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火點(2)

新月醫學科技研究院,八樓。

謝朝所在的辦公室比商稚言上一次來的時候更亂了,小陸在收拾東西,謝朝坐窗臺上翻書,眉頭皺得死緊。

工作陷入瓶頸,無法找到成本低且可用的材料,直接制約了項目的開展。謝朝為這事情已經忙了兩周,他的教授給了他幾種材料建議,謝朝不置可否,打算一一嘗試。

小陸抄起手機瞅一眼時間,問他:“謝工,十一點了。”

謝朝:“哦,好。那你準備準備明天開會的資料。”

小陸:“……在這兒準備嗎?”

謝朝:“寫好了給我看看。”

小陸震驚了。他其實老懷疑謝朝不是人,或者說不是正常人類:好像不會累,不會疲憊,猛地紮進工作裏,可以連續好幾天不歇氣。

但小陸做不到。他在自己桌前慢慢坐下,絞盡腦汁地思索開溜理由。商稚言給過他建議,讓他直接跟謝朝攤牌“我不想和你一起加班”,但謝朝給的答複是:那我換一個助理吧。

小陸從此不敢再直接吭聲。他盯着電腦屏幕發呆,已經呈凝固狀的大腦無法處理任何信息。屏幕右下角的微信客戶端沒有閃動,他一小時前給商稚言發信息,商稚言到現在還沒回複。

正苦惱時,手機鈴聲忽然響起。小陸從工作臺上拿起謝朝手機遞給他,順便看了眼屏幕,瞬間心花怒放:是謝斯清的電話。

果不其然,謝朝接完這個電話,抄起錢包手機和車鑰匙匆匆離開辦公室:“下班。”

小陸樂得要蹦起來:只要謝朝妹妹來電話,謝朝總會很快離去,迅速下班。

走出幾步,謝朝忽又轉回頭問他芒果慕斯哪兒可買。謝朝說的那家店是十年前就倒閉關門,而現在十一點,無論什麽蛋糕店都已閉門謝客。小陸想了半天,捶了下桌子:“浪潮社對面有一家店,24小時營業,那邊肯定有蛋糕賣,味道不錯的。”

謝朝:“……浪潮社?”

小陸:“對對對,就言言……嗯咳,就商老師工作的浪潮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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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上次商稚言氣哼哼離去,謝朝就沒再見過她。她也不跟謝朝聯絡,反倒和小陸聊得很開心。小陸時不時跟謝朝說兩句商稚言的事情,商老師今天下鄉幹活了,商老師寫完稿了,商老師發的朋友圈好好笑謝工你看嗎?

謝朝不看,但他用自己手機搜索了商稚言的號碼。商稚言的微信名稱是“言言”,這讓謝朝牙關有點兒疼。這個昵稱原來已經不是親密朋友才能喊的了。

他此前沒想過要跟商稚言和餘樂恢複以往的關系,其實他更沒想過,自己會這麽快與商稚言重逢。這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商稚言是浪潮社的記者,謝朝一直以為她是跑社會新聞的,誰料科技線也是她工作範圍。

餘樂的電子郵件裏常說商稚言的事情,但從來沒附過照片。謝朝不知道商稚言現在成了什麽樣子,他強烈地好奇過,有時候甚至在睡夢中也能遇見成年之後的商稚言。他們在漆黑的海灘上漫步,燈塔掃亮滿天星辰,商稚言站在海裏,沖海堤上的謝朝說:跳下來吧,我會接住你。

他以為自己可能會認不出,但商稚言實在沒多少變化——暌違十年,她依然是那個見到朋友就高興奔近,要在你肩上拍一記的快樂小姑娘。

謝朝開着車,遠遠的便看到浪潮社的LOGO。浪潮社的辦公樓位于中心CBD區外緣,原本是出版集團大樓,其中有幾層被浪潮社租下,大咧咧在外牆裝上了浪潮社的标志。從外側眺望,浪潮社上方是某某出版社,下方是某某音像有限公司,密集的一排,全是文化産業,熱烈中帶一絲窘迫。

