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變與不變(4)

事實上,在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商稚言都不斷不斷地告誡自己:那不是約會。

那不可能是約會。只是朋友之間普通的邀約,雖然開口的是謝朝,受邀的人只有商稚言,但此外還具有什麽特別的意義?沒有任何特殊意義,不是約會。

然後她很快陷入了被餘樂稱為“失憶症”的症狀中。前一天跟餘樂嚷嚷着那是約會,第二日立刻改口,堅決否認。而傾聽的餘樂和應南鄉會面面相觑,小心問一句:你忘記昨天說的啥了?

只有不把那一天的邀約看作約會,才能沖淡它帶來的懊惱和沮喪。商稚言當然很清楚這種行為近似于自欺欺人。成年人正好擅長這種本事,十八、九歲的商稚言無師自通,是謝朝令她靈魂中的這一部分迅速成長,忽然懂得對抗世上所有不快樂的方法。她甚至在某些時候想起來,還要假模假樣地跟自己講:那我還得感謝他。

商稚言後來沒怎麽去過溜冰場,那地方不好玩,會讓她想起自己認真打扮,然後等待四個小時,再黯然回家的那一天。她也很久沒穿過那條格子裙,直到大三時張蕾幫她收拾行李,順手把裙子塞了進去。回到學校的商稚言發現裙子的存在,很快又把它塞到行李箱底部。

商稚言等待謝朝開口。

謝朝沒有回避她的眼神。商稚言敏銳地察覺,眼前的謝朝和重逢時候的謝朝确實不一樣。那天的謝朝整個人像罩着冷冰冰的蓋子,隔絕了外物,但今天的謝朝正在迎接她的怒火。她不知道他因何改變,也不知道這種改變是好是壞。

但他沒法平息商稚言的情緒。

“我很想去。那也是我第一次約女孩子。”謝朝說,“對不起。”

商稚言眼睛一酸,立刻問:“所以為什麽沒有去?是出了什麽事嗎?”

在暌違的漫長時間裏,每每想起謝朝,商稚言都下意識地給他找失約的理由。最籠統的無非是家裏出事了,而更詳細一點兒的理由則可以具體到臨出門前路口發生塌陷事故所以不得已全線封路,他出不來。她知道這樣特別可笑,但還有什麽辦法能解釋謝朝的行為?

然而無論什麽理由,都沒法解釋謝朝為什麽在那次失約之後不再理會商稚言和餘樂,甚至沒有填報高考志願,直接出國。

商稚言心裏其實非常清楚,一次失約其實沒有那麽嚴重。她完全能諒解,只要謝朝肯解釋。是之後他一連串的态度,讓失約變得不同尋常。

謝朝輕輕搖了搖頭。他不肯說。

商稚言見過他這種态度。以前一問到他家裏的事情,問到他為什麽往海裏走,謝朝立刻像閉了殼的蚌,怎麽都撬不出一個字。他擅長回避,觸碰到自己不願意提的事情,立刻會陷入拒人千裏之外的沉默。

但這次商稚言不打算包容他的不願意。

Advertisement

“你又這樣。”她一口氣說下去,“如果這件事情只和你自己有關,你不樂意說那就不說,你樂意說的時候我們就聽着。對,以前都是這樣,講或不講是你的自由。但這件事情是不是跟我們這幾個朋友也有關系?你跟小南不算熟,我們不說她,那我和餘樂呢?難道我和餘樂的感受在你心裏就真的一文不值?你連個解釋都不願意跟我們講嗎?”

兩人已經站在新月醫學門口的通道上。一個穿着工裝的青年奔出來,聽到商稚言最後一句話,想都沒想,立刻轉身往樓裏走。

“小陸。”謝朝喊他,“你過來。”

商稚言被謝朝弄糊塗了,她看看撓頭走過來的青年,又看看謝朝。

“陸棣,我助理。”謝朝示意商稚言看小陸的工牌,“名義上是助理,其實是實習生。”

“你好你好。”小陸沖商稚言伸出手,滿臉笑容。

“商稚言,浪潮社記者,來寫醫療機器人報道的。”謝朝說,“你帶她去研發中心。”

商稚言:“謝朝!”

謝朝垂眼看她:“我現在有點事必須去處理。”

商稚言:“別撒謊,崔老師不是讓你給我……”

“崔成州只是建議讓院裏安排我跟你聯系。”謝朝指着小陸,“他比我閑,他比較合适。”

小陸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硬着頭皮幫謝朝講話:“謝工是挺忙的,真的。”

三人步入辦公樓,一層人來人往,謝朝把工牌放在閘口滴了一下,商稚言瞥見他的認證職務是研發中心高級機械工程師。

小陸正跟謝朝小聲講話:“謝工,我現在帶她去嗎?可我現在沒空啊,有個郵件我必須發,想讓你幫忙看看數據有沒有問題。你沒帶手機,我只好下來找……”

商稚言不再跟着這兩人:“既然你們都這麽忙,那我還是先走吧。”

她轉身時,謝朝抓住了她的手。

“我會告訴你的。”他說,“但你要等一等我。”

“別拉拉扯扯。”商稚言掙脫,“影響不好,謝工。”

小陸憋着笑,眼神在展示區游移。

謝朝像是還有許多話要講,但他輕抿嘴唇,轉身走向電梯。小陸從兜裏掏出紙筆匆匆寫下聯系方式:“記者老師,這我聯系方式,你拿着啊。你在這兒等等我,一會兒就帶你去研發中心。進中心之前我們得在保衛處辦張來訪卡,等等我啊,等我。”

