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庭宅之擇
“明瑟,林叔來了。”跟随郗道臻進來的,是一個鬓邊微白的漢子,歲數已不小但精神奕奕。他進屋見到明瑟,高興地說:“二姑娘,你回來了。”
明瑟也很高興,她一向很敬重這位老仆,扶他坐下,郗道臻走出去吩咐仆從準備馬車,回手輕輕關上房門。
林叔說:“二姑娘,我已經看好了兩處宅院,只等您和郎君最後定奪。”
“宅院的事情我們一會就動身,不過林叔,我想先聽你說說現在鄢城的局勢,這麽多年了,變化應該很大。”明瑟說。
林叔點點頭,娓娓道來:“陛下剛即位的時候推翻了先太子的新法,以武力律法強國。同剛剛滅掉姜國的涼國大戰一場,劃江而治,擴張了很多國土,也讓北戎不敢造次。但是後來就……尤其這幾年,陛下沉迷于園林賞樂、煉制丹藥等等,耗費大量錢財,還不理朝政。大權主要能把持在崔定桓一黨,法令稅負嚴苛,吏治無序,天下積怨已深。再加上陛下膝下只有三位公主,并無皇子,儲位之争已是暗流湧動。有傳言說陛下想從宗室中選一個人收為義子,百年後托付江山,但目前還沒聽說有具體的人選。上一輩宗室中比較有影響力的只有陛下的七弟江夏王謝欽,為人忠厚謙卑,很得陛下信任,似乎也在幫陛下物色太子人選。”
明瑟猶豫了一下,又問:“那廣陵王呢?”
“廣陵王?哦,二姑娘你說的是廣陵公吧,那年廣陵王自請削爵,被降為廣陵公了。這些年他不問窗外事,不結交外臣,一心雅好文藝,音樂和丹青都極擅長。唉,當年他自請削王也是個妙招,壯士斷腕以退為進,至少保住了一條命。昭毅太子的五個兒子,現今就剩下二子廣陵公和五子雲陽公了,一個在都城仰人鼻息,一個在邊關吹冷風,說來也實在不易。命運有時也真是難測,當年若不是那件事情,這二位金貴公子何至于如此。只是……”他看了一眼明瑟,“二姑娘別想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他現在離皇位都是太遙遠了。”
郗道臻與郗明瑟跟随林叔去看宅院,頭一處位于城北,那裏離繁華街市較遠,顯得雅致幽靜。宅院很大,先前的主人在後院建了個園林,飛館生風、花林曲池、怪石堆疊、綠萍浮水,秾纖适中,藏露得當。郗道臻顯得很感興趣,明瑟倒只是微微笑着,無可無不可。
轉眼快到晌午,再趕去看完另一處就有些晚了,遂決定先去吃飯,林叔帶他們來到聞名鄢城的歸去來居。
歸去來居,是無邊的繁華地,也是無雙的消息海。這裏一視同仁地歡迎所有人,來往過客、三教九流、白丁鴻儒、高官貴裔,在這裏都能看到。
明瑟扶着道臻的手下車,那一剎那,她的餘光似乎閃過一抹熟悉的身影,心念一動,待站穩後回頭尋找,茫茫人海,盡皆疏陌,只好不易察覺地苦笑了一下,跟随林叔進了酒樓,穿過樓下的喧嚣繁鬧,來到三樓雅座坐定。
三樓相對靜逸,以屏風隔出寬敞隔間,只有零星幾間有客。三人撿了個靠窗的位置跽坐,點了飛鸾脍、乾坤夾餅、折箸羹等吃食,喝着茶休憩。
樓梯響起腳步聲,不似侍者的風風火火,而是輕逸沉穩,不驕不躁而胸有丘壑的意味。明瑟漫漫瞧了一眼,視線捕捉到剛上樓來的男子,無巧不成書,那人正是那位神秘的陶朱公子——蕭昀。
他在對面找了個位置坐下,有侍者默契地送上茶水,很快便有幾個絕色麗人去向他問好,他報之以雲淡風輕的微笑并同她們閑聊,絲毫沒有那種高門公子常有的矜傲。但明瑟感覺到,雖然他的身旁莺燕簇擁,但他此刻的目光卻是清澈而冰涼。
忽然,女子們讓出一條道路,一位青衫麗人走近,在他對面坐定,其他女子施過禮知趣地走開了。青衫女子膚如凝脂、顧盼生姿,一雙素手撥弄棋子,跟蕭昀說話。