将近十二點,樓上仍有燈火通明的辦公室,都是徹夜加班工作的人。謝朝很快找到了小陸說的鋪子。店面不大,擠在便利店和面館之間,是這條靜谧昏暗道路上明亮的三扇門。店名叫“時刻”,謝朝推門而入,電子鈴叮當地輕響一聲。

店內只有一個售貨員,揚聲招呼一句“歡迎”。櫥窗內果真還有蛋糕,但顯然這店裏主營的還是咖啡餐點,蛋糕看起來已經不太新鮮。

“沒有芒果慕斯嗎?”謝朝問。

那青年搖搖頭:“或者你看看藍莓慕斯和草莓派?這是我們店的招牌。給你打八折吧,十二點了。”

謝朝心想,可謝斯清只想吃芒果慕斯。

謝斯清今年大學畢業,春節回國度假後到現在還沒回去,畢業手續基本已經辦好,她天天在家裏瞎玩,大型游戲通關數個,最近癡迷于操縱刺客在老城市裏跑酷。

和商稚言重逢那天,謝朝循例回家吃飯。謝斯清見他情緒不高,連連追問,問出緣由後接連不斷叨咕了幾十分鐘。

她的叨咕是有用的。至少再見到商稚言的時候,謝朝不打算裝作不認識了。和生氣的臉相比,謝朝更想看到商稚言快快樂樂沖自己奔來的模樣。

但他在這方面似乎缺乏天分,每次和商稚言說話,都像在暗火上潑了一層又一層的油。

“你們這兒能送外賣嗎?”謝朝把藍莓慕斯和草莓派都買了,指着窗外問,“送到浪潮社。”

“可以,你留下地址和手機就行。”

謝朝剛想寫下,筆懸停了。他不知道商稚言哪一層,也不知道她具體哪個部門。

此時,浪潮社財經新聞中心記者部裏,商稚言接連不斷打噴嚏。崔成州催她回家,商稚言用紙巾擦擦鼻子,搖頭:“我們先解決這件事情。”

崔成州:“這已經不是我們能解決的事情了。”

記者部裏只有他們兩個人,桌上兩份吃了一半的外賣,已經冷了,面湯上結一層薄薄的油繭。

從精神病院回來之後,崔成州就一直抽煙沉思。他移動到窗邊,持煙的手從窗戶小縫探出去,煙霧便不會揚進屋子裏觸發煙霧報警器。商稚言不小心吃下幾口二手煙後幹脆坐遠,和崔成州一樣發呆。

崔成州結婚之後就基本戒了煙,只有在遇到極大難題時,他才會抽上幾口。

發生在黎潇身上的事情太可怕了。明仔母親說得不清不楚,但這顯然不會是她的臆想。黎潇的母親為什麽急着帶她回家?為什麽黎潇會突然撞牆自殘?黎潇的恐怖症從初中就開始了,她害怕鎢絲燈泡。而她的卧室裏,恰好就懸着鎢絲燈泡。

商稚言根本發不出聲音。她當時坐在石凳上,呆呆地聽着醫生富有技巧地向明仔母親詢問更多的事情,只覺得身體很冷很冷。周圍蓬勃的一切仿佛和她無關,和深陷絕望的小女孩也無關。

在黎潇的母親即将辦理完出院手續的前一刻,醫生拿走了黎潇的病歷。他以黎潇的情況尚不穩定為理由,不允許黎潇出院。得知這消息的瞬間,黎潇臉上霎時一陣放松,緊接着,女孩開始無聲地哭。

黎潇的母親被說服了,醫生告訴她黎潇情緒相當不穩定,每晚還偷偷藏起藥,如果現在回家可能會繼續自傷甚至傷人。他胡謅了一通,順利勸走女人,轉頭便與女護士一起,跟黎潇進行了獨立面談。

崔成州和商稚言一直等到警察到來才離開。

怎麽寫?寫什麽?她的母親肯定知道這一切。她一直對黎潇的遭遇睜一眼閉一眼嗎?她在縱容丈夫嗎?急着把黎潇接回家不是怕學校開除黎潇,而是怕事情暴露……商稚言想着這些問題。她以為崔成州和自己所想的一樣,但崔成州開口說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話。

“這個報道我們不寫了。”

商稚言一愣:“為什麽?”

