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可方思

畫院派人傳話說将為蕭修華畫像,蕭昀夫婦遂提前整裝回了別院,明瑟先登了車,靳揚随着蕭昀檢查行裝。蕭昀随口問:“這兩日可有特別?”

“別的倒是沒什麽,只是夫人的侍女岚煙經常有意無意地向一些年長的侍從打聽當年的事情,卑職在想,夫人,莫不是也因那件事而來?您是否該當心些?”

蕭昀合上行裝清冊,遞給靳揚,“我有分寸,啓程吧。”

他登上馬車,見她慵慵靠着車壁,滿是如釋重負之感。到車內另一側端坐,整理好裳袍,“你出身大族,行止得體,可在我看來,你厭倦那些繁文缛節。”

她聞聽此言,正起身來,“我生來就注定要沉溺其中的。”

“縱然與世俯仰,亦可猶記放浪形骸。”

明瑟望了他一眼,笑道:“蕭公子頗得魏晉遺風,不知妾身需不需要對您青眼有加呢?”

“夫人用白眼相對我也樂于接受。”此時車輪壓到碎石,陡然一颠,毫無防備之間明瑟差點撞到車壁,蕭昀伸手護于其間。明瑟颔首,局促間理了理鬓發。蕭昀收回手,交代車夫緩行些許,便徑自靜思去了。

前兩次來去匆匆,明瑟并沒有細看蕭昀的別院,今日以主母的身份踏入大門,轉過影壁,侍女仆從在抄手游廊旁端立行禮。經過幾間正房,走過穿堂,兩邊分別是雪香雲蔚亭與書房。再轉過玉插屏便是廂房與園林,正對卻是一個雅致的小樓,蕭昀擡手一指,“這便是你的起居之處。”明瑟走近一看,上面的新匾行雲流水般寫着三個字“明瑟樓”,轉眼一看蕭昀,蕭昀卻說:“目對魚鳥,水木明瑟,你這名字也是甚好。”随行侍女掩面揶揄偷笑,他未待明瑟說話,就說:“先随我去拜見姑母吧。”

踏過山牆旁的圓拱小門,曲徑通幽,一片新天地蔚然在望,竹林掩映中傳來幽幽檀香,年長的侍女已靜候多時,直接領二人去屋裏見蕭修華。

一位年齡稍長的婦人在佛前誦經,素衣玉釵,不施粉黛,聽得侍女禀道:“修華,阿昀和新婦來了。”

蕭修華聞言,放下佛珠,緩緩起身,侍女上前扶她轉過身來,歲月留下了痕跡,卻未奪走她的溫婉端莊、優雅矜貴,只不過,那雙眼睛卻是沒有一絲神采。

蕭昀躬身一拜,“姑母。”明瑟也施禮,“見過修華。”

侍女扶着蕭修華走到明瑟近前,拉着她的手,“你就是明瑟吧,以後你不用見外,也随阿昀叫我姑母吧。阿昀這孩子若是行事有不妥之處,請你多擔待,也管教着他些。”

蕭昀無奈地笑笑,“姑母,我閑散慣了,你這倒好,又給我封了個大管家。”蕭修華又對明瑟說:“你不用理他,他要是待你不好就來告訴姑母,姑母替你管教他。”明瑟忍着笑瞥了蕭昀一眼,“謝姑母,媳婦記住了。”

這時,來人傳話說畫院郗待诏就要到了,蕭昀說:“這兒也沒法待了,我去迎迎這位郗待诏,順便拜見大舅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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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從也都跟着出去忙和,屋裏只剩蕭修華與明瑟兩人,明瑟扶修華坐下,蕭修華輕輕拍拍她的手,低聲說道:“阿昀這孩子不容易,心裏的苦也從不對人言,我行動不便,你若得閑,多替我照顧一下他,行嗎?”

“姑母放心,明瑟省得的。”她看了看蕭修華的眼睛,“明瑟粗通些醫理,要不得空幫姑母調理一下?”

