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火點(3)
同個城市的校園也基本上大同小異。九中的校道兩側同樣栽種許多果樹,菠蘿蜜、龍眼、番石榴,還有一片不怎麽結果的桃樹,春季确實熱鬧非凡。
商稚言在學校的小餐吧裏等孫羨,十點下課後,孫羨終于出現。
兩人寒暄幾句,商稚言開門見山:“黎潇現在已經回校了,對吧?”
孫羨目光閃了閃,坐直身,靠在椅背上,是一個防禦的姿态:“你怎麽知道?”
警方介入之後,黎潇的父親被帶走了。黎潇不可能一直住在精神病院,但她也拒絕讓家裏的親戚當自己的臨時監護人,最後在警方的協調下,由學校指派一位老師暫時照顧黎潇。
這個老師正是孫羨。
孫羨目前單身,獨居,年齡不大,雖然對學生比較嚴厲,但出人意料,學生們并不讨厭她,相反她還是相當受歡迎的老師。黎潇的事情最開始只有一位副校長與班主任知道,班主任家中還有別的家人,最終在幾位年輕的老師中,是黎潇自己選擇了孫羨。
孫羨和黎潇同進同出已經幾天了。每天都有不少記者在九中門口徘徊追問,等候黎潇。黎潇上學放學都在孫羨的車裏,別人看不到。孫羨對這些記者的觀感非常不好,連帶着現在聽商稚言提到黎潇,不得不立刻警惕:“你也是來打聽那件事的?”
“我不用打聽。”商稚言跟她說明事情原委,“……黎潇認得我。我想見見她,跟她當面聊聊。”
孫羨拒絕了:“言言,別的事情還好說,這個不行,真的不行。我們都想把她保護起來,她可能需要轉學到別的地方,我們也在找方法。現階段她不可能允許你采訪,無論是精神狀态還是別的,都不允許。”
商稚言這才知道,現在孫羨是黎潇的臨時監護人。
“黎潇今年16歲了。”商稚言嘗試說服,“她自己的事情,自己應該可以做決定。如果她堅決不想和我見面,那我放棄。但我希望你至少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和她聊幾句,可以嗎?”
孫羨搖頭:“你的固執在這件事上不管用。”
商稚言:“那我能跟她通個電話嗎?我就問幾個問題,如果黎潇不答應,那我就放棄,就當我從來沒跟她說過話。”她握住孫羨的手,可憐巴巴看她。
當晚,商稚言給孫羨撥去電話。孫羨接起來後按了免提,和黎潇一塊兒聽。商稚言向黎潇自報家門,又問她是否記得自己,明仔媽媽的朋友。黎潇說記得,不僅記得,她還從明仔媽媽和明仔那邊,聽過商稚言和崔成州的事情。這倒是出乎商稚言意料。
“明仔和阿姨說你們是好人。”黎潇輕聲道,“做一天的好人很簡單,但是做十年的好人不容易。”
Advertisement
商稚言一顆懸着的心稍稍放了下來。她斟酌着語氣:“孫羨老師是我的同學,我拜托她給我這個機會和你聊聊天。”
黎潇:“你想知道什麽?”
商稚言沉吟片刻,小心開口:“我想知道你打算以後去哪裏生活,未來想做什麽工作,對自己有什麽期望。”
黎潇和孫羨都很意外:“你說什麽?”
商稚言告訴黎潇,黎潇今年16歲,距離她成年還有兩年時間,但她已經是限制民事行為人,只要采取适當的方法,她可以真正隐姓埋名,用一個新的身份,到新的城市展開自己的生活。
“黎潇,這不是我的交換條件,我告訴你這一切不等于要求你一定接受我的采訪。”商稚言仔細道,“這是我向警方和婦女兒童聯合會打聽到的消息,只要你開口,他們随時都願意幫助你。”
黎潇沉默片刻,小聲問:“真的……誰都不會認得我?”
