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火點(1)

關于新月醫學醫療機器人的報道,商稚言寫了整整一周。崔成州沒限制她交稿時間,她認認真真查資料,認認真真跟小陸請教問題,整篇報道換來崔成州一句評語:還可以。

商稚言覺得這句話實在太動聽了。

而趁此機會,她對謝朝的工作也多了幾分更深入的了解。醫療機器人和工業機器人一樣,由機構、驅動、感知和智能控制四個部分組成,謝朝他鑽研的正是第四部分:智能控制。目前世界上發展最快的醫療機器人是外科機器人,當日新月醫學展示的自由度6機械臂,正是專用于骨科手術的産品之一。而除外科機器人之外,新月醫學也在救援機器人和康複機器人領域有所涉獵,但出于商業考慮,目前企業的重頭項目仍舊是醫療機器人。

謝朝所在的核心團隊正負責研發一類脊椎外科手術機器人,難度大,精度高,具有觸覺反饋功能的操作系統是一大國際性難題,相關案例不多。他最近日夜加班,跟歐美的教授和科研團隊開視頻會議,幾乎到了廢寝忘食的地步。

商稚言老想起新月醫學一樓的展示區。和醫療機器人相比,謝朝似乎更偏重外骨骼。她去問小陸,小陸也承認:“謝工當年畢業的時候,他的畢業設計作品就是一具下肢攜行外骨骼……對對對,就是那副,挺好用的,我們都試過。”

那具外骨骼可以穿戴在人的左腿上,從大腿中段一直到腳踝,對整個腿部起到支撐的作用。

“那外骨骼是專門給肌力不足的人訓練和康複使用的。”小陸跟她解釋,“比如卧床太久了,腿部肌肉萎縮,這一類病人就很适合使用謝工那個外骨骼。本來我們都以為他會以這個為方向,但不知道為什麽,他會來新月醫學。新月醫學雖然有外骨骼項目,但不是我們的工作重點,那個項目組只有兩個人,根本沒法工作。”

商稚言:“你跟他這麽熟,不能打聽打聽?”

小陸:“不熟,他天天罵我。”

商稚言:“……謝朝沒那麽兇吧?”

小陸:“這幾天特別兇,要是知道我跟你打電話,他一定又發脾氣。”

小陸匆匆挂斷電話,商稚言審視自己的稿子,擡頭看向崔成州的方向。崔成州不知何時已經離去。她知道崔成州最近把所有精力都撲在黎潇的事件上,但黎潇的父母和學校均不配合。沒有警察的協查文件,精神病院也不願意透露更多情況。商稚言不知道他要怎麽去查探。

在商稚言看來,黎潇這事件的新聞價值并不大。九中和同華高中一樣是省內示範重點,學習壓力巨大,黎潇剛升上高中,一時間适應不了學習節奏導致精神緊張,不是什麽新鮮事。

她想跟着崔成州去采訪,無非是想跟着他學點兒什麽。崔成州在財經新聞中心裏過得很不愉快,財經中心的大事件是被上下雙重鎖死的:普通人聊不來,高層政策又諱莫如深,崔成州難以發揮本領。何況他以前是出了名的刺頭,發配到財經中心是下放貶職,中心主任只給他安排閑職,主要負責帶新人。

因而這幾年,崔成州帶出了自己的壞名聲,工作上卻不見有什麽建樹。

商稚言交稿後松閑許多,聯系餘樂問他周末是否一塊兒吃飯,正巧應南鄉出差歸來,可以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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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樂拒絕了:“我得加班。”

商稚言有點兒懷疑,他是不想見到應南鄉。

應南鄉當年順利考上了央美,學了她熱愛的油畫專業,但就業門路太窄,又因為畢業後家人需要照顧,她不得已回了家鄉,專業技能愈發難以施展,最後在廣告公司裏當了設計。兩年前因為設計太受氣,她專職做策劃,職業生涯忽然間風生水起,漸漸上了正軌。

春節過後,應南鄉和急催她結婚的男友分了手。商稚言原本以為餘樂應當有機會,但應南鄉很快和項目裏一個同行結識,對方恰好是她喜歡的類型,戀情又迅速展開。

商稚言總覺得應南鄉是一個奇妙的人。她可以很快從愛裏抽身,又很快投入愛裏,時刻準備着愛人和被愛,仿佛心底有一個永遠豐盈的泉眼。她的喜歡和不喜歡、愛和不愛都直截了當,不委屈自己,也不委屈別人。

……也許餘樂是“別人”之中的一個例外。商稚言想。

餘樂上大學之後,漸漸地也不把應南鄉挂在嘴邊了。他和應南鄉都在北京讀書,但學校隔得遠,他倆見面的機會并不多。

商稚言到現在還清楚記得2012年的12月21日,應南鄉忽然給她打來電話,語氣滿是震驚和難以置信。

樂仔有女朋友了——她用一種帶着恍惚的口吻,絮絮叨叨地跟商稚言描述餘樂的女朋友:同為清華學霸,人很漂亮,氣質很棒,性格又和善又舒服;一頭短發,順溜光亮,單眼皮細長妩媚,笑起來臉上還有小酒窩。

“和我完全不一樣。”應南鄉說。

商稚言理不清頭緒:“什麽?”

