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之子于歸
正旦之後的幾月間,明瑟忙于悲田院中事務,短短的時日內很快将秩序整肅一新,積習累弊盡數清除,水患善後得力,頗得嘉評。
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
轉眼春至,已是早已定好的婚期。
郗明瑟身着層層疊疊的連裳青質吉服,頭戴金銀琉璃裝飾的花釵華勝,發髻前的金鳳挂珠釵在她額前垂下長長的流蘇。
載有羔羊一口,雁一雙,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其它類纁、束帛、璧玉、錦彩、獸皮等的浩浩車乘從蕭家大宅一路駛來郗府,鼓樂齊鳴,路人紛紛駐足觀看,津津樂道于二人的姻緣。
接親使是蕭昀的堂弟蕭景行,又是對詩又是和歌,總算讓郗氏的姐姐妹妹們滿意,讓開一條道路。在衆人的翹首以待中,郗明瑟扶着郗道臻的手款款而來。明瑟登上馬車,郗道臻送親,騎上華鞍高馬緊随馬車,又調轉方向朝蕭府行去。
蕭昀身穿暗紅色的绛公服站在府外早已鋪好的紅氈上,馬車緩緩停穩,蕭昀走到車旁。素手拂開車簾,麗人現身,左手持一把素纨團扇遮住面容。蕭昀伸出手,停在半空,郗明瑟在團扇之上、流蘇搖動間的縫隙中看見他的一雙眼眸,清澈淡然,光華澶澶。
她伸出手去,搭在他的手上,再次感受到他指尖的溫暖。蕭昀小心地扶她下車,在衆賓客的賀聲中,踏着侍女撒下的花瓣,并肩走進蕭府大宅。
卻扇儀後行交拜之禮,繼以合卺結發。送入洞房後衆人哄鬧了一陣方才散去,蕭昀去宴上敬酒,郗明瑟獨自留在房中。
整個府邸紅綢豔豔、華燈燦燦,各處裝點着花燭燈火,竟将漸暗的夜照的亮如白晝。賓客觀花燈後各自離府散去,府中才安靜下來。
沉寂許久過後,門外響起沉穩的步聲,房門應聲而開。蕭昀邁步進屋回手帶上門,微微帶着一絲酒意。他朝她走了幾步,忽而折轉,信步行至窗邊打開窗戶。晚風拂進,沁得人神清。月色帶着一絲幽涼,映得他整個人如在煙中雪裏。
他而後才慢慢坐在她身旁,中間隔着一段距離,默默無言。她逡巡起身,說着:“你先躺着吧,我去尋些解酒的湯劑,省的你明天頭痛。”剛邁出一步,他忽而伸手拉住她的晧腕,輕手将她拽了回來,她一個沒站穩,又跌坐回床上,頭上的玉簪滑落,正巧掉到他手邊。
她玉容微變,卻見他拿起那枚玉簪,輕輕念道:“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明瑟疑心他探查到了什麽,又見他神色并無異樣,“郗明瑟,你究竟是怎樣一個女子呢?”他邊說着,邊輕柔地将她發間的首飾一一耐心取下,置到一邊。
明瑟答:“一切美好都源于不了解,你若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恐怕倒寧願不知道才好。人說倉皇起戀、婉轉成仇,我和你,起戀是不能了,我只盼不要成仇。”
“怎會如此篤定?”
明瑟尚且未知他指的是她話中的哪一句,遂問:“成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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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戀。”蕭昀摘下她發間最後一根珠釵,望着她說。
“蕭公子忘了我對你說過的話?”
“當然沒忘,只是世事如棋,誰知道往下走會是怎樣的氣象?”
