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塵如幻(三)
雲韶府是為宮廷貴族服務的歌舞禮樂機構,其中雖有平民入樂籍者,但大多是所謂罪臣妻女,饒你當初有多清貴娴雅、詩禮傍身,因罪沒籍,一入此地,俱為草芥塵泥。在這裏茍活,已不知是福是禍,福能有幾分?禍,卻像是無窮無盡。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三個月過去,每天練習各種樂器,手指磨出了繭,未來一樣黯淡無光。
這天傍晚,攸寧拖着酸痛的身子回房,剛坐下不一會兒,聽見窗棱響動,立時有一個紙團被人扔進來,她驟然警覺起來。推開窗子一看,四下寂靜,空無一人,滿腹狐疑回身撿起紙團小心展開,只見上面寫着:“須知向死而生,明日見機行事。”正疑惑間,聽見有人敲門,連忙将紙片藏好,打開門,原是待她很好的绮娘。
绮娘蹑手蹑腳地進門,拿出藏在袖中的紙包,“攸寧啊,喏,這是我從廚房偷偷拿來的,你快吃了。”
攸寧到此地後小心翼翼,獨來獨往,不輕易結交旁人,绮娘同她性情相投,一來二去也就熟絡,待她也特別好,見她練習壓力太大,總受責罰,飯也吃不好,經常會給她帶東西過來。攸寧道了謝,感激地接過食物。
燭光暗淡,绮娘拿剪刀剪掉一截燭芯,光亮又盛,她失神地凝視着燭光,喃喃地說:“今天聽說又有一個女孩子懸梁自盡了。這雲韶府中的女子,哪個沒有天大的心酸苦楚,可這日後的路再艱難,也得靠自己掙,來日方長,誰知道哪裏會有你的緣呢?”她靜默了片刻,聲音低若不聞,“再難我也要撐下去,盼着日後能再見他一面,見一面就好,旁的奢望已是不能了……”
她雙目氤氲着淚光,攸寧握了握她的手,她傷感地笑笑,擺擺手,示意她自己沒事。偏過頭去悄悄拂掉淚水,仿佛什麽也沒發生過。此時她回過神來,如夢方醒,“對了攸寧,我今天來有個事要告訴你,明日有幾位貴人聽曲,好像其中一個點名要找你。”
攸寧險些噎住,“我?可是我還不太熟練……”
“無妨,你聰慧過人,彈得已經不錯了。這位貴人惹不起,要不然姐姐也就幫你擋了,你……”她似乎欲言又止,頓了一頓終是說:“盡力即可。”
攸寧低頭咀嚼,目光瞥向藏着紙團的地方,這兩件事之間必有關聯,不知明日會遇到什麽事端。左右她已經淪落到這般田地,再壞還能壞到哪裏去。死嗎?或許對她來說,生與死并沒有太大的區別,死亡也許要更加輕松一些。紙條上寫“向死而生”,绮娘有牽挂之人,可她有什麽?能支撐着她去求那一絲生機的,恐怕只有那沉冤似海、深仇如天。
第二天,梳妝停當,抱着琵琶,坐進軟轎,來到汾水邊,有人引着登上了一艘精美絕倫的畫舫。畫舫以朱漆塗身,四柱雕刻繁複花紋,船篷四壁描繪了栩栩如生的繪畫,一任用具擺設也奢侈豔麗。她環顧四周,默默思忖着一切應變之策。
等了半天方有人掀簾而入,她一見便明白了绮娘欲言又止的原因。來者是崔定桓府上的門客薛立,名聲最是狼藉,她曾遠遠見過。聽聞他曾登門為他兒子提親,被父親痛罵一頓趕了出去。
薛立坐定,斟酒喝了一口,上下審視着她,冷笑一聲說:“你就是沈長風的那個庶女吧?”
