏曬太陽打球,或是開着收音機唱歌跳舞,還有幾個在無魚的池塘裏釣魚。
商稚言看到了明仔和他媽媽。
明仔入學比其他孩子晚一年,現在還在讀初三,今年準備中考。幾乎每周他都會來這兒探望母親,有時候黑三和他一起來,有時候商稚言和他倆一塊兒。
但現在不是休息日,明仔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商稚言穿過住院樓的長廊,準備登記進入活動區時,明仔出來了。他沒料到會在這裏看到商稚言,居然下意識轉頭就跑。
“站住!”商稚言一聲大喝,“你能跑哪裏去!”
明仔抓抓腦袋,小聲嘟囔:“言姐。”
“你又逃學?”商稚言把他拉到一旁,“怎麽回事啊明仔,三月份了,你六月就要中考,整天逃學是怎麽回事?”
“我不想考試了。”明仔說,“我想跟黑三哥和羅哥學修車。”
商稚言:“……他們不會同意的。”
明仔:“你幫我勸他們嘛。”
商稚言笑了:“我也不可能同意啊。你成績又不是考不上高中,重點高中不好進,但普通的學校肯定沒問題。或者你考職業高中,去讀中專,你想學修車那就好好去學,跟着黑三能學什麽?你正正經經學出來了,比他們更厲害,他們要叫你明仔師傅的。”
明仔也笑:“言姐又亂講話。”
他個頭已經蹿得比商稚言還要高,似乎還可以往上長。幼年時嚴重營養不良似乎狠狠削弱了他的體質,他仍舊很瘦。好在皮膚之下已經有了一些薄薄的肌肉,是個瘦削但還挺健康的男孩子。
他母親很美,入院治療之後有護士幫她洗臉梳頭,精神漸好,凹陷的臉也愈發圓潤,是個好看的女人。明仔的嘴巴和眼睛像母親,高挺的鼻子或許繼承于他的父親。商稚言有時候看着明仔,會想象他以後可能成為什麽樣的男孩,和什麽人結識,和什麽人成家,過着怎樣普通平凡但安安穩穩的一生。
一個蘋果從活動區門口遞來,女人喊着兒子的名字,讓他吃水果。
明仔接過蘋果,催促母親回去休息。接近午飯時間,病人們陸陸續續地在護士醫生照應下往食堂或者住院樓裏走。
“阿姨,學生仔還是要讀書,你說對不對?”商稚言說。
女人認得她,微微笑起來:“要讀書,要考第一名。”
明仔啃了一口蘋果:“我不行的。”
女人:“明仔考過第一嗎?”
明仔:“沒有,校運會上跑過第一。”
女人:“那你要考狀元啊。”
明仔:“你又看什麽古裝片了?”
他現在已經很擅長和母親稀裏糊塗地瞎聊天。
崔成州給商稚言打電話讓她去停車場,商稚言連忙跟明仔告別。“下午去上課!否則我告訴黑三你又逃學!”
明仔滿臉無奈,拖長了聲音:“好——”
商稚言發現崔成州臉上的神情變了,隐隐帶着興奮。果然,崔成州順利從老同學口裏挖出了一些料。
黎潇在初二時因為精神問題到精神病院就診,當時被診斷為恐怖症:她對燈泡懷有巨大的恐懼。
商稚言皺眉:“燈泡?是普通的鎢絲燈泡?”
崔成州一邊開車一邊跟她解釋。黎潇當時所在初中教室外有兩盞這樣的鎢絲燈泡,家裏的衛生間、廚房和卧室也有類似的鎢絲燈泡。她對鎢絲燈泡的恐懼已經達到了只要見到形狀相似的燈具亮起,就會尖叫、下蹲,雙手抱頭以保護自己。
“她是被人欺負了麽?”
“不知道。更詳細的我問不出來。”崔成州聳肩,“但當時醫院讓黎潇定期複診,黎潇來過兩次之後就再也沒出現,當然也沒有吃藥。”
不再就診的原因,是黎潇恐懼的根源消失了。學校走廊的燈泡被打壞,不再亮起。家裏的鎢絲燈泡換成了更明亮的節能燈泡,黎潇安靜了,行動漸漸恢複正常。
“所以她家人就不再帶她上醫院了,直到今天。”崔成州微微皺眉,“但我同學說,恐怖症看起來恐懼的是物體,但實際上恐懼的可能是物體存在的空間或者場景。如果恐懼的是空間和場景,黎潇現在害怕的不一定是燈泡,也許已經轉換成別的東西。”
九中的走廊有鎢絲燈泡嗎?商稚言孫羨發了信息。
車子又停了,仍舊霧氣茫茫。崔成州說:“下車。”
商稚言:“?”
她擡頭一看,車子已經停在高新科技園區門口。謝朝抱着一個同城快送的包裝袋站在門衛室前,仍舊面無表情。
“你好啊。”崔成州沖他擺擺手,“我把我們的記者送來了。”
商稚言吃驚:“師父你幹什麽?”
崔成州:“黎潇這件事你不要理,先把手頭科技版的報道寫好。昨天開放日取消我不知道,是我的錯,所以我幫你直接聯系了新月醫學裏搞醫療機器人的工程師,就你的那個同學嘛,叫謝什麽……”
商稚言不依:“報道我會寫的,但黎潇的事情你不能撇下我。”
崔成州:“你是財經中心的記者,不要亂蹿。”
商稚言:“你也是。”
崔成州:“我資歷比你高,臉皮比你厚,嗓門比你大。下車!”
商稚言一腔怒氣散不出去,又不敢對崔成州發怒,連關車門都控制着自己,沒有用狠力氣。崔成州沖她和謝朝擺擺手,開車跑了。
謝朝領着她往園區裏走:“今天可以參觀研發中心。”
商稚言一言不發。她的心思不在新月醫學這邊,全放在黎潇那件事上面了。手機響動,孫羨回複:【沒有鎢絲燈泡。】
明仔也給她發了信息:【我下午去學修車,你可以幫我跟學校請假嗎?】
沒一件順心的事情,商稚言咬了咬嘴唇。她擡頭看見謝朝,愈發覺得謝朝也礙眼。
謝朝偏偏這時候開口了。“你和崔成州吵架了?”他側頭問,眼神裏帶着一絲揣測和一絲微渺的笑意,“你怎麽還跟以前一樣,一點沒變。”
商稚言站定了。“你有什麽資格說我沒變?”她聲音顫抖,緊緊攥着拳頭,“這十年裏你沒有跟我一起經歷過任何事,你怎麽知道我變沒變?!”
謝朝不說話,眼皮垂了垂,嘴唇輕抿。商稚言不肯放過他,不讓他閃避。謝朝的态度實在刺傷了她:或許這是一種信號,大家都是成熟的成年人,理應懂得更圓滑地處理少年時代的傷口。那些快樂的事情當作不存在,不辭而別也當作不存在,把彼此關系死死限定在“同學”身份上,他們還能在成年人的社會規則裏各自體面,好好來往。
但商稚言知道她根本跨不過去。她忍着不問那個問題,忍着不談論過去的事情,不說自己的難過,是她有涵養,是她在沒法走出來的難受裏煎熬過,所以練出了這種本事。
但謝朝不能這樣輕飄飄地提起。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約會。”她看着謝朝說,“我等了你四個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