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博弈碛西

涼露未晞,整個鄢城剛剛蘇醒。成婚後頭一次出遠門,便是拉着蕭昀直奔碛西馬場。馬車碌碌穿行半城卻中途停下,明瑟朝外一看,正正是元亨布莊的門口。只聽蕭昀說:“正巧順路,陳掌櫃說新貨到了,讓我來瞧一眼。”

跟着蕭昀下車,掌櫃一看,忙迎出來:“郎主。”

蕭昀一引明瑟,“這是你們主母。”

“見過夫人。”

“陳掌櫃不必多禮。”

陳掌櫃引他二人進門,對蕭昀說:“這些就是剛到的絲綢錦緞,都是一等一的料子,郎主夫人請過目。”

蕭昀邊聽着掌櫃彙報經營情況邊看看布料,一回神看見百無聊賴的明瑟,說:“明瑟,喜歡哪些料子就随便挑,回去做幾件衣裳。”

明瑟聞之一愣,忙說:“不用了。”

“讓你挑你就挑,陳掌櫃還巴不得呢,是吧?你要不挑我可幫你挑了?”言罷見明瑟依舊沒有挪步的意思,遂自顧自仔細挑選料子。

他挑了幾匹高遠淡雅花色的煙羅華緞,對陳掌櫃說:“這幾匹送回別院,賬目去跟遲玄說一聲。”陳掌櫃忙不疊地點頭應下,想想又說:“郎主,遲總管說要過來,可能也快到了。”

蕭昀點點頭,伴明瑟出了門,明瑟低語:“你不必如此的。”他看了她一眼,又漫開目光,“有些長輩姑嫂說的話可能不中聽,你多擔待,左右我們馬上就可以回別院去了。”

轉眼果見遲玄等在車旁,躬身一揖,“郎主,夫人。”

蕭昀點點頭,問道:“姑母可還好?”

“修華一切都好,還讓卑職捎話給郎主讓郎主莫要挂念。”

蕭昀本欲走向馬車,見遲玄仍舊端立,沒有離開的意思,似是欲言又止,遂問:“還有事?”遲玄瞥了一眼明瑟,複又垂眸,明瑟會意,對蕭昀說:“你們談吧,我先上車了。”誰知剛轉身,蕭昀牽住她的手,她訝然回顧,只聞蕭昀對遲玄說:“無妨。”

遲玄思忖了片刻方禀:“飛鴿傳信至,說晏先生的貨已經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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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讓影衛沿途多照看些,別出差錯。”

明瑟早就聽聞蕭氏擁有一支隐秘精銳喚影衛,負責蕭氏明裏暗裏的護衛、探察、督辦之務。還在商道所及各處商社設有傳信的魚雁驿,訓飛奴往來知聞。今日一聽,果然不凡。

遲玄這才離開,他二人登上馬車,繼續向碛西馬場行去。二人并肩端坐,卻是各懷心事。蕭昀忽然問:“你不問問我晏先生是誰?”

明瑟回神,“你的生意我不過問,你若是想說我就聽着。”

蕭昀沒有說,卻徑自阖目養起神來,只悠悠淡出一句:“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碛西馬場離鄢城并不太近,趕到之時,已近日落。馬場的少主人羅敬之聽到通禀馬上迎了出來,“蕭公子、蕭夫人,久仰了。”又特意拜謝明瑟,“還要多謝蕭夫人,歲末秋大夫受夫人之托來瞧過家父,照方子調理後果然大有進益,羅某實在感激。”言罷還要再拜,被明瑟一扶,“郎君言重了,”

這時,正趕上馬群被驅回馬舍,落日熔金之下,駿馬成群奔襲而過,鬃毛飛揚、矯健俊美,踏地聲若驚雷,移步勢如迅風,場面蔚為震撼。他幾人注目觀看,目光中滿是贊嘆。

羅敬之說:“此馬場從羅某祖輩經營至今,時值家父病重,需要回南邊靜養,這邊疲于照料,才想要出手。”

“我聽聞還有其他買家看好這馬場?”蕭昀問。

“是,原先另有兩家,但現在,除了蕭氏,就只剩高氏了。”

“這是為何?”

“荀緒荀公子本也志在必得,但近來似乎出了些事情周轉不開,便放棄了。”明瑟聽到這個名字,心中不由思忖了開去。羅敬中一揖,“高公子還未至,明日齊聚再行商談,今天色不早,二位不棄,先在寒舍安住罷。”

夜裏,明瑟輕腳出了門,踱到原野之上。這裏沒有鄢城的繁華富庶,極目遠眺,一望無際的草場綿延至天邊,月色朗照,給還未長高的新草披上寒色,一陣風吹來,便如碧波般漾開。

一件狐裘大氅忽而被披上身,回頭一看,是蕭昀。“夜裏涼。”那聲音也清涼如夜風,直入人心中。

“這裏沒有別人,你不必這樣待我。”

“我怎樣待你不是因為有沒有旁人,而是因為我願意。就算我們不是夫妻,只是朋友,這些不也是應該做的嗎?”

