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苌弘化碧
來人面對着澹臺灼灼的目光,語氣依然堅定,不卑不亢,“此事的确是我們行事不妥,顧某欠澹臺衛尉一份人情,今後澹臺衛尉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苌碧閣願效犬馬之勞。”
“苌碧閣?”澹臺容與只是仄了仄眉,郗明瑟卻真是一驚。
“在下苌碧閣閣主顧劼。”
明瑟這才依稀憶起,當年在大哥宴會上見過一面的那個意氣風發的顧小郎。又想到蕭昀曾提及山中某處的苌碧閣、上次在首陽山偶遇鮮于鶴亭,樁樁件件,忽然就明白了什麽。
“有趣,行事隐秘的苌碧閣居然和鮮于鶴亭有聯系,”澹臺複問:“如若不然呢?”
“苌碧閣行事低調不代表可以任人欺淩,我顧劼孑然一身了無挂礙,而澹臺衛尉不願舍棄之物似乎不少,這些年,澹臺衛尉做的事情,苌碧閣想查是輕而易舉的。是一團和氣還是兩敗俱傷,衛尉可要三思。”
“她究竟是何人,惹得你們如此大動幹戈?”
“顧某只是受人之托,至于內情并不知曉。”
澹臺容與回頭看看明瑟,暗暗瞟了瞟顧劼,明瑟盯着顧劼審視一眼,沉默地點點頭。澹臺回頭,“那便如此罷。”自己走到門口忽而停下,揚了揚一直握在手中的紙頁,“這東西我先幫你們保管。”話畢大步走了出去。
“多謝澹臺衛尉。”顧劼說道,可回應他的只是由門外傳來的一聲越來越遠的冷哼。
明瑟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上的浮塵,“姑娘可有傷到?”顧劼忙問。明瑟謹慎地搖搖頭。顧劼回身沖門口喊:“刻羽,你進來吧。”
聽到這個名字,郗明瑟一愣,看向門邊,一個溫和瘦削的男人拿着一件披風走了進來,向她致了禮,邊給她披上披風,邊說:“姑娘受驚了。”
她定定地望着他,喃喃地念:“秋刻羽?”她此時看到秋刻羽,真是解了她許多迷惑,同時,也感到一絲凜然的寒意。
秋刻羽眼中閃過一絲驚奇,“姑娘認得我?”
明瑟回神,垂下頭,沒有接話。秋刻羽看看顧劼,顧劼遞了個眼色給他,他便不再追問。
後門停着一輛馬車,顧劼撩開車簾,請她上車,明瑟問:“是鮮于鶴亭讓你們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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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你們要帶我去哪裏?”
“苌碧閣,有人要見你。”
她自然猜到了那人是誰,看了一眼秋刻羽,秋刻羽說:“女郎安心,令兄那邊,會有人去報個平安的。”明瑟點點頭,道了謝,掀簾進了馬車。
山路颠簸,馬車行了許久,終于停下。秋刻羽扶明瑟下車,再次站在大地上,只覺陽光刺眼,但帶着久違的溫暖。
苌碧閣終于揭開了它神秘的面紗,雖然它給人的印象是一個神秘莫測的江湖組織,但至少外觀來看,它只是個山間莊園。堅門高牆,守衛森嚴,入門卻別有洞天。依山勢建了許多大大小小的房屋,炊煙與山霧共舞,風唳與犬聲相聞,仿若桃花源,卻分明帶着很強的警覺。許久沒有外人來過,明瑟一路走過,旁人都會停下手中的活計,默默看看她,尤其是看到她身旁跟着顧劼與秋刻羽,便知道她的不尋常。
獨自進入明堂,等待其中的鮮于鶴亭聞聲,轉過身來走到她面前,打量了她片刻,念到:“茕茕白兔,東走西顧。”
那是那個人教她念過的文章,明瑟聲音有些顫抖,“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說罷,她見他目中泛起一層迷濛的水霧,擡起手伸向他的銀色面具,頓了一下,他并沒有抗拒,所以她決絕而緩慢地摘下了它。
她屏住呼吸,直到面具終被摘下,她終于看到鮮于鶴亭的真面目。
她的眼眸也不由自主地濕潤了,從最深的心底逸出一聲呼喚:“大哥。”
若非親眼所見,她又怎會真的相信涼國叱咤風雲、所向披靡的悍将鮮于鶴亭,就是當年鮮衣怒馬、溫朗清标的沈煜?他的容貌未有大的改變,只是皮膚因常年的風吹日曬而黑了些、粗了些,而且,在他左邊眉梢處,有一個刀劍留下的傷疤。
“真的是你,攸寧?我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你。”
“大哥,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你是怎麽活下來的?”
沈煜負手而立,“這都要感謝舅舅和刻羽。舅舅把毒酒換掉了,在酒中化了龜息丹,雖然同去的李愔又在我身上補了一刀,但我還是撿了一條命。舅舅把我就地埋在了郊外,夜裏,刻羽帶着顧劼來把我挖了出來,服了解藥,所以我就活了下來。”
“是舅舅?我還一直以為……”
他一眼掃到了她原本隐在披風下的裸露的右臂,眼神立刻淩厲兇狠了起來,“那畜生竟敢……我去宰了他!”
攸寧忙拉住他,“大哥!沒有那回事,他沒有動我,只是我的袖箭被他發現了。”
他看了看她的梅花袖箭,沉沉地問道:“攸寧,你回鄢城來,究竟是要做什麽?”
