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曲水流觞

衛珩與陳潆前日到郗府作客,臨別時鄭重相邀以聚流觞曲水之樂事,郗氏欣然應允。

草木蘩蘩,風煙俱淨。青山含黛,綿延不絕。遠處是青灰色的宮牆,隐約可見宮室建築之巍峨绮麗,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長橋卧波、複道行空,近處即是汩汩流過的禦河,河水清澈見底,聲如佩環。

當郗氏兄妹依衛珩之邀到達清谿原時,其餘幾位也剛剛信步行至。衛珩進行了一番介紹,來者共七,除他們三人外,還有陳潆和陳潆的表妹蕭舜英,清流子侄二人韓澈、王含章。

這條禦河從宮中流出,到此地河道狹窄蜿蜒,正是流觞曲水的好地方。衛珩主持,郗道臻自告奮勇在旁作畫,王含章笑贊道:“昔時王右軍蘭亭作序,今日郗待诏清谿留畫,真真是風雅樂事,吾等不虛此行也。”餘下人等各自選定位置坐好。

衛珩說道:“今日規則如下,耳杯随水漂到誰那裏,誰便賦詩一句,用前人詩作即可,但必須形成連珠之勢,規定時間接不出,罰酒一杯。”衆人稱好。

誰知酒杯第一次便停在蕭舜英面前,她一時有些無措,陳潆道:“沒事,舜英,你随便念一句詩即可。”她靜思片刻,說道:“流觞想蘭亭,捧劍得金人。”衆人紛紛稱道頗為應景,她高興之餘赧然垂首。

接着耳杯漂到韓澈那裏,他不假思索接:“人生信多故,世事豈惟一。”之後耳杯在彎流處逡巡片刻,漂到明瑟面前,明瑟啓唇道:“一行已作三年別,兩處空傳七字詩。”

耳杯在陳潆處悄然遇阻,打了幾個旋,還未等陳潆開口,它又沖破阻隔流到對面的王含章那裏,王含章思索甚久,才接道:“詩成绮韻三千首,人在珠簾第幾重。”可惜已然超時,便自飲了一杯酒。

飲罷他将耳杯推到陳潆那邊,最後的陳潆冥想了一會,“重……重……”眼見衛珩馬上要說她超時,她不得已脫口而出:“重過阊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衛珩皺了皺眉,“阿潆,下次好歹說句吉利點的。”陳潆偷偷扮了個鬼臉:“我就先想到這句了嘛,等下一輪說個敞亮的。”衛珩搖頭笑笑,結道:“歸期千載鶴,春之一來朝。”衆人稱好,舉杯同飲。

大家推杯換盞一番,起身休憩。陳潆拉着蕭舜英湊到郗道臻旁邊看畫,稱贊道:“郗郎君畫的真美,渲染得當、折蘆嚴整、皴法簡潔,真乃靈韻天成。”蕭舜英看得出神,不由加了一句:“果真神來之筆,就是廣陵公也不過如此罷。”道臻微笑道:“蕭女郎見過廣陵公的畫作?”她忽然面上緋紅:“那倒沒有,舜英并沒有福氣親見,只聽說廣陵公作駿馬于高牆,那馬似乎欲離牆而去般鮮活。”

衆人玩鬧夠了,聚在幾處閑聊吃東西,把帶來的吃食滿滿擺了出來,肉脯、杏片、金絲黨梅、糍糕等等,明瑟和陳潆端着還溫熱的茶水和酪漿給大家添上,蕭舜英仍兀自在旁看畫。

明瑟取杯斟上茶去端給郗道臻。這邊韓澈說:“聽聞王兄将要外放豫州了?”王含章點點頭,“韓兄可有眉目?”“現在還沒定,大概是留在鄢城吧”

陳潆忽然問衛珩:“五郎,你上次說的涼國使節怎麽還沒到?”“道路狀況不好,耽擱了,還需幾日。”韓澈插了一句:“涼國新喪,小皇帝即位,獨孤璟以攝政王之尊親來遞送國書,可是頭一回吧。”衛珩答道:“說是小皇帝,其實也不小了,再兩年也可以親政了,獨孤璟雖為托孤大臣,這攝政王當得似也不順遂。”

