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尾聲
這一周周五,商稚言獲得了難得的一天休假。
但她一早就被電話叫醒,來電的居然是明仔。
“我看到了!”明仔必須沖電話提高聲音大喊,才能壓下上課鈴聲的幹擾,“言姐!我在《浪潮周刊》看到你文章了!”
商稚言一下坐起,連滾帶爬沖下樓。
本周的《浪潮周刊》已經放在門口,還無人翻閱,她抓起就往屋裏跑。張蕾和商承志喊她吃早飯,商稚言回了一句:“還沒刷牙!”
她抓着報紙跑上二樓,立刻翻開社會新聞版塊。
這周有“方寸”專稿,稿件占據了整整一版,名字簡單直接:《工傷與工傷詐騙:沒有贏家的騙局》。
文章作者是三個人:商稚言,崔成州,李彧。
商稚言盯着那作者名字看了半天,直看到眼睛發酸。她抓起手機,拍下這個版面,又從抽屜裏找出一本大開本的記事本。記事本上密密麻麻地貼着她刊發在《浪潮周刊》或兩微一端的稿件,已經有十幾頁。
她确實寫了許多稿子,但專稿能上“方寸”,還是頭一次。
“方寸”是《浪潮周刊》最重要的專稿欄目,無論社內還是業內,都認可它的分量。能上“方寸”欄目的稿件需要滿足數個重要條件,如果是新記者,還需要兩個以上的前輩推薦。
商稚言看着報紙發笑,她想起父母還沒看,又放下了剪刀,再一次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自己寫的稿子。
報道的引言從楊一青的話開始:【“計劃已經做得很詳細,我們也試驗過,沒有任何問題。但是掉下來的那一瞬間,我已經後悔了。”】
陳成才,他的兩位同伴,還有楊一青、林健,和工業園另外兩個企業裏的工傷事件當事人,商稚言為了這份專稿,幾戶不眠不休地過了一周,周旋于工業園、吉陽裝配、派出所之間,采訪到了所有應該采訪的人。
崔成州出院後第一時間回到單位,被張小馬和主任罵了一通又灰溜溜回家,臨走時還不忘鼓勵商稚言好好寫。李彧和新媒體的同事也忙得天昏地暗,不斷修繕視頻新聞的內容,終于在周五這一天,配合着《浪潮周刊》專稿的面世,在兩微一端同時推出了相關推文。
電子閱讀時代,兩微一端比紙質周刊更容易轉播。有視頻、有照片、有經過處理的音頻,報道在微信公衆號和浪潮社客戶端發表後僅數小時,已經迅速傳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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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稚言回到單位時,正看見李彧頂着兩個黑眼圈從會議室裏走出。他沖商稚言揚手打招呼,壓低聲音:“新媒體和你們的主任都快瘋了。”
商稚言一愣:“為什麽?”
“吉陽裝配和工業園來了電話,勞動局的人也過來了,談的都是你那稿子。”
商稚言緊張了:“不會有問題吧?我們核對過很多很多次,沒有問題,沒有觸線……”
“別怕啊。”李彧笑道,“我和你崔老師反複檢查這麽多遍,可不是為了留尾巴給別人抓。”
商稚言這才發現他心情似乎很好。新媒體中心的主任管行政和人事,李彧管業務,現在有當事方來提意見,李彧是不需要出面的,累的是兩個中心的主任。他正幸災樂禍。
見商稚言笑,李彧臉色慢慢沉下來:“你笑什麽?”
“我知道你心裏想的啥。”商稚言抓住挎包的帶子,一字字地說,“李彧老師,謝謝你。這篇稿子是我工作到現在,最重要的一篇報道。我寫的時候沒有想過真的能上周刊專欄和兩微一端……謝謝。”
李彧也認真看她。
“能上兩微一端,那是因為你的稿子寫得好,事件本身也有意義,和你本人是沒有任何關系的。”李彧說,“記者就是這樣的職業,你的重量和價值,是用一篇又一篇稿子,一次又一次行動積累起來的。你未來還會有更多重要的稿件,加油吧。”
兩人并肩往前走,商稚言看看他,一臉欲言又止。
“你想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還想追求你?”李彧忽然問。
“總不可能是因為我長得漂亮吧?”
“你還可以,但算不得很漂亮。”李彧打了個呵欠,他胡子沒剃,已經有幾分崔成州的邋遢樣了,“我不是因為長相才注意你的。你還記得你進浪潮社筆試的時候,寫了一篇怎樣的報道嗎?”