“想讓沉冤得雪。”
“你聽大哥說,這些事情大哥會做的,你不要再插手了,馬上離開鄢城,去過你該過的日子。”
她定定看着沈煜,慢慢地牽出一絲苦笑,“郭茂和侯坤的死,是大哥的手筆吧?大哥的做法就是以血還血、以殺止殺?我本想通過褚襲霜從侯坤那裏查問一些真相的。”
“那本就該是他的果報,真相已經很清楚了,有什麽好查的。”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問道:“我還沒問你呢,你為什麽要嫁給蕭昀?你憑什麽要委身于那個豎子,你不知道他跟我們家是有世仇的嗎?”
“大哥,這世間的事情,眼見未必是真,當年事還有很多疑點,而我就是要查清來龍去脈。大哥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阿璟的事,原先我也沒有料到,就算你不願嫁給阿璟,你也真的不必嫁給蕭昀。”
她注視着他,聲音中有一絲凄然,“大哥,如果我不是你的妹妹,你是不是就會留給澹臺容與處置,不問我的生死榮辱,只因為我是蕭昀的未婚妻?寧願犧牲一個無辜的人,只為報複你所謂的仇人之子?你已經不是從前的你了。左右大哥這九年來都不知道世間還有我的存在,以後也大可當我已經死了。”
“你……”他止住怒意,讓自己平靜了下來,看着她,搖了搖頭,“你呀,性子比當年還要倔強。”後轉身沖門外喊道:“你們進來吧。”顧劼和秋刻羽聞聲而來。
沈煜把他二人叫過來,指着明瑟鄭重對他二人說:“我來給你們正式介紹一下,這位郗姑娘其實是我的二妹,沈攸寧。”
他話音剛落,顧劼倒還好,因之前已然看出一些端倪,故而并沒有太過吃驚;而秋刻羽則真是滿臉寫着大大的驚訝,定定地看着她,難以置信地喚:“攸……攸寧?”
攸寧也望着他,淡淡一笑,親切地叫道:“表哥,好久不見。”
輕叩柴扉,立刻有一陣歡快的腳步聲,一個稚童從屋中奔出來,開門後撲到秋刻羽懷中,“爹爹!你回來了!”秋刻羽寵溺地摸摸他的頭發,轉眼看到呆愣一旁的明瑟,對小兒說:“陽兒,這是你表姑,快問好。”稚兒滿臉迷惑地看着明瑟,猶猶豫豫地叫:“表……表姑。”
秋刻羽将他放下來,對明瑟說:“我幾年前成親了,這是我兒子,秋則陽。”他的視線定格在随着稚童走出來,正站在明瑟身後的柔弱婦人,“這是我夫人。”
明瑟回頭看到素裙薄黛、纖身楚楚、目光溫柔的婦人,施了一禮,“表嫂。”婦人有些不知所措,急忙扶她正身。
“玞瑤,表妹的衣裙被樹枝刮破了,你帶她去換一身吧。”
“這個好說,随我來吧。”溫婉的女子立馬便引她去裏屋。
“多謝表嫂了。”
雲岫将宵兒抱到外間去吃飯,讓他二人在屋裏說話。
秋刻羽細細講述了多年前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接到聖旨的疑詫、瞞天過海的驚懼、從此分離的不舍……“我爹雖然一直怨沈侯不該蹉跎姑姑的年華,但是他也知道,沈侯忠心為國天地可鑒,他是絕對不會勾通涼國謀反的。爹想為沈家留一條血脈。”
“我真不該,這些年我一直都還誤解他,甚至回到鄢城後,在他身邊那麽久,卻從不跟他說,我是攸寧。”她心下懊惱不已。
秋刻羽輕拍她的肩,“有的時候,少知道一些事情也安全很多。”
“表哥,這些年,你都沒有回家看一眼嗎?舅舅蒼老了許多,興羽長大了,他很想你。”
“一開始是我爹不讓我回去,為了一旦事發全家人起碼能保住一個;後來是我自己不敢回去,怕被人知道苌碧閣與秋家的關系,害了他們。”
攸寧忙問道:“對了表哥,後來,又發生了什麽?大哥為什麽會成為鮮于鶴亭?”
“這苌碧閣中,有一些隐士游俠、飄零無依之人,也有很多是因當年事而受牽連的人。”原來他們三人隐匿身份之後,慢慢建起了苌碧閣。沈氏罹滅後,涼國國主說祁國自毀長城,天不容也,起兵進犯祁國,兩國鏖戰許久,最終劃江而治。沈煜覺得事有蹊跷,便改名換姓混入涼國,于行伍中一步步起家,成為今日的鮮于鶴亭。也憑借如今的身份,探到了秘辛,事發之前,李愔喬裝潛入涼國,與涼主約定一旦沈家事發,涼主便對祁國發難,既坐實了沈長風的勾通之罪,又轉移了祁國百姓對沈氏一案的關注。代價是,原先全部屬于祁國的漳河,變成兩國共管。
“又是李愔。”明瑟恨得差點咬碎銀牙,秋刻羽喃喃地說:“昭毅太子和清河王薨逝之後,最有可能振臂一揮天下響應的就只有你爹了。沈氏一滅,他們才算是坐穩了位置。”
明瑟自然知道秋刻羽口中的他們是指哪些人,苌弘化碧、杜鵑啼血,當年的血色已經遠去,但痛楚卻綿延至今。至此大部分脈絡已經串連完成,僅剩的一塊,也許只有彼處才可探得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