“黎潇的心理評估顯示,她非常脆弱敏感。”崔成州把煙頭扔進小水杯裏,“我們的報道會刺傷她,她承受不了的。而且我們始終沒機會跟黎潇面對面敞開地談,沒采訪到當事人,這篇報道沒有意義。”

商稚言咬了咬嘴唇:“崔老師,即便我們不寫,一定也有其他媒體會發現真相的。黎潇從學校被救護車拉走那天,很多媒體都知道這件事。等立案偵查了,還是會有人寫。”

崔成州扭頭看她:“所以呢?”

商稚言:“這,這是很有新聞價值的新鮮事件,我們真的要放過嗎?”

崔成州盯着她,像看一個值得玩味的新人。

他拍了拍桌面上的《浪潮周刊》。這是上周出刊的最新一期,裏面濃縮了一周之內發生的各式各樣的事情,全國人大的相關新聞、娛樂圈演員學歷造假、人民幣彙率變化、臺海局勢新動向……而翻到社會新聞板塊,則全是零零碎碎,家長裏短:被兒媳婦趕出家門的老人哭稱自己沒有一張可休息的床,百年老店的當家兄弟因遺産分割不公平而生分家之變,某餐廳在店裏給老板娘舉辦歡慶離婚活動稱持離婚證者可享受五折優惠,兩個騎電動車上學的學生闖紅燈被撞一死一傷,因合夥人卷款逃走某創業青年徘徊樓頂嚎啕大哭最後被消防員勸下,快遞員救助路邊昏倒長者不料待送包裹被人偷走……

“在你看來這些都只是報道,是稿件,但它們也都是別人的人生。”崔成州低聲說,“商稚言,別人的人生,他們的遭遇,是不可以用新鮮不新鮮、有沒有新聞價值來判斷的。”

商稚言十指交叉,微微絞緊,抿着嘴唇不說話。

“新聞價值、新聞價值……你還剛入行,以後你就知道,做一行久了,職業判斷會先于我們的人性,對事情做出評判。”崔成州罕見的沒有生氣,沒有怒火,他語氣平緩,如同師長與學生交談,“但無論如何都不能麻木。我們不是新聞的工具,也不是無冕之王。我們負責傳達真相,但真相有時候是雙刃劍。”

注視着自己的徒弟,崔成州又說:“你說得對,其他媒體會報道,到時候鋪天蓋地都是事件新聞,黎潇躲不過去。但我不想寫,我不想讓我的稿件成為刺傷她的其中一把刀。……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商稚言搖頭。

她只是詫異:人怎樣才能在世故中保有天真,冷酷裏隐藏熱血?

“商稚言,我說的是,這個事件,我們不寫了。”崔成州提點,“但你可以寫一些別的,和這事件相關的東西。”

商稚言仍有些怔愣。

“你不是要去新媒體中心輪崗麽?”崔成州說,“新媒體急缺人物稿和深度報道。去試試接觸黎潇,直接采訪她吧。不要臆想,不許推測,必須和黎潇面對面交談。這是我在財經中心交給你的最後一個任務,這決定你之後能不能去社會新聞中心跟我。”

他起身拎着包,像解決了一件極大難題,重重舒出一口氣。

“你要是寫得出來,我一定讓稿子上兩微一端頭條。”崔成州說,“下班吧,我回家抱崽崽。”

作者有話要說:  餘樂:聽說作者明天安排我找謝朝打球。

商稚言:打!打到他趴地!

謝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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