浪潮社的筆試題目很複雜,最後一題是真實事件的虛拟報道:一個因救火而被燒傷的年輕人,失業後創業,目前已是淘寶首屈一指的花木店鋪老板,管理着十幾個苗場,年營業額數百萬。
“我當時寫了什麽讓你印象深刻?”
“大部分人都會把落點放在他有了美滿的婚姻、獲得了人人稱羨的成功上,但有幾個人不是。你就是其中之一。”李彧說,“你的落點是,他是勇敢的英雄,他能戰勝挫折,實現自己的價值。”
商稚言有些懵懂,她不明白為什麽這一點會讓李彧印象深刻。
“你的卷子是我改的。”李彧說。
商稚言:“哦……”
“我之所以覺得你很有趣,因為你像我,”他笑着說,“像過去的我,很天真,很執着,相信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有一些很幼稚……但很珍貴的信念。”
商稚言憋了半天:“你這是高層次的自戀。”
李彧大笑,在她肩上拍了拍:“你說對了。再見,我得休息了。繼續加油,做你該做的事情。”
商稚言和他道別,回到自己的工位上,愣愣發呆。
同事紛紛湊過來道賀,說她的報道寫得很好。商稚言打開電腦,又過了一遍自己的稿子。她給謝朝打電話,告訴他這件事情。
謝朝:“嗯,我看到了。周刊上,還有你們的客戶端上也有。”
商稚言點開他的朋友圈,發現他轉發了自己的報道。這是謝朝空空蕩蕩的朋友圈裏唯一一條動态。
他的轉發詞也很簡單:真棒。
商稚言盯着那兩個字默默看了很久。她很想哭,謝朝永遠是那個鼓勵她、信任她的人。她覺得自己似乎也因此而與別不同了:她是謝朝愛的人,是謝朝心裏最好、最棒的那一個,她這樣特別,她因謝朝而特別。
“……我現在好想見你。”商稚言說。
“那晚上可不要遲到。”謝朝提醒她,“今天餘樂生日。”
商稚言一收眼淚,吓得差點蹦起。她忘了這件事!
新月醫學的研發中心裏,謝朝攥着手機,一臉無奈。
謝斯清奇道:“怎麽了?”
“言言忘記今天餘樂生日了。”謝朝放好手機,“言歸正傳,你來幹什麽?”
“你今天不是第一天正式上班嗎?”謝斯清舉起手裏的一個盒子,“我來給你道賀。”
那是一家謝朝沒聽過的蛋糕店。自從知道周博是時刻的老板之後,謝斯清沒有再光顧過“時刻”,她也沒再吃過一口“時刻”的東西。她的執拗謝朝完全理解,也不會勸她看開。
“你記錯了。”謝朝說,“我早就已經正式上班,今天是項目讨論會。”
謝斯清:“随便吧。”
謝朝:“……你是來找我玩的?”
謝斯清:“……是的,家裏太無聊了。媽媽和爸爸去公司了,我可不願意照顧那個小混蛋。他撕了我的設計圖,我還沒好好跟他算過賬!”
兩人說話間,項目組的其他幾個人也先後走了進來。小葉背着個沉重的背包,一邊走一邊在筆記本上寫字。他擡頭想跟謝朝說話,猛一眼看見謝斯清,霎時間忘了自己要說什麽,整個人站作一根木樁。
“我妹妹,謝斯清。”謝朝介紹道。
除了小葉之外,項目組裏的其他三個人都認識謝斯清。謝斯清和他們打過招呼後,終于跟小葉對上眼。
小葉推了推眼鏡,轉而看向謝朝:“是她?”
謝朝:“對。”
小葉激動壞了,把筆記本啪地拍到桌上:“你好!我能看看你的腿嗎!”
謝朝:“……”
謝斯清看向哥哥:“變态?”
“對不起,我的意思是,你現在還穿戴着外骨骼嗎?”小葉結結巴巴,全沒了之前的泰然自若,“我研究了謝工制作的外骨骼,我想看一看它們在人體上是怎麽運作的。”
謝斯清今天穿了件裙子,她搖頭:“不行。”
小葉頓時黯然,連肩膀都塌了下來。謝朝留兩人繼續聊天,轉而跟其他幾個人安排工作:“我想給我們的項目找幾個幫忙測試的志願者。其中一個四肢肌力健全,身體健康,可以為工業外骨骼做測試,另一個雙臂肌力較弱,可以給上肢攜行外骨骼做測試。”
他把楊一青和林健的資料交給他們:“兩種外骨骼都要同步開發,我手頭上康複型外骨骼的資料較多,你們要在工業外骨骼上下點兒功夫。”
在溝通的間隙裏,謝朝偶爾會望向謝斯清和小葉。
小葉聽謝斯清說她也喜歡看推理,高興得不停地推眼鏡:“你喜歡橫溝正史?我也是,我特別喜歡看本格派。”
謝斯清:“我很随意的,什麽都看,好看就行。最近我在看《腦男》。”
小葉:“……《腦男》根本不是推理,是科幻。”
謝斯清:“是嗎?也許它是科幻派吧。”
小葉:“其實我沒看過。”
謝斯清笑出了聲:“那我跟你講!”
