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暗夜的幽靈
彈間雪洗完了一大摞盤子,擺放好。剛一轉頭,就看到了母親,兩人相近得幾乎重合。
“媽媽。”彈間雪沒有一絲驚惶的表情,“你來啦。”
母親似笑非笑地說:“你累啦。那今天就別去了。”她拿起幾卷黃紙,要去丈夫墓前拜祭。
彈間雪搖搖頭說:“我必須去,那是我爸爸。”
母親神情恍惚,喃喃地回答:“好吧。”
兩個人剛打開門,就看到了司科特和沙祖。八目相對,都有些不知所措。
司科特先開了口:“彈間太太,我是專程來向你道歉的,為我的司機那天莽撞的行為。”
彈間太太慈祥地笑笑,跟上次唾沫橫飛的潑婦簡直判若兩人,“那都是過去的事,不必再提。”
“過去的事有時候也必須要提,比如剛發生不久的兩宗殺人案。”司科特直注視着她的眼睛。
彈間太太淡淡地回道:“你們認為我是殺人兇手?”
“你曲解我的意思了。”司科特指指她手中的冥紙,“再比如您要拜祭已故三年的丈夫。有些事情不論過去多久,如果有必要的話就都得提一提。我開門見山,第一個死者馬魯洛先生跟您之間有過多次争執,是嗎?”
彈間太太擡起表看看,用商量的口氣問:“我們可以邊走邊說嗎?”
司科特點點頭。
“老實說我的脾氣的确不太好,動辄就張口傷人,但對待馬魯洛這種游手好閑之徒,成天只會騙吃騙喝的二流子,我怎麽罵他都一點兒也不過分。”
“他總是白吃不給錢?”
“那倒不是。他如果賭贏了,可以在我店裏花掉幾千澳元,而且這種情況下通常他很高興,說不定還會給服務員小費。不過一般來講他的手氣不是很好,總是一文不名,來我的店裏吃一些便宜的菜,然後死皮賴臉地賒帳。我已經對他很寬容了,對其他的顧客我都是當場要他們把帳付清。但話又說回來,他會在連續賒帳很久以後突然發跡——估計是偷摸來的,然後一次付清以前的欠款,最長的間隔也不會超過兩個月,天知道他的錢是打哪兒弄來的,反正最終要消費在我的店裏。”
“到他死為止,賒了多久的帳了?”
“也就兩三個星期吧。”
“他多久來你們店一趟?”
“三天之內最少來兩趟。”
“他死的那天來過嗎?”
“來過。是在下午四五點鐘左右。”
“那麽,”司科特睥睨着彈間太太的眼睛,“你們倆還像往常那樣吵了一架?”
“正是這樣。”彈間太太毫不避諱他咄咄的目光,“但我認為他這種無賴臉皮比地球還厚,能承受同類任何形式的攻擊,不會因為我罵了兩句就想不開跑去死。”
“當然,他不是自殺的。”司科特信步走到前面,“他是被蛇一類的動物咬死的。這一帶沒有蛇,而玻利家着着蛇。”
彈間太太不以為然地提示道:“但玻利家也死了人。”
“這不能作為玻利家沒殺人的證據。”司科特還要說下去,彈間太太忽地停住了,她在一處中國式的墳墓前跪了下來,渾濁的眼神中湧出一股莫名的忿懑與怨怼之情。
司科特仔細地觀察和思考這一切。
彈間宙跪下很東方化地磕了三個頭,又點燃了帶來的紙錢。彈間太太打開随身帶着的食盒,端出幾盤熱氣尚存的菜放到死者的碑下。
司科特忽然問:“彈間太太的廚藝是祖傳的嗎?”
“不是。”彈間太太略帶傷感的口氣裏掩飾不住驕傲,“每個中國人都做得一手好菜,跟京劇、武術一樣,這是國粹。來到一個飲食文化不發達的國度,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名廚,其實真的不算什麽。”
司科特說:“彈間太太謙虛了。那麽……有用蛇為原料做的中國菜嗎?”
彈間太太瞥了他一眼,冰冷地回答:“那當然,中國人什麽都吃。”
“可是我在你店裏的菜譜中找不到一丁點關于蛇肉的記載,這又是為什麽?”
彈間宙驀地揚起頭說:“先生,蛇肉我媽媽會做,但做得不好,端不上桌面,可這并不代表中國人不吃蛇。而且我媽媽也代表不了整個中國。”
“這話說得好。”司科特斂起笑容,向孤兒寡母深深鞠了一躬,拉着沙祖離開了。
沙祖在司科特身後直追問:先生,先生!就這樣放走她?她可是最大的嫌疑人呀!