應南鄉又說:“今天是世界末日,我來找樂仔吃雞翅。”

頓了頓,她很快樂地接着講:“太好啦,我好喜歡他女朋友。”

商稚言後來才知道,應南鄉那天拉着個小行李箱去的清華。行李箱裏頭裝的全是她這幾年攢下來的各種寶貝:旅行紀念品、沒拆封的香水、普羅旺斯的精油、俄羅斯的銀飾、古怪的民族挂畫、新西蘭海灘上撿的粉紫色貝殼……

都是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她全給了餘樂,當作世界末日的禮物。

餘樂的戀情持續到畢業,因女孩移民宣告結束。他去央美找應南鄉,倆人騎自行車去798藝術中心兜風。那時候是冬天,北京城裏城外一片荒涼,樓間風呼呼狂吹,798地面看着幹淨,風過來立刻揚起轟轟烈烈一片黃塵。他倆戴着口罩瑟瑟縮縮兜完,餘樂失戀的不快轉為憤怒:這火車頭、廢車間到底有什麽好看的!

應南鄉請他去港美吃粵菜,又帶他去吃全北京最地道的桂林米粉螺蛳粉,但餘樂就是不滿意。晚上兩人在小柯劇場消磨時間,餘樂在位置上睡着了,雙手插在衣兜裏,垂着頭,非常安靜。等他醒來,應南鄉終于想到一句極棒的安慰話:“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餘樂回她:“神經病。”

商稚言覺得他倆的關系看着單純,但細想十分複雜,她琢磨不透。餘樂半天等不到她回答,補充道:“既然你這麽想見我,那建議你請我去鹹魚吧吃夜宵。”

挂斷電話後,餘樂沖進了球場。“周末你們自駕游對吧?”他對夥伴說,“算上我一個。”

高新科技園區裏有設備齊全的運動場,四個籃球場排列在場地外側,餘樂打完半場,坐在一旁喝水休息,遠遠看見了謝朝。

謝朝穿着便服,看樣子沒打算下場。他沒注意到餘樂,只是站在場邊看人打球。餘樂盯着他好一陣,想起高三時這人吊着傷手也要去看別人打野球。

還沒等餘樂想好怎麽打招呼,謝朝已經轉身離開了。

周一,崔成州一早就在商稚言家樓下等她。

他幾經周折,終于通過精神病院的老同學争取到一個與黎潇談話的機會,想了又想,還是把商稚言帶上了。畢竟她是女孩,可以适當降低黎潇的戒心。

黎潇情況已經轉為穩定,恐怖症只要隔絕恐懼源,病人就能恢複正常,之後只能依賴臨床心理治療手段去解決根源問題。但黎潇不肯回家,也不願意見家裏人,現在還住在醫院裏。她不需要吃藥,平時也不怎麽出門,偶爾會在護士的陪伴下到活動區裏放松一陣子。

巧的是,她在活動區裏結識了明仔的媽媽。

“……”商稚言狐疑,“真的是湊巧嗎?”

崔成州狡猾一笑:“是湊巧。”

他每個月都去探望明仔的母親,女人已經把他看做好友。崔成州把黎潇的照片給她看,跟他說這女孩和明仔年紀相仿,學習成績特別特別好,說不定可以教明仔讀書。

商稚言:“……你也太壞了吧。”

崔成州:“黎潇被他們保護得太好了,如果不這樣,我接近不了她。”

兩人來到精神病院,等待時崔成州告訴商稚言,明仔的媽媽和黎潇相處得非常愉快。黎潇并不是發瘋,她的應激症狀完全出于對某物的恐懼;而明仔的媽媽思維跳脫,但也并非不可溝通。兩人常常天馬行空地胡亂聊天,都覺得彼此很有趣,尤其是黎潇,她在不斷适應明仔母親的聊天方式。

約半小時後,崔成州的醫生同學過來了。他帶他倆進入活動區。

活動區場地開闊,空氣清新,今日恰好也是大好的晴天,水霧散去不少。病人在草地和長廊裏歇息,有人唱歌,有人遠遠看見醫生就沖他揮手打招呼。黎潇和明仔媽媽坐在一個小亭子裏,兩人正在下飛行棋。

眼角餘光看見有陌生人靠近,黎潇下意識繃緊背脊,迅速站起。

“黎潇,沒關系沒關系,這兩個都是阿姨的家裏人。”醫生忙安撫,“他們來看阿姨的,不是找你。”

和孫羨的描述一樣,黎潇是個文靜的姑娘,此時因為有生人接近而顯得緊張抗拒。商稚言與她對視,沒有回避,坦蕩眼光似乎讓黎潇放松了一些,她開始好奇打量商稚言。

明仔母親看着崔成州笑:“你又來啊?你不讀書嗎?”