郗道臻也注意到了這一幕,轉頭問林叔那女子的身份,林叔瞧了一眼說:“那是這歸去來居有名的清倌人白凝光,才藝雙絕,聲名在外,多少王孫公子想要一睹芳容。都說她與蕭昀關系不一般,現在看來所言非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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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者端來了酒菜,碗盤清響中,蕭昀不經意間往這廂掃了一眼,也看到了他們,并沒有一絲意外與驚訝,只是遙遙行了一禮,明瑟颔首致意。
這廂他們靜默地吃着東西,那邊蕭昀與白凝光淡淡對弈,不時說着話。蕭昀不知說了什麽,只見白凝光以袖掩口巧笑倩兮,旁人看來俨然一對璧人。明瑟忽然有些恍惚,想起一些早已遠去的人事,轉頭望向窗外。遠處隐約可見汾水的耀耀波光,近處綠柳如煙,店鋪房屋栉比,油翁魚郎、布衣旅客穿梭來往于煙火繁盛,好一派真實的人間世。可這些晏晏清波、如雲高柳、青山長河原不是要為了要襯得世事無常的。
“郗郎君、郗女郎。”聽到有人喚,明瑟回過頭看見衛珩朝他們行禮。衛珩顯然剛剛同友人宴罷,準備離開時正巧遇見了他們,索性便拜別友人,坐下陪他們喝茶。
他還是一貫的談笑風生略帶玩世不恭,得知他們在看宅院忙鄭而重之地告訴他們安定下來之後一定要知會他,好叫他帶着阿潆去為他們慶賀喬遷之喜。
說了半天衛珩覺得口渴,邊喝茶邊東張西望,這才看見那邊的蕭昀,臉一下就沉了沉。衛家随侍的小厮給他添茶,随口說:“五郎君,那位就是蕭昀的紅顏知己吧?”
衛珩撇撇嘴:“紅顏是不假,知己卻未必。”
郗道臻不解,“衛郎君何出此言?”
“他們這樣的人,相交能有幾分真假?蕭府不會接納白凝光,她也不過是求個庇佑。若真讓她跟了蕭昀,她恐怕還未必肯。”
“衛郎君同白姑娘也很熟嗎?似乎很為她不平的樣子。”明瑟問。
“那倒沒有,不過幾面之緣,只是她……”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不知各位是否知曉,她的祖父是原吏部尚書白朗,因景明四年的科場舞弊案受牽連才至于此,她的身世際遇讓我想起一位故人,故而有些惋惜罷了。”
明瑟聞之默然不語,郗道臻看了一眼明瑟,很快又移開了目光,這一切都被衛珩看在眼裏。
小厮又好奇地問:“郎君,坊間傳言大冢宰欲招蕭昀為東床,可是真的?”
衛珩一副無奈的表情看看小厮,“大冢宰兒子雖不少,女兒就一個,作鸾鳳尚怕來不及,怎會便宜他?你能不能關心點有用的,就你話多。”小厮遂讪讪不敢再言語。
這時,有人匆匆上樓來,明瑟一眼認出那就是蕭昀手下的遲玄。只見他走到蕭昀身邊,向白凝光颔首見禮,又附在蕭昀耳畔說着什麽。蕭昀淡然的目光漸漸變得清寒,殺伐果決之氣盡顯。他點了點頭,遲玄又如風般消失在樓梯盡頭。
蕭昀放下棋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杯在唇邊停頓了須臾,似乎說了一句話,白凝光不易察覺地點點頭。之後,他起身從容離去。
另一處宅院不及先前宏大,雖離宮城街坊更近,但似乎遺世獨立,并沒有沾染太多煙火之氣。明瑟站在門口看看不遠處相鄰的一座府邸,牌匾上書有兩個大字“蕭府”,回頭問主家為何,林叔看了看回答說:“那就是蕭昀的住處,他很早就從蕭氏宗族聚居之地搬到了這裏。”明瑟點點頭,若有所思。
此宅詩意精致,進門即庭院,有單面空廊,廳堂俱全,黛瓦飛檐,後院石潭澄澈,旁有四角攢尖亭,垂柳依依,翠竹三兩。步出門庭,郗道臻問她揀擇時,她說:“就這一處吧。”就此定下他們在鄢城的新居。
一切很快收拾妥當,這天夜裏,明瑟行至中庭,擡頭望見如水清冽的明月,以及若隐若現的星辰,深呼了一口氣,以輕若不聞的聲音念到:“一切應該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