謝朝走入電梯時回頭看她。商稚言心頭一軟,随即又有種想揪着他揍一拳的沖動。

崔成州給她發語音,問她情況如何。商稚言:“吵架了。”

崔成州打字飛快,幾乎是秒回:年輕人,不要沖動。

展示區裏只有商稚言,她放好手機,發現身旁是一具下肢攜行外骨骼。

之前沒有仔細看清楚,她現在忽然發現,這具外骨骼和其他幾副外骨骼比起來,設計上有些笨拙,關節部位用料笨重,而且已經有了相當多的使用痕跡。

外骨骼下方的标牌上寫着謝朝的名字,制作日期是2015年。

……2015年,那時候謝朝剛剛大學畢業。商稚言在展示區看了一圈所有外骨骼的制作日期,确認這攜行外骨骼是最早的一具。

……他最想做的不是醫療機器人嗎?商稚言有些迷惑,展示區裏所有的外骨骼上都有謝朝名字,他參與了每一具的制作。他的理想在漫長的十年裏已經變了麽?商稚言心中又生出幾分黯然。謝朝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麽,她也一樣對謝朝一無所知。

大約半小時後,小陸從電梯裏飛奔而出。他态度非常熱情,先帶商稚言辦了一日為限的來訪卡,又帶她去食堂吃午飯。新月醫學的食堂在園區裏相當有名氣,其他企業的員工也常常會到這兒用餐,商稚言居然還看到了餘樂。餘樂身邊圍了一圈年輕的女孩子,一邊吃飯一邊被餘樂說的話逗得樂不可支。

商稚言:“……”

她偷拍一張照片發給應南鄉。

應南鄉果然秒回:魅力可以啊樂仔。

餘樂遠遠看見商稚言,又驚訝又高興,端着餐盤移動過來:“來工作啊言言?”

他把餐盤上的豬排包和酸奶分給商稚言:“新月食堂裏的豬排包是一絕,很難搶。”

小陸讪讪地笑:他剛剛确實沒搶到。商稚言眼尖,認出這豬排包是餘樂從他那堆女孩子裏要過來的,低聲問:“你那邊怎麽回事?”

“都是大四的實習生,我負責帶她們參觀園區。”

商稚言不信:“你們那邊沒有食堂?一定要到新月的食堂來吃飯?”

餘樂只是笑。

商稚言:“你跟謝朝不是不熟嗎?”

餘樂:“這食堂也不是謝朝開的啊。”

商稚言:“但他說不定會在食堂吃飯,你說不定能假裝偶遇,和他說說話。”

餘樂又笑,小陸忽然開口:“謝工不吃食堂的。”

兩人均一愣:“那他吃什麽?”

“準确地說,謝工不下來吃飯。”小陸補充,“謝工不喜歡食堂,嫌這兒人多。他一般回家吃,或者自己在辦公室裏解決,有時候讓我幫他買一份飯。總之,他不進食堂。”

餘樂頓時放下了筷子:“嗨,我白來這麽多天了。你們食堂東西是好吃,可是也貴啊。”

商稚言咬着筷子笑。餘樂要是真的不把謝朝當朋友,他不會在失去聯絡的這麽多年裏,堅持每年發電子賀卡,寫那麽多閑碎的雜事。

原本小陸和商稚言呆一塊兒,小陸對商稚言充滿好奇,連連追問,商稚言很有些招架不住。但餘樂一坐下,形勢立刻逆轉,小陸被倆人抓住,成為他們打探謝朝情況的情報員。

謝朝是今年年初從美國回來的。按道理,他這個年紀的青年學者,在新月醫學裏應該從基礎做起,但謝朝一來到立刻成為院裏醫療機器人項目的團隊核心成員。這個決定招致項目內部許多不滿。好在謝朝本人寡言且工作認真紮實,相處起來沒多少壓力。小陸一月份開始在新月醫學實習,和謝朝一樣都是新人,關于謝朝的事情,他也說不出什麽內幕消息。

商稚言默默地聽着記着,一邊聽着謝朝的事情,一邊想着自己的那篇報道。崔成州布置的任務,她還沒想好怎麽去寫。

和她聯絡的人就這樣變成了小陸。商稚言晚上回家時小陸還在不停給她發微信,随時彙報謝朝的狀态:“謝工今晚又加班。”

商稚言:“不用跟我講,我要寫的不是你們謝工的生活日志。”

小陸:“好的好的。”

過兩分鐘又來一條:“謝工今晚跟他教授開視頻會議。”

彙報頻率還挺高:“謝工今晚很異常,他老看手機。”

商稚言覺得他真煩。但小陸發來的每一條,她都忍不住看兩遍。

謝朝的手機號碼她已經拖入了黑名單,這時忍不住拖了出來。

他讓我等一等他……商稚言揣摩着這句話,不知道自己要等到什麽時候,謝朝才會跟她講過去發生過的,而她和餘樂一無所知的事情。

然而十二點過了,謝朝始終沒有聯系她。惱怒的商稚言迅速又将號碼拖回黑名單。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之外的事情:

謝朝發現小陸老看手機:跟誰聊天這麽認真,資料都整理完了嗎?

小陸:我跟言言發微信呢。

謝朝:……誰?

小陸:言言。就今天的記者老師,商稚言。

謝朝:你叫她什麽?

小陸:言言。

十分鐘後,商稚言收到小陸又一條信息:謝工強迫我留下來和他一塊加班。

緊接着:我是不是得罪他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