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渾是新愁

明瑟孑然一人憑欄而立,面前是寬闊的汾水,陽光之下,銀屑灑落碧波。游船畫舫穿梭其間,其中歡歌笑語不絕。

很多年以前,就是在這裏,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郗明瑟沒有前世,沈攸寧沒有今生。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從此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

聽聞郭茂在流放地懸梁自盡,兩個罪有應得之人盡數死于非命,明瑟并沒有覺得痛快,相反,一種多年前有過的感覺又在她心中彌漫升騰。雖然生比死要艱難千百倍,但死亡本身也是需要莫大的勇氣的,她尚且不認為郭茂其人是這樣的“勇者”。似乎又有一股隐藏在黑暗處的力量在觀察這一切,而後伺機而動,出其不意,一招斃命,招招狠厲,招招見血。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她與那股力量似乎有着共同的敵人。只是,那究竟是一股什麽樣的力量呢?

“郗女郎所思為何?”

一句問話打斷了她的沉思,她回頭看見獨孤璟,懶懶地回:“殿下你是黑無常嗎?來去不定的。”獨孤璟聞言一臉詫異,低頭看看自己衣服的顏色,無奈地說:“第一次有人這麽跟孤說話。”

“殿下之前見過的人,敬你,畏你,所思所為都要讨好你,你自然聽不到這樣的話。可我卻不想那樣做,我只是盼着殿下像無視他們一樣也無視我。”

獨孤璟搖搖頭,唇邊牽出一抹笑意:“可孤偏偏不想如此。”又問:“你托鴻胪寺少卿衛珩把孤送你的東西又送回來?”

“不錯。”

“你這何必呢?”

“民女無福消受。”

“怎麽講?”

“我有意出任職官,所以就更無法去涼國了。”

“做官到涼國也一樣做啊,你想要什麽,孤都可以給你。哦對了,孤沒有娶過王妃,府裏只有兩名侍妾,你若是不喜歡,孤可以為她們另作安排。”

明瑟輕輕一笑,望着水波,語氣冷淡,“殿下,你對我,并不是愛,只是執念。古語說‘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我們總喜歡把自己代入新人,可是別忘了,新人總是會變成舊人的,到那時,您就會将我一樣棄若敝屣了。因為,我不是你愛的那個人。”

他雙眼微眯,看着眼前的佳人,那一瞬間,他似乎覺得她離他特別遙遠,遙遠到明明還未開始,他卻覺得他已經失去,這是他無法容忍的。如果說一開始只是無意相逢有心借力,但現在,他是真的想去擁有。佛說人有八苦,他嘗過一次痛徹心扉的愛別離之苦,亦再也不想嘗嘗求不得是什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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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們打個賭吧,在孤回涼國之前,定然讓你改變心意。”

“賭輸了如何?”

“那孤就為你辦一件事情。”

“一言為定,那殿下要準備好願賭服輸了,告辭。”她施過禮,旋身而去,風起,她的衣袂飄飛,他看那身影,覺得前人所雲“揚輕袿之猗靡,翳修袖以延伫。體迅飛凫,飄忽若神”應當如是。

衛珩扔過來一件東西,她伸手接住,打開一看,是薦書,随手翻開看到落款,不禁愣了一下,仔細看了看,擡眼問:“這怎麽是衛叔叔的印信?”

“我不過是四品官,哪有我爹來的有力度呢,我爹舉薦,你這鋒芒何人可擋?”

“倒是出乎意料的驚喜,謝啦。”

這回輪到衛珩瞪大了眼睛,語氣中滿是酸意:“這就完了?沒什麽表示嗎姑娘?”

“有有有,衛公子稍候。”她明眸善睐,移步進了屋。

不多時,她再從屋裏出來,手中多了一個瓷瓶,揭開蓋子,一陣清甜撲面而來。

“槐花釀!從前我可喜歡這個,可我爹總說小孩子不能多喝,後來也沒有人給我做了。”衛珩起先喜不自勝,後又無端生出一絲悵惘。

“我教給阿潆,讓阿潆幫你做。”她忽然想起一件要事,“對了,你和阿潆的婚期定了嗎?”

“定了,下月初六。”

明瑟在他面前的杯中倒入些許酒釀,槐花釀色澤橙黃剔透,衛珩喝了一口,味道醇香清甜、馥郁回甘、餘味綿長。

飲過三杯,衛珩一時興起,拿起随身佩戴的銀裝劍,拔劍出鞘,彈劍而歌曰:

“蘆葉滿汀洲,寒沙帶淺流。二十年重過南樓。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

黃鶴斷矶頭,故人曾到否?舊江山渾是新愁。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歌罷,衛珩劍尖抵地,長嘯一聲,神色間喟然不已。

明瑟此時心中亦凄恻,八年風霜,物是人非事事休,重歸故裏無人識。面前的荊棘畏途,本已打算茕茕孑立、踽踽獨行,還好有衛珩,他懂得她曾經的白馬輕裘、漢書佐酒;也懂得她将來的衣錦夜行、至死方休。這是暗夜中的一點點慰藉,雖然,終不似,少年游。

岚煙這時捧着一個錦盒走進來,明瑟一看,“又送來一個?”岚煙點頭,明瑟無奈,“放着吧。”

衛珩瞟了一眼,咽下口中酒,“又是獨孤璟送的?上次我不是幫你送回去了嗎?”

“更加變本加厲了,隔幾天就送一盒。”

“他有完沒完,當個攝政王了不起呀,不願意嫁他還想逼婚啊。”轉頭想了想,語氣急轉,眯着眼笑,“不過話又說回來,其實你若是嫁給他,也不是十足的壞事。”

“你有什麽不明白的,嫁給誰我也不會嫁給他。”

“是因為秋姨?”

“因為很多原因。”

衛珩正色道:“若是嫁給他能讓你就此息心,安度此生,倒也不壞。畢竟,前路兇險幾何,尚未可知。”轉眼看到明瑟單手托腮恨恨然盯着他,渾身一激靈,舉起酒杯,“是在下錯了,在下自罰三杯。”遂仰脖一飲而盡,明瑟絕倒。

“五郎來了。”郗道臻進家門見此情形問候道。

衛珩雙眼一亮,如救星從天而降一般,振臂而呼:“郗家哥哥回來了,你管管你妹妹,她老欺負我!”

明瑟邊起身邊夾了衛珩一眼,走到郗道臻面前:“哥哥怎麽這時辰就回了?”

“有東西忘在家中,回來取,馬上還要走。”

“下次哥哥着人來說一聲,我派人送過去就可。”郗道臻聽罷,含笑回答:“好。”後轉過目光對衛珩說:“五郎好好玩吧,槐花釀還是少喝一點,為你好。”說罷轉身去取物,無視了五郎憤懑的眼神。

衛珩忽然滿臉探究,神秘地問明瑟:“你哥哥定親了嗎?”

“沒有啊,為何突然問這個?”

“沒,沒什麽,随口問問。”他喝着酒,滿臉憨笑,也滿心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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