“今天晚上,”司科特心情沉重地說道:“我們再來一趟。”
小鎮的夤夜恬靜極了,只有偶爾的幾聲凄厲的鸹鳴,涼風吹打着樹枝發出微弱的搖曳聲,仿佛是還未達到爆炸極限的原始宇宙一般,正在緊張地收縮,迎接即将面臨的巨響。司科特和沙祖矮着身,悄悄來到墳場旁。
沙祖低聲問司科特:“您……這是要幹什麽?不會是……掘墓吧?”
“對。”司科特神色凝重,“我們要檢查一下彈間大造的屍骨。這事不能正大光明的幹,只好夜裏來偷偷地行動。”
“您為什麽不早說呢?”沙祖抱怨道,“我們至少該帶兩把鐵鏟吧?”
“不用。我們只是負責檢查,挖屍體叫別人來幹。”司科特搖搖手,拉過沙祖躲到一棵老樹後,“先等一會兒。”
大約七八分鐘過後,一條鬼鬼祟祟的影子輕捷地跑來,在墳墓之間東張西望,接着一束暗淡的幽藍色光暈發出,原來是他帶了一支調暗的手電筒。光隐隐映出了那張貪婪的臉——是揚奇。
“您怎麽知道他會來呢?”沙祖佩服得五體投地,“簡直神了!”
“我說的不是他。”司科特也感到十分費解,“奇怪,他來幹什麽?”
“這個家夥跟馬魯洛一樣偷雞摸狗,估計是來盜墓的。”沙祖壓低了聲音,“如果這不影響破案而且您也同意的話,我這就去把他抓住。”
“準備好你的槍,”司科特嚴肅的說,“我們不能讓命案再度發生了,保護好揚奇。”
沒等沙祖聽明白是什麽回事,另一條黑影已鬼魅般閃過來,速度快得無法形容,比夜更黑的長衣在風中獵獵作響。揚奇擡起手電筒一照,驚得‘啊’一聲,随即
笑道:“老板娘,你也來啦?”
沙祖和司科特這才确認那真的是彈間太太。沙祖朝司科特望望,明白他剛才所說要等的挖掘屍體的人就是她。
彈間太太淡然地問:“你做什麽來了?”
揚奇嬉皮笑臉地吐吐舌頭:“出來散步。”
“來墳場散步?”
“那麽你又來幹什麽?”
彈間太太冰冷地笑着,走到一個墓前。司科特從遠處細細瞧着,看出這個位置正是他丈夫的。彈間太太低下身子,用手撫着墓碑,又環繞四周認真察看了一通,似乎這才放下心。沙祖也松了口氣,剛才自己若去挖墓,就算不被當場抓住,她也這麽心細入微,被動過的墳也會很明顯給她瞧出來。
揚奇好奇地問:“你幹什麽呢?放心吧,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說,我是‘盜亦有道,’只盜富人家的墓。雖然你家也不窮,但是沒有什麽古董或其他值錢的東西陪葬,你請我偷我還不屑一顧呢。”
“那我請你偷,你偷不偷?”彈間太太以一種怪異之極的目光瞪着他。揚奇心裏打了個突,退了兩步,顫聲問:“什麽?……你說什麽?”
沙祖和司科特雖然看不清彈間太太的面孔,但從揚奇的反應來看,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猙獰可怖。
“你說……”揚奇笨拙地重複,“你說讓我去盜……盜你丈夫的墓?”他見彈間太太依舊是那副神色,想了一會兒,臉上漸漸露出笑容:“嗯,對啦。你丈夫生前有過私人的小金庫或者什麽寶貝,一直不肯給你,連臨死前都不告訴你藏在哪兒,所以你想……嘿嘿,你又不便親手掘了丈夫的墓招人非議。……那好吧,要是出了事我可不負責。假如真掘出什麽寶貝,就得平分,我要一半!”
“全都給你。”
“你說什麽?”揚奇又糊塗了,“你到底什麽意思?”
“我丈夫的墓裏沒什麽寶貝,就只有一副他的骷髅骨架。”彈間太太一字一頓地說,“請你把它挖出來,我會付給你錢的。”
“你……你到底想幹什麽?”揚奇心中隐隐有一絲不妥,他暗暗料想到彈間大造的死跟眼前這個女人大概有關連,卻又不敢多想以免招致不必要的麻煩,于是說:“好吧,你肯給多少錢?”