“我這眼睛啊,治也是沒用的,如果能好說不定哪天就好了;若好不了,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你們專心做自己的事情就好。”

兩相靜默了片刻,蕭修華擡頭望向窗格之外那湛湛藍天,仿佛無限神往、無限歆慕,雖然那在她眼中,只是一片黑暗。“明瑟,聽我一句話,”她忽然說道,明瑟凝神細聽,只聽蕭修華緩緩說:“不可以一時之譽,斷其為君子;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為小人。”

明瑟望着蕭修華,年少入宮,盛年還家,那宮牆之內的年歲裏發生過什麽,那雙明眸為何黯淡,多少翻雲覆雨、魑魅魍魉,都深藏在那顆蒼涼的心中,藏在這一句話裏。

郗道臻在為蕭修華畫像,明瑟親自煮了些甜湯着侍女送過去,走過長廊,無意間看見蕭昀撩袍挽袖親自給一棵樹修剪枝葉,略覺詫異。那是一棵合棔樹,傘形樹冠、羽狀葉子、淡紅色的花,煞是美麗可愛。他細致地剪去發黃和多餘的枝葉,神情認真而專注。

好奇之下,她走到近前,“這樹可有何特別?”

蕭昀回頭見是她,歇了口氣,撫着枝幹說:“這樹本栽種在大宅,他們要擴建亭臺,我便将它移栽到此。”拍了拍手上的灰土,他注視着合棔樹,像在看一件珍寶,神情中卻又無限落寞,“它是小時候爹娘親手教我種下的,轉眼都這麽多年了。”

明瑟也看着那樹,心下惘然,忽聽見頭頂一陣羽翅撲振之聲,擡頭望去,一群鴿子掠過頭頂的天空,向東飛去。明瑟回頭問:“那些是你的鴿子?”

“不錯,宅子東邊有一個鴿舍,專門馴養信鴿的。你若喜歡,改日我帶你去看。”

這時,聽見身後長廊盡頭傳來一聲輕喚:“明瑟。”二人回頭一看,郗道臻已收拾好畫具準備離開。蕭昀整理衣冠一揖,主客寒暄幾句,郗道臻便告辭,明瑟去送,并肩離去。

蕭昀目送兄妹二人的背影消失在園門之外,園門之上是那高遠的青天,流雲絮絮飄過,仿佛觸手可及,卻又遙不可及。他回神看身旁的淡紅豔豔,擡起手輕輕觸碰其中一朵,輕綿柔軟,心中卻仿佛被擊了一下,無端沉沉。

那廂郗道臻見旁邊無人,方才有機會問明瑟境況,明瑟挽着他的手臂溫然應道:“哥哥你放心,他待我挺好的。”

畢竟在蕭府,郗道臻稍稍安下心來,也不好多問,只說:“有事就告訴我,不要悶在心裏。對了,”他看看四周,壓低了聲音說:“林叔已經派人去查了,不過最好不要抱太大希望,那個人恐怕不會幫我們的。”明瑟聽罷點點頭,“我也料到了,看看再說吧。”

入夜,明瑟把首飾卸下,聽到樓梯有腳步聲,間聞侍女恭敬問安聲,“郎主。”果見蕭昀負手上樓來,一揮手,侍女會意,魚貫退下,只有岚煙紋絲未動,站在明瑟身邊滿是戒備地看着他。

“你也下去休息吧,岚煙。”明瑟淡淡地說。

“姑娘?”岚煙依舊不放心,明瑟遞了個眼色給她,她方悻悻退下,臨走還嚴肅地看了了蕭昀好幾眼。

她走之後蕭昀才憋不住笑出來,“明瑟,你的侍女真是忠心耿耿啊,怕我吃了你不成?”

“這麽晚了,你有事嗎?手裏拿了什麽東西?”明瑟漫不經心問道。

蕭昀拿出藏在身後的東西,原是一個寬敞雅致的木籠,裏面有一灰二白三只鴿子,“看你好像很喜歡,這幾個小東西,馴着解解悶吧。”

明瑟看着那“咕咕”的小生靈,睜着烏溜溜的眼睛望着她,便覺有趣,随口問:“它們可以送信嗎?”

“你想讓它們送,它們就可以送。”

明瑟方知自己所問不妥,不再作聲,只是撫着鴿子光滑的羽毛。蕭昀在屋裏踱了幾步,看到兩進拔步床邊挂着的官服,回頭問:“你明日要去悲田院了?”

“嗯,該回去做事了,也歇的差不多了。”

他又踱步回來,“有什麽事就告訴我,別悶在心裏。”

明瑟聽罷一愣,随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怎麽跟我哥哥說的話一模一樣。”

“是嗎?”蕭昀給鴿子添了些水,“你哥哥對你倒是真好。”

“當然了,那是我哥哥呀。”明瑟邊回答邊凝神看鴿子,絲毫沒有察覺到,站在她身後的蕭昀正凝眸看着她,随即又劃開眼波,不知看向何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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