攸寧不屑于看他,只淡淡答道:“不錯。”
“‘雲夢倚滄海,長風徹九州。’我送令尊的這句詩可還喜歡?”他冷笑。
攸寧恨極,“果然從頭至尾都是拜你們所賜,爾等殘害忠良、自毀長城,簡直卑鄙無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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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立并不理會她,皮笑肉不笑,“哎,不知道你那個父親想沒想過有今天。當年我去沈府提親的時候受了那麽多白眼,他覺得我兒子配不上他的女兒,哪怕是個庶出的女兒,現在又如何?當年你們若是答應,你還可以做明媒正娶的少夫人,現在呢,嘿嘿,做個妾還得看我兒子樂不樂意。”
“薛大人,我不會跟你回去,雲韶府的人可不是你說帶走就帶走的。”
“我最讨厭你們沈家人這副态度,怎麽着,還覺着自己是名門千金呢?你當雲韶府是什麽好混的地方嗎?我帶你走都是擡舉你。”
“大人的好意我已心領,要是沒什麽別的事,我就先走了。”話畢行禮欲走。剛邁出兩步,餘光只見一個東西飛了過來,下意識停住,原來薛立把手中的酒杯擲了來,擦過她的衣角在圍欄上撞個粉碎,酒液潑了她一身,伴随着薛立的破口大罵:“你個小賤蹄子,敬酒不吃吃罰酒,跟你那死人老爹一個樣!還指望着誰來救你嗎?做你的春秋大夢吧!自己都自顧不暇,誰會來救一個反賊的女兒。”話畢對左右說:“過去抓住她。”
她把手中的琵琶一扔,伸臂掃落桌上的一套茶杯,瓷器碎裂的巨響中,她拾起一片碎瓷指着那兩個爪牙:“我看誰敢過來!”旁邊船上的人紛紛伸頭朝這邊張望。
沈攸寧冷哼一聲,大聲說:“沈氏一門忠良,終有一日會平反昭雪,因緣和合,你別得意的太早!”話畢扔掉瓷片,旋然轉身,攀上畫舫邊緣,在旁人驚呼聲中,一躍跳入滔滔汾水,瞬間淹沒不見。
薛立先是駭然,然後平靜下來,趴到船邊沖旁邊船上張望的人喝道:“我看你們誰敢下去救人!”喝畢撣了撣衣袖,看看逐漸消失的水波漣漪,冷笑道:“死了好,死了幹淨。”
不知過了多久,攸寧恢複了一點知覺,感覺到有一縷陽光照在臉上,暖暖的,但是眼皮發沉,不願醒來。猛然又想起自己投水一幕,憶起自己墜入冰涼的江水,向下沉去,仿佛有一種力量從四面八方湧來,纏繞着她的身軀,扼着她的咽喉,隔絕了一切聲音與光亮,她感到漸漸昏沉下去,魂魄仿佛慢慢抽離。就在她徹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瞬,忽然有人拉住她,攬着她的腰向水面游去。
想到這裏,她一驚,慢慢睜開眼睛。看清周圍景象,自己置身于一輛緩緩行駛的馬車中,猛然直起身,眼前一陣發黑,這時有人扶了她一下,并說:“女郎剛剛蘇醒,莫要急惶。”她定睛一看,對面坐着一個面目和善的士人,雖布衣素服,氣度卻不俗,還有一個同她年紀相仿的男孩,俊朗瘦削,關切地望着她。
“你們是誰?這是怎麽回事?”她謹慎問道。
男子說:“沈女郎,在下郗況,原并州太守,可能女郎不記得了,令兄大婚之時在下曾去觀禮。在下此番是辭官離京暫居。那日在旁目睹江上一幕,心下難平。雖與令尊并無太多交情,但素來景仰令尊為人,女郎言行亦令在下欽佩,故而令人于隐蔽處悄然相救。”
攸寧聽罷慢慢回憶起爹爹曾贊揚過這位郗大人的盛德,斂身施禮:“謝府君救命之恩。”
“沈女郎言重了。女郎,我打探過了,他們在附近沒有找到你的屍首,認定你已身死,被江水沖到下游去了,已将你從雲韶府除名。女郎,如今我們已出了鄢城地界,如幻前塵,能舍便舍了罷,心裏才好過些。”見攸寧低首不語,郗況又說:“我膝下本有一雙兒女,犬子道臻、小女明瑟,可惜我與明瑟父女緣淺,她不久前病故了。此番遇到女郎也是緣法,女郎無依,若是不棄,願同女郎以父女相稱,護女郎周全,也安沈侯在天之靈。”
攸寧看看郗況,又看看郗道臻,“我一個罪臣孤女,一個活死人,恐怕會連累你們。”
“女郎別這麽說,沈侯的為人大家心知肚明,将來有一天一定會昭雪的。女郎既然活了下來,便是天意,更要好好保重自己才是。沈攸寧已經不在了,可吾兒明瑟回來了,也是彌補我對女兒的思念,女郎若不棄,萬望成全。”說罷抱拳欲拜。
沈攸寧忙制止他,“府君使不得,我答應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