崔成州:“我考得不好,來找你聊聊天。”

女人指着黎潇:“她成績好哦,她是九中的學生。不知道我們明仔考不考得上九中。”

崔成州:“還有半年,要努力啊。”

他和明仔媽媽閑話家常似的,黎潇的戒心愈發少,小心翼翼坐下,半個屁股粘在石凳上。

崔成州像是現在才看見黎潇似的,轉頭問她:“你是九中的啊?我以前也是九中的,你高幾啊?”

黎潇吓了一跳,沉默半天才回答:“高一。”

崔成州沖商稚言使眼色。商稚言正給明仔媽媽遞葡萄,忙接話:“高一啊?那你認識孫羨老師嗎?她也教高一。”

黎潇終于來了點兒精神:“孫老師教我們班的。”

商稚言笑:“她上課是不是特別嚴肅,你們怕不怕她?”

黎潇終于笑了:“怕的,她好兇。”

漸漸聊得高興,崔成州不着痕跡說了一句:“老師兇,學習又難,現在的孩子壓力真是太大了。同學,你說是不是?”

黎潇:“還好吧,我沒什麽感覺。高一沒太大壓力,好多活動都是玩兒。”

崔成州一愣,商稚言也頓住了。這和他們之前的想象并不一樣。

“那就好,那是你适應能力強。”崔成州立刻接話,“九中現在變化大嗎?我以前讀書的時候,一到晚上學校裏就一片漆黑,校道上連燈都不舍得開。”

黎潇笑得拘謹溫和:“現在不一樣啦,你可以回學校看看。晚上我們也有活動的,很明亮。”

商稚言愈發迷惑。黎潇恐懼的源頭已經變了麽?

一個護士遠遠走來:“黎潇,你媽媽來了。”

她話音剛落,黎潇臉上的放松和愉悅一掃而空,她就像變臉一樣,在瞬間換上僵硬害怕的神情。緊接着,女孩低下頭,開始急促喘氣。

“讓她到這兒來還是你回……”

“我回去。”黎潇迅速站起,連招呼都沒打,跟着護士往住院樓裏走。

崔成州轉頭問:“她這麽怕她媽媽?”

“對。”醫生嘆氣,“母女關系很惡劣。每次她媽媽來催她出院回家,兩人都會吵架,我們都勸過好幾次了,黎潇話不多,只是哭。吵的也不是什麽大事,她家裏條件不好,說是承擔不起住院費。另外她媽媽害怕黎潇住院太久,九中會開除她。”

“她也是這樣跟我說的。”崔成州道。

前兩天,崔成州找到黎潇家裏的地址,特地登門拜訪。但話沒說兩句就被黎潇父母趕了出來。黎潇母親把崔成州帶到樓下,壓着聲音趕他走,說的也是一樣的話:事情已經很麻煩,不能再鬧大,他們最怕的是九中不讓黎潇再讀書。黎潇的自殘行為跟學校完全沒有關系,也沒有校園暴力,就是小姑娘家突然想不開而已。

醫生坐下後繼續說:“黎潇的防護心态很強,很難從她口中問出關鍵內容。今天她媽媽是來給她辦出院手續的。說實在話,她要是這樣回了家,肯定還會再複發,不說解決問題,我們連她究竟怕什麽都沒弄清楚。”

崔成州:“我不能過去,他媽認得我……”

他還未說完,明仔母親突然接話:“我知道噢。”

女人非常快樂地拍着手,仿佛找到了難題的答案。她壓低聲音,神神秘秘:“這個妹仔怕蟲。”

崔成州和商稚言霎時間恍然大悟。

時值盛春,萬物複蘇。九中校園內遍植小葉榕,精神病院的住院樓周圍也有高大的小葉榕。小葉榕容易長蟲子,一根根絲線懸在葉上,很容易就能看到。

但商稚言很快又覺得不對:“她為什麽會突然怕蟲子?以前怕的不是鎢絲燈泡嗎?”

女人:“她怕大蟲子!”

她用手掌模仿蟲子蠕動的方式。

“爸爸是大蟲子。”女人說,“大蟲子壓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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