商稚言:“不會。我們會保護你的。等到你長大了,你也會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黎潇在猶豫。商稚言又說:“我想寫你,其實不僅僅是寫你。是寫……很多和你類似的女孩子。她們很脆弱,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和辦法,她們會遇到很多很多困難,有一些太大太可怕了,她們自己挺不過去,但是又不知道應該怎麽求救。我們心裏不舒服的時候,是想喊出來,想說出來的,想找人幫幫自己的,對不對?你可以把我當做一個出口。如果你後悔了,不想讓這篇采訪出街,我答應你,我一定會撤下來。”
她終于從黎潇這裏獲得了一個面對面的機會。
周五下午放學,商稚言依照約定到學校找孫羨。黎潇也在孫羨的辦公室裏。小姑娘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齊齊,她瘦且高,看向商稚言的眼神仍舊帶着好奇,又隐含幾分忐忑。商稚言和孫羨帶黎潇離開學校,她們去看電影,去新開的咖啡廳喝咖啡吃甜品,黎潇還在游樂城裏消磨了一個多小時。她手很準,每抓到一個娃娃就轉送給身邊的小孩。
三人在商場頂層的露臺上吹風時,黎潇忽然指着遠處的海面說:“那裏以前有一個燈塔。”
她說的燈塔商稚言當然記得。舊燈塔拆除了,新的燈塔造型富于設計感,但商稚言還是覺得以前那個最好看。
“我小時候住在那邊,離燈塔好近好近。”女孩輕聲說,“我常常到燈塔那裏玩。”
她很輕地吸了一口氣,這個動作給了她一絲繼續往下說的勇氣。
“是爸爸和媽媽帶我去的。”她始終盯着遠方,舊燈塔曾存在的位置,“我在小學作文裏寫,我愛我的爸爸媽媽,他們把最好的一切給了我。”
黎潇哭了。她沒有看身邊的陪伴者,目光放得很遠很遠。她說小時候的許多事情,父親騎自行車跨過半個城市給她買脆皮燒鵝,母親用舊衣服給她的洋娃娃做小裙子小帽子,樁樁件件,歷歷在目。
“每一次……每一次之後我都不知道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她嚎啕大哭,“我以前的生活全都是假的嗎?可是他們的确很愛我,我不知道是哪裏出了錯……是我的錯,還是他們的錯……沒有人幫我,我不敢回家,可是世界上沒有別的任何地方可以收留我……”
決定通過孫羨來尋找黎潇之前,商稚言去找許多人談過,其中就包括黎潇的主治醫生。醫生坦白告訴商稚言,他無法向她透露黎潇這件事的細節,但他能确定:黎潇的自殘傾向是一切惡化的标志,她開始走向自我毀滅的方向。
她無法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實,越是成長,她越會知道這樣的家庭絕對不正常。而與同齡人的每一次相處,都會令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處于怎樣的噩夢之中。同時她又無法擺脫,長達數年的罪惡行為已經改變了黎潇的思考方式,她認為自己不能離開家庭,不能擺脫父母,除了順從她別無選擇。
而順從帶來的痛苦讓她不得不以強烈的自我否定來緩解。黎潇會否定自己的存在價值,她會把一切歸罪于自己,這讓她能夠在一種心甘情願的狀态下接受父親和母親對自己做的一切。
但這是不正常的。精神和心理的矛盾不斷角力,黎潇必定會走向自我毀滅,自殘是自殺的前兆。
這一晚上,黎潇哭一會兒,說一會兒。事情是從初中開始的,但她不知道母親什麽時候開始察覺。當她第一次向母親求救時,母親說着“我要去工作”而關上了門,把她和父親留在家裏。那一刻對黎潇的打擊,比任何事情都可怕。
她的家庭從那天開始徹底改變。某種不可說的陰雲籠罩在每一個人頭上。黎潇因為太過痛苦而厭食,吃什麽吐什麽。母親慌張地帶她到診所檢查,得知她沒有懷孕後,黎潇在自己的母親臉上看到了一種古怪的神情,是霎時間的輕松,也是更複雜的怨恨。
“媽媽一定是恨我的。”黎潇呆呆地說,“但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恨我。”