明瑟攏了攏大氅,輕嘆道:“人之付出,總希望能得到回報,但我只怕,給不了你回報。”

他往前走了幾步,擡頭望向墨色穹蒼,“如果一件事是值得的,那就去追求、去付出,回報有什麽要緊,徒勞把自己陷入狹小的天地裏了。”

他就站在那裏,孑然獨立于天地之間,曠野無旁人,獨有明月相照,玉冠輕裘在月色下映出澹澹光華,像那古辭中的君,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操餘弧兮反淪降,援北鬥兮酌桂漿。撰餘辔兮高駝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她忽然覺得這與她認知中的蕭昀有些不同,越發覺得這個男人似掩在煙中霧裏,難辨何時是假面,何時是真心。轉念又一想,她自己對于旁人來說,不也是如此嗎?她與他,無論外人看來如何,于他們自己,倒還真是這世間至為般配,又至為疏離的夫妻了。

聽聞高氏夫婦一早即至,稍作休整,主客三方即在搭好的帳內端坐,進行商談。

你來我往,唇齒交鋒,蕭氏與高氏兩方的出價相差無幾,亦各自不肯相讓,氣氛一時有些焦灼。蕭昀雲淡風輕卻句句直陳要害,常常令高公子詞窮。明瑟只是靜靜聽着論辯,并不插話,不時端起茶杯抿着茶。

本不十分在意的高夫人此時似也忍不住了,嬌聲諷道:“蕭公子,蕭家家大業大,何必跟我們這小門小戶相争呢?”

未等蕭昀開口,明瑟放下茶杯說:“商道的一大要義本就是适合的人做适合的事,與大小高低無關,蕭門産業遍及各個城池、水陸兩道,需要馬場以資補給,高門以漕運為主,突然在北邊購買馬場,不知是否因為有新的産業規劃?”

高夫人一時愣住,支吾了片刻,看看高公子,高公子連忙解釋,“蕭夫人慧心,我們購買馬場的确是有一些新的謀劃布局,在此不便詳述。”

“高夫人是長于南邊的吧?不知可會騎馬?”明瑟問了一句仿佛不相幹的話。

“還……還好。”高夫人答道。

羅敬之一笑,“如此甚好,諸位,談了這許久也有些乏了,不如大家出帳去走走如何?在這原野上縱馬馳騁也是樂事,諸位若是願意也請自便。”

取了些切好的瓜果,明瑟拿了一些喂馬,程夫人見狀也拿了一些,腳步似有猶疑,捧到馬兒口邊,馬兒晶亮的眼睛與她對視了一下,慢慢伸頭湊過去。她的臉色卻漸漸發白,就在馬兒觸碰到她手的一瞬,她“啊”第一聲驚呼,将手中的瓜果抛出,趕快跑開老遠。旁邊衆人面面相觑,高公子忙賠禮,扶着面色煞白的夫人回去休息,羅敬之随之去替他們安排。

蕭昀過來低聲說:“他們買這馬場當是另有隐情。”

“當是此理。”明瑟說罷一躍上馬,言笑晏晏,“要去跑一圈嗎,蕭公子?”

“樂意奉陪。”蕭昀也牽過一匹馬,躍上馬背追趕她而去。

雙人雙騎奔馳了一大圈,二人勒馬慢行歇了口氣。蕭昀問:“明瑟,你當初怎麽知道我對碛西馬場感興趣?”

“蕭氏在別處的産業已經繁榮的足夠,肯定會對未開拓的地方更感興趣,比如再往北一點的地方。今年涼國通商權你們定是志在必得,一旦如願,馬場就是一個很好地輔助,”她頓了一下又說:“不過這馬場你要是還有他用倒是也随意。路幫你鋪好了,能否成事還要靠你自己,還有天意。”

正在此時,明瑟的坐騎忽而平白前腿一彎向前傾倒,就在旁邊的蕭昀一驚,眼疾手快趕在明瑟向前摔去險些被馬踏傷之前一把拉住她,用些力将她扶到自己的坐騎上。馬場的仆從看到連忙跑來查看,羅敬之見狀也焦急地過來問:“蕭夫人沒事吧?”

驚魂甫定的明瑟沒什麽事,只是問那馬怎麽了,羅敬之這才轉身去查看,卻見那馬的前掌上釘入了一只極小的鐵蒺藜,面色即是一沉,起身揖道:“二位受驚了,在下馬上徹查此事。”

明瑟這才發覺自己緊緊握着蕭昀的手臂,整個人側身被他護在懷中,有一絲窘然,但更多的是安心,她已經忘記上一次有這樣安心的感覺是什麽時候了。她與蕭昀目光相對,片刻間又躲閃開,松開緊緊握着的手,“我……我想下去走走。”

蕭昀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右手松開缰繩,明瑟靈巧地滑到地上。蕭昀也下了馬,叫仆從把馬牽走,自己放慢腳步隔着兩步的距離跟在明瑟身後慢行。二人都想得清一切的前因後果,亦不說破,只緩步慢走,留給羅氏足夠的時間處理。

走到大帳近前,明瑟回身望向來時的路,茫無垠際的原野,沒有一絲他們走過的痕跡,這也是她将來的路嗎?她所求的執路,到底又該怎樣達成所願?

蕭昀卻仿佛知道她的心思,說道:“世間行事,不外道與術,術依道而立,若術有餘而道不足,則終難持久。重道而兼術,義路是矣。”

“說得好。”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二人回頭一看,卻是一直未露面的羅隐。

“羅老先生。”

羅隐說:“高夫人抱恙,高公子無奈放棄競買,攜夫人先回去了。”轉目注視蕭昀,語重心長,“蕭公子,這碛西一地,望你日後好好經營。”

“是,晚輩謹記。”蕭昀深深一揖。

“我只希望能把它們交托給真正愛惜它們的人。”羅隐看了看蕭昀,“日前論辯老夫也在後堂聽到了,蕭公子真有乃父之風。”

蕭昀與明瑟皆暗驚,蕭昀問:“您認識我父親?”

“幾面之緣而已,都是往事了,俯仰之間,已為陳跡。”話未說完,羅隐只是嘆了口氣,看看對面的伉俪,轉身離去,飄飄傳來話語:“前路多艱,随緣好去,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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