此時,蕭舜英滿面笑意沖這邊喊:“畫好了。”說着拿開鎮紙,小心地托着畫走來拿給衆人看,詩意丹青、高妙人物,宜動宜靜,品評了一番,衆人交口稱贊。

陳潆幫舜英把畫裱起來,明瑟那廂幫郗道臻收拾用具,一舉一動皆娴雅脫塵,王含章默默看了幾眼,輕聲說:“不知郗女郎以後會有個什麽樣的歸宿。”韓澈揶揄一笑:“你喜歡?”王含章笑着搖了搖頭:“我等凡夫,還是莫要蹉跎紅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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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珩聞之默然不語,看了明瑟一眼,思及當年有個小女孩,悄悄寫下“沅有芷兮澧有蘭,悅君子兮不敢言”,卻在經歷那場生死大恸之後,将那少年心事付之一炬。情起也深沉,放下也決絕,他再未見過那樣的女子,通透孤絕至斯,天下的确少有人堪與其比肩。

這時,忽然聽見韓澈一聲驚呼:“你們看那是什麽?”衆人聞聲過去,韓澈已從從水中撈出一片菩提葉,上面清整謄着兩句詩:“何須更說蓬山遠,一角屏山便不逢。”他大聲念了出來,衆人啧啧稱奇,書上有紅葉題詩之故事,未曾想今日有幸見此際遇。流水無情,落葉亦無情,以無情寓無情,而求有情,終為有情者得之,實難得也。衆皆慨嘆,為宮牆裏的那個素未謀面的女子。

郗明瑟聞之卻神色微變,趁衆人不注意之時,悄悄退走。

行至一片竹林處,她倚竹凝思,卻百思不得其解。這時衛珩也離開衆人,踱到她身邊,小聲說:“宮裏的女子自有一份辛酸,只是剛剛那詩卻似曾相識,就像有的人一樣。”他停頓須臾,凝視着明瑟,“你說對吧,攸寧?”

她驀地看向衛珩,帶着一絲訝然。一剎那九百生滅,她的心中亦在剎那間百轉千回,

“你……”

“不錯,我認出你了。第一次見你我就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我不敢肯定,因為我知道沈攸寧已經死了。但是經過這幾次見面的觀察,和剛剛你聽到那詩的反應,我才敢認定,你真的回來了。”他嘆了口氣,“那詩是當年沈伯伯在家宴上念過的,若不是少時貪玩誤闖了你們的家宴,我也不會知道。算來,當年聽到這詩的人,只有我們兩個還活着了。”

“五郎……”明瑟心中一酸。

他目中微泫,“攸寧,你還在,我真是高興。你不知道,當年聽說你被籍沒雲韶府,我央過爹去救你,爹說要等一段時間避避風頭。可是還沒等我們行動,就傳來你投水而亡的消息,我真是後悔莫及。”

“對不起,五郎,讓你擔心了。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看到你現在一切都好,我也安心。”她透過竹葉縫隙望了衆人一眼,“阿潆是個不錯的姑娘,你要好好珍惜。”

衛珩鄭重地點點頭,“我會的。”他确認四下無人,放低了聲音對明瑟說:“你放心,我會幫你守住秘密。還有,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你需要,我都會盡我所能幫忙。”

“謝謝你,五郎。”她笑笑,轉而望向禦河上游的方向,那遠遠可見的黛瓦青牆,“宮裏是什麽人題了這詩呢?”

“這個我也覺得很奇怪,不過攸寧,總有一天,雨散雲消,一切真相都會明了。”

陽光從竹葉疏疏落落的縫隙中透過來,斑斑駁駁也殘存着暖意。自今日始,他們要憑着心中不滅的火焰,追尋那一抹能照亮一切陰霾的陽光,猶如無盡燈,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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