她也會對黎潇哭。她哭着說這個家不能散,每個家庭都要有一個男人支撐着。她給黎潇買避孕藥,看着黎潇吃下,把黎潇的麻木神情解讀為兩個女人對彼此的理解。
一場長談。
商稚言告別孫羨和黎潇,往公車站走去。
她坐在冰涼的候車凳上,看流光溢彩的街道。周五晚上的城市像巨大的游樂場,可她也不知道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黎潇身上的故事比她想的更讓她難受。縱然她想過可能發生在女孩身上的一切,但當真正面對黎潇時,前所未有的感覺擊中商稚言,令她手腳發僵,舌頭發麻,有時候連一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來。
鋪天蓋地的痛苦如同浪潮,狠狠朝她撲過來,把她卷入其中。
她從未有這樣一刻深深地明白,那些新聞稿件裏的每一個某某,每一個輕淡的名字,都是活生生的人。
車來了一趟又一趟。商稚言走到僻靜處,打開錄音筆。方才黎潇講述的時候她沒有打開,現在終于整理好了思路,開始慢慢複述那些重要的部分。
連續給商稚言打了兩個電話都沒接聽,餘樂便知道她又在加班。
商稚言的工作不需要定時打卡上下班,是相當自由的。但自由的代價是,時刻有稿子要寫。餘樂給她發了信息問今晚的夜宵如何處理,擡頭時,又在球場外側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
餘樂已經在球場見謝朝好幾次了。去新月的食堂吃飯從未見他露過臉,偏偏卻在沒想過的地方頻頻遇到。餘樂坐在場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朋友說話,始終盯着謝朝。
謝朝還是穿着便服,一副完全不準備下場打球的模樣。在餘樂看來,他和高中時候相比,變化不大。人當然是成長了的,但也只是個長開了、長高了的謝朝而已,沒有太大區別。
餘樂從同伴手中抄起球,從場邊走過去。
謝朝沒注意到有人接近,他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一個跳投三分球的人身上。
球穩穩落袋,場邊一陣歡呼,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眼角餘光卻忽然看見一顆球落在腳邊,随即彈起,沖自己的臉竄來。
謝朝後退半步,穩穩将球把住。
“光看有什麽意思?”餘樂雙手抱在胸前,沖他挑挑眉,連招呼都沒打直接說,“跟我打一場?”
謝朝把球扔回給他:“加班。”
他轉身走出兩步。餘樂惱了,直接把籃球沖他背上扔去。謝朝反應極快,半轉上身,單手控住球,立刻抄進另一只手。球在地上彈了一下,躍進他懷中。謝朝皺着眉:“我不想和你打。”
他把球再次扔給餘樂。餘樂接住了:“你跟我打一場,我就告訴你言言未婚夫的事情。”
謝朝霎時目瞪口呆。
餘樂:“我沒在郵件裏說嗎?可能寫漏了。”
謝朝:“……騙我沒用。”
餘樂:“張克朋,商稚言研究生的同學,追了她三年,為了和她在一起從北方來咱們這地方工作生活。雙方家長都見過面了,正在選日子結婚。商稚言也說不上多喜歡他,但恰好合适嘛,那就結了呗。”
謝朝還是那句話:“你騙我。”
餘樂:“我會建議她給你發請帖的。”
他轉身走回場內,熱身活動還沒做完,謝朝已經站在面前。
餘樂:“你就這樣跟我打?”他看着謝朝身上的衣服。
謝朝脫了上衣,露出瘦勁上身:“贏幾個你才肯說?”
“一個。”餘樂咧嘴一笑,“加油啊,謝工。”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繼續陪家人檢查,跟大家請一天假。周日肥章回饋。
---
這個案子有原型嗎?有,但不是某一個具體的案件,而是許許多多的類似的事件,讓我有了寫它的念頭。
本文不是刑偵也不是懸疑推理,所以重點不在案件上。我想寫的是被傷害的姑娘們,她們的心理會有怎樣的變化,會質疑什麽,還能繼續信任什麽。
它對商稚言的影響也很明顯:這是她職業生涯的第一次蛻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