“按照你平常的食量,每天都可以來我店裏白吃。”
“哦,這倒很不錯呀。”揚奇狡黠地眨眨眼,“不過……不過鎮上這一連兩起兇殺案鬧得人心惶惶,警察局和那個美國總統的狗腿子一直在調查,我這麽厚的案底未必能在這裏呆長久,不如就給我幾張跑路錢吧?”
“行啊。”彈間太太毫無表情地問:“那麽,你要多少,開個價吧。”
揚奇似乎狠了狠了心,一咬牙說:“一萬美元,不能再低了!”
沉寂了幾秒鐘後,彈間太太七弦琴般的聲音再度響起:“成交,可以開始了吧?”
揚奇拿起随身攜帶的作案工具,開始用力挖起墓來,挖着挖着問:“嗯!你怎麽不來幫忙呀?”
彈間太太森然答道:“你在挖前沒聽清楚嗎?我要你挖。我是不會動手的。”
“好好,随你,少假惺惺地裝洋相了。”揚奇一鏟一鏟起勁地掘着,彈間太太在旁邊一言不發地監視着。
“喂,你是不是在故意整我啊?”揚奇累得要命,幹了近一個鐘頭,終于鏟子的回聲帶出了金屬的質感。他不由大喜過望,猛地跳進去,竭盡全力掀開了棺材的頂蓋,頓時一股被風帶起的屍垢彌漫四周。他幹盜墓這一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怕倒不怕,只是屍臭味是永遠适應不了的。揚奇捂着鼻子爬上來,問道:“現在你要怎麽做我不管,錢什麽時候給我?最少也得明天。”
沙祖和司科特在遠處,又是黑夜朦胧,實在看不清楚,只覺得彈間太太似乎動了一下,接着揚奇周身劇震,輕輕地癱倒。沙祖聽到一聲凄厲入骨的慘叫,習慣性地舉起槍,司科特一把抄過,沖他使勁搖搖頭。
彈間太太俯下身子,好像在尋找什麽。過了一會兒,她起身拌抖抖塵土,又飄然如同怨靈一般離開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沙祖決不會相信今晚發生的一切。
昏暗搖曳的燈光下,沙祖和馬修斯都在唉聲嘆氣,不時地偷着瞟司科特幾眼。司科特也是少有的眉頭緊鎖,手指在木桌上毫無規律地亂敲。
馬修斯打破沉寂問:“你們懷疑彈間大造也是被彈間太太害死的,所以去挖屍骨檢查一下頸骨上有沒有類似蛇牙留下的齒痕?”
“這還有什麽猶豫的,司科特先生?”沙祖揮着肥大的手掌,“她今晚殺了人又想毀屍滅跡造成揚奇盜墓,被鬼吓得心髒病發作瘁死的假象,令本鎮的人心更加惶亂。我們可是親眼所見,就算我是警察局長不能作為人證,可您是公衆人物,有極大的說服力,還怕她賴掉麽?”他見司科特沒有立即回答,以為是被自己說動,便繼續說:“我明天立即動身回艾朗城調集大批警力來鎮上,看她還有什麽能耐反抗?”
“沙祖……”司科特異常平靜地問:“你覺不覺得揚奇死得很奇怪?”
沙祖怔了怔,不得不承認說:“是呵。”
“你對此有什麽合理的解釋?”
“我猜,他……應該不是被墳場的鬼魂給吓死了吧?”
“當然不是。他這麽熱衷于盜墓,跟所有的考古學家一樣,膽子相當大,怎麽會被吓到。況且世上哪有什麽鬼?”
“那……難道他真的是心髒病發作瘁死?又或是因為受了什麽突然的刺激一時情緒波動很大而引發腦溢血?”
馬修斯總不忘矢志不渝地攻擊中國人:“我看是不是這個女人會中國功夫或者東方魔術一類的?”
沙祖反駁道:“得啦,什麽功夫能這麽毫不費力地殺人?”
“那就是巫術,催眼術,‘奇門遁甲’之類的,總之東方人是很神秘的……”
司科特看了馬修斯一眼,馬修斯知趣地住了嘴。司科特緩緩擡起頭,頓了一會兒說:“他的确是被吓死的。”
“您不是說他膽子很大嗎?”