謝朝見兩人聊得熱絡開心,有點兒不是滋味。想上前阻止,又覺得這樣做太過分。
他揣着這樣的心思郁悶了一整天,直到下班後見到餘樂,才跟他分享了自己的心情。
餘樂坐在副駕駛座上系好安全帶,一拍膝蓋:“所以你現在能理解我的心情了吧!”
謝朝:“……什麽?”
餘樂:“你現在的心情,跟我當年知道商稚言和你相互喜歡時的心情,一模一樣。”
謝朝瞥他:“你知道?”
餘樂大笑:“我怎麽可能不知道!我這雙眼睛,我這頭腦,身邊沒有任何事能瞞得住我。”
謝朝也随他一起笑。兩人抵達游艇碼頭時,商稚言和應南鄉已經在路邊等着了。
餘樂先跟應南鄉狠狠擁抱熱吻,商稚言看得呆住,扭頭見謝朝沖自己張開手臂,連忙擺手:“我不要……”
“我要。”謝朝說。
他順利抱到商稚言,低頭在她發間吻了吻。商稚言想提醒他自己昨晚沒洗頭,但又想到謝朝根本不會在意,幹脆埋頭在他懷裏笑。
餘樂和應南鄉都是第一次上謝朝的游艇,餘樂客氣地表達了自己的失落:“太小了。”
半小時後,他成了玩得最開心的一個,尤其在謝朝教他駕駛游艇之後,餘樂完全把自己女朋友忘在腦後,連這是自己生日的聚會都沒想起來。
應南鄉家裏沒破産之前,跟着朋友學過開游艇。兩人坐在駕駛艙裏大聲說小聲笑,謝朝跟商稚言呆在船艙外頭,正在緊張地包裝餘樂的禮物。
商稚言買了一副降噪耳機,心疼得不行:“好貴呀,我連給你買都不舍得。”謝朝送餘樂的是一塊潛水表,兩人已經約好了下個月一塊兒去學潛水。“終于不是買一送一的禮物了?”他笑着問。
商稚言想起他們三人一起度過的聖誕節,也笑出了聲。
快艇漸漸駛入遠海,天地一色,只有星辰。岸邊的燈塔一瞬一瞬地亮着,指引方向。
“我今天還去了崔老師家裏。”商稚言看着謝朝,小聲說,“他又誇過我了。”
謝朝:“嗯?誇你什麽了?”
商稚言:“他說我合格了,我可以當個正式的社會新聞記者了。”
崔成州還說了許多許多話。商稚言沒見過他這麽健談。他聊自己的過去,聊自己和妻子張小馬一起跑過的新聞,聊當年寫在“方寸”專欄上那篇和明仔有關的文章,除了明仔之外,那其餘的二十多個孩子,他連名字都記得一清二楚。他還說起商稚言,說起商稚言給自己打的那個電話,說她執拗又天真,不懂事又令人心煩。
商稚言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這像是誇,又像是貶。
“這就是誇你啊。”謝朝說,“這是你很可愛的意思。”
商稚言看着他:“我很棒,對不對?”
謝朝點頭。
商稚言又說:“那你知道你也很棒嗎?”
謝朝:“我們要商業吹捧一晚上?”
商稚言湊過去吻他。她有千言萬語,但說不出來。
謝朝和她交換輕吻,柔聲低笑:“怎麽辦,我現在想跟你求婚。”
“……好啊。”
謝朝愣了愣。
星光太燦爛了,他以為自己在夢中。
“我想回港。”他說,“我想有一個,可以随時回去的地方。”
商稚言點點頭,像是等待他繼續往下說。她帶着謝朝送的項鏈,明亮的雪花也像星星一樣。
謝朝卻沒有再說了。他吻着商稚言,帶着急促的、濕潤的呼吸。海水不停拍打船身,細細碎碎的嘩啦聲。星空靜谧旋轉,月亮是一線彎彎的笑眼。
他再不需要說什麽了。他不會再走入海中。
他已經擁有了溫暖的燈塔。
朝朝暮暮,他們共享人世間所有溫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