明瑟聞之不語,蕭昀忽然起身彎腰在床下摸索着什麽,片刻後拿到了他在找的東西,一方包的整齊的絹帕,原本隐于床底隔欄處,無人注意。揭開絹帕,現出的竟是一把極小極精致的匕首,還有一個暗紅色的魚鳔。明瑟愕然,“這……”
他微微一笑,掀開錦被,一方鋪得工工整整的白綢。他拔出匕首,在魚鳔上輕輕刺了一下,滴了幾滴鮮血在白綢上,瞬時綻開殷紅。
明瑟一下紅了臉,“你……”
“長輩們一直擔心你同獨孤璟太過不清楚,算是給她們個交代。”
“我和獨孤璟,沒有什麽。”
“我知道,像你這樣的女子,必定不屑于做別人的影子。”他擡眼看到她緋紅的面頰,不禁露出微微的笑意,“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了你,就絕不食言,這幾日住在大宅沒有辦法,只能先委屈一下,等回了別院你想怎麽住都可以。”
一切收拾停當,“早些休息吧,明早還要去奉茶呢。”他只是淡淡回了這一句,便再無他言,徑自和衣躺下。
住了兩日,蕭宅上下已然熟悉,日間蕭昀忙于事務不在府中,明瑟便同蕭舜英在一處。閑時,蕭府女眷聚在一起消遣,以蕭家族長蕭巋的母親為尊,一群媳婦孫輩圍着她說說笑笑。
蕭舜英拉着明瑟逗她的小侄子玩,小小孩童還不會走路,水靈靈的大眼睛看什麽都好奇,在舜英的逗弄下“咯咯”笑個不停,甚是可愛。
明瑟偶然擡頭,看見對面一個容止恬靜的婦人獨自坐在背陽的地方弄着繡品,對旁邊叽叽喳喳的氣氛不為所動。舜英順着明瑟的目光看過去也發現了她,悄悄對明瑟咬耳朵:“那是靈姐姐,她父親是蕭家上一任族長,前幾年病故了。靈姐姐也是個苦命的人,遇人不淑,父親又去得早,現在日子也挺難的。”
“她嫁過誰?”
“李愔,那條中山狼,自己本是個破落子弟,蕭家風光的時候,拼命讨好靈姐姐和她爹,終于娶了姐姐,還借助蕭家的力量謀得高位,蕭家出事之後就翻臉就不認人,居然停妻再娶,又去做別人的東床快婿去了,想想就心寒。”
這時,小侄子忽然咧嘴哭了起來,奶娘連忙抱走喂奶,屋中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稍後坐在老夫人旁邊的三嬸邊搖着團扇邊說:“咱們家這幾年還是不熱鬧,孩子太少了,小一輩各忙各的,也不甚上心。”
另一人打趣地附議:“可不是嘛,诶……”她環視了一圈,看到明瑟,喜笑顏開地說:“昀哥媳婦,你可得上點心吶。”
明瑟淡淡一笑算是回應,有人應聲道:“嫂子你就別逗新媳婦了。”一句話,惹得人紛紛遮面笑起來。卻又聽得老夫人說:“婦人家家的,還是專心相夫教子為好,旁事拼将一身氣力,也不過是個過場。”
衆人笑意尴尬在臉上,偷偷瞄明瑟,都沒敢接話。明瑟面無表情,連聲音也沒有溫度:“老夫人說的是。”
這時,對面的蕭靈打破沉寂開了口:“明瑟,聽聞令兄長于丹青,想必你的造詣也是不俗,陪我去看看花樣可否?”
蕭舜英一下子領會了,連忙搖搖明瑟:“好啊,靈姐姐畫的花樣可好看了,一起去吧嫂嫂。”明瑟應了,三人起身告過禮離開了屋子。
走了一段,蕭靈拉着明瑟的手柔聲對她說:“你也別放在心上,她們也沒有惡意。想做點事情是好事,天天悶在府裏也沒甚樂趣的。”
“多謝靈姐姐。”
蕭靈容貌清秀,但目光卻總是帶着一絲蒼涼。“又是春天了。”此刻她望着梁間掠過的雙雙小燕,喃喃地念叨。
明瑟想起李愔之事,只覺這春來暖意無端平添了一絲寒涼,滿心回蕩的卻是那首詩——春日遲遲,桑何萋萋。紅桃含夭,綠柳舒荑。邂逅粲者,游渚戲蹊。華顏易改,良願難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