“膽子很大也不排除被吓死的可能。”司科特令人信服地說:“一個醫生有可能死于常被自己治愈的疾病。通常來講每個盜墓賊都是無神論者。鎮長先生,揚奇周日去做禮拜嗎?”
“他管自己家養的狗叫‘彌塞亞’,您說他會不會去做禮拜?”
“這麽說,他的确是不相信鬼神,也沒什麽宗教信仰,更對高深的科學一竅不通。而且,世界上根本沒有鬼。這兩個條件結合得出的結論是:他被不是鬼,但同樣可怕或是更可怕的東西吓着了。”
“那是什麽?”沙祖疑惑地說,“彈間太太也只是輕微地晃了一下身體呀,況且墳場四周靜悄悄的,什麽也沒有。澳大利亞唯一令人害怕的動物只有狼,而對于揚奇來說仍然不算可怕,又怎能吓着他?再一步,就當是吓着他了,也不致于把他吓死呀。”
“我沒說是狼,是你們沒有見過,也想象不到的可怕東西。”司科特望着??人驚疑不定的神情,繼續自己的話,“這個世界上充滿了神秘的事情,我們還完全不知道。我在十四年前加入美國聯邦調查局設置的高機密神秘檔案工作組,被調到外太空開發作業機構,探索人類未知之謎。六年下來我接觸的神秘案件不下數十宗,這使我心裏有了底,思維方式也開始大膽和活躍起來。對于那些暫時無法找出原因的事,我都相信有一種神秘而強大的力量在支撐。它是這個世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就像電能、磁場、萬有引力和達爾文進化論一樣,很久以前就存在,但卻一直未曾被我們發現過。我知道你們心裏很難接受,我開始也是這樣。沙祖局長,要是當時你站出來,你就會和揚奇一樣,不聲不響地死去。槍此時就好象小孩子手裏的玩具,完全失去了作用。而你要是明天再派更多的人來,徹底地揭穿她,恐怕這個小鎮就會掀起一大片腥風血雨。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能勉強要求不歸人類權力管轄、不受人類道德約束的異類遵守由我們人類制定而且只适合我們人類的法律。你們……懂嗎?”
一片沉寂過後,沙祖吱吱唔唔地說:“咳,先生。我不敢肯定能完全理解你所說的話,不過……我個人聽到的意思是……您是不是在說彈間太太是個……妖怪?”
“的确只能這樣稱呼我們未知但卻早已存在于我們之中的異類。對于尚未了解真相的人類來說,他們就是妖怪。”
沙祖不免垂頭喪氣,絕望地問:“那就是說,我們……我們對付不了她了嗎?就讓她這麽繼續下去?”
“我們如果繼續調查下去,她才有可能繼續殺下去。她只為掩飾自己的身份秘密而殺人。我想馬魯洛和玻利太太也只是因為偶然間發現了他們不該知道的秘密而被殺。所以外表看來毫無關連的的死因使本案顯得十分棘手。”
“先生!先生您的意思是讓她逍遙法外?即使她有她的理由,就算她不再繼續殺下去了,那已經死去的人呢?他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嗎?他們只會害怕,只會做噩夢,這能對她造成什麽威脅?難道偶爾窺探了別人的隐私就該死嗎?”沙祖總算來了點兒勇氣,職業本能喚醒了他的正義感,“先生,我可沒您那麽偉大,從全人類的高度去着想,我只知道身為一個警察決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壞人。明天,我要見機行事!”
“我絕不允許你這麽做,這不是正确的方法。”司科特掏出手機,“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會麻煩他的。……我要知道正确的方法。”
按了一串特殊號碼之後,電話裏面傳來奇怪的呻吟聲。
司科特略一猶疑,輕輕地問:“喂……喂?你在聽嗎?”
那邊傳來了很年輕的嗓音:“我在拉。”
“我是司科特。”
“哦!是你呀!”對方的态度熱情起來,“好久沒打電話了,你還活着啊!”
“是這樣……我有事要找你幫忙。”司科特這就把前因後果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對方嘿嘿笑着問:“我說你身邊還有人在聽嗎?”沙祖和馬修斯對望了一眼,連大氣也不敢出。
那聲音繼續說:“我這可是不傳之秘,不是本門弟子不要偷聽。叫他們兩個滾蛋!”最後這一句聲調陡然提高,沙祖和馬修斯聽了都聳然動容,心裏驚恐地想:“這個人是誰?他怎麽知道我們有兩個人在場?”
司科特揚揚手說:“對不起,你們兩位先出去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