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締造的絕望
“我們總算幫過你一把,大家算是朋友了吧?”康迪想了想,“你得再幫我們一次……你有什麽特殊本領嗎?”
“我比較在行推理。”
“那有什麽用,能換飯吃嗎?說點兒實際的。”馬丁叫道,“即便可以換飯吃我也不吃。我才不做政府的走狗呢!”
鐘豪一樂:“你好像很不滿社會現狀。”
“當然。當今社會比過去的殘暴又增加了一條虛僞。過去是名正言順地壓迫你,現在倒好了,一邊大喊‘民主’,一邊剝削壓榨,多麽可惡!”羅伊忿忿地說。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你屬于幻想家,這種為被壓迫卻不知反抗,還一味地為統治者辯護……”
鐘豪打斷達辛頓的話:“你是在說教授社會學的老師和編寫政治教科書的學者?”
“你不笨嘛。”康迪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我們今晚要有一次大行動,如果成功,我們又能多活半個月。”羅伊說。
“是做什麽?”
“你必須保證不說出去并幫助我們,我們才告訴你。”
“如果是違法的話,我也沒興趣聽。你們自己留着幹好了。”
“那我們走。”六個人不再理他,簡單收拾了幾把螺絲刀、鉗子、錘子和一條粗麻繩,撇開鐘豪。鐘豪有些好奇地跟在他們後面,忽然發現他們正在走的路線像是在哪裏見過。
“是楚怡的家!他們要去那裏偷東西!”鐘豪猛然省悟過來,他加快腳步奔過去,擋在他們前面。
“你又要幹什麽?”羅伊不耐煩地轉頭,像對待一個調皮的兒童。
“我想我必須弄清楚,你們是不是要偷楚先生家的東西?”鐘豪近乎憤怒地發問。
“是呀,我早就跟你說過,我們下手的對象是富人。”祖爾不滿地回答道。
“他們都是好人。我不允許你們這麽做!”
“好人?我操!”馬丁火了,“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什麽會淪落到這種地步?那是因為……”
“馬丁,別跟他啰嗦。”羅伊指着鐘豪,“讓開,少礙事!”
“我絕不會讓你們得逞,我要去告訴楚先生!”鐘豪态度絕決。
“好小子,你說出的話像本印出的書!”羅伊一個箭步沖上去接住他的肩,将右手扳過來,同時從身上抖出一把鐵铐,迅速拴住他的手,另一端則铐在一根從破車蓋裏伸出的金屬彎管上。
“老大我太佩服你了!”祖爾歡叫道,“手铐你也有?”
“佩服我才對。”馬丁插口道,“那是我偷的。”幾個人把鐘豪好一陣奚落,然後得意洋洋地離開了。
鐘豪又氣又急,拼命在砸打着金屬管,無奈它太粗,而且與廢車連在一起,根本不能動撼分毫。他的手毫無目的地亂摸,在腰部感到一絲寒意,忙抽出來,是那把水果刀。他無暇多想,用刀子來回地切着,可手铐沒事,刀口卻有了裂紋。
“什麽破刀!”他惱火地擲了出去,“現在怎麽辦……?”他急切地向四周企望,卻沒有發現一樣東西能夠幫助他。就在這時,戴着铐子的右手一陣莫名其妙地灼燒,還沒弄清怎麽回事,手腕冒出一股輕煙,他接住斷面兩截就要落地的铐子,仔細端詳,原來開口處竟被不知什麽東西燒化了。
“奇怪!”他不止一次地喃喃自語,“太奇怪了!”若是平時他會坐下來想個清楚,但現在他顧不得這些了。他快步跑向向楚家別墅。
為了能比羅伊他們早到,他抄近路繞到別墅的後面。誰知後門也全是保安,還有一大群兇神惡煞捆在一起的狗,如同美杜莎宮殿裏的三頭犬。他喊道:“喂!大叔……我要見楚怡小姐。”
“去去,快滾開!”警衛毫不客氣地揮着手,像是在驅趕晦氣,在他們眼裏,楚家外面的所有人都是乞丐。
“我有事要告訴她……告訴你們也行,有人要來偷你們家的東西!”
“喊什麽!”警衛冷不防一腳将他踹倒,“楚先生正在睡覺呢,還不快滾?”
鐘豪知道沒辦法了,他在門口遲疑地徘徊了半晌,飛快地奔向離住宅最近的一棵樹,一連爬了三次才抓到一根比較粗的樹枝,然後縱身一躍,跳到後花園的雜草叢中。
“楚怡,楚怡!”他也顧不得上次的別扭,開始輕聲喊她,可半天沒有動靜。正在焦急時偶然瞥見一處窗戶內好像有人影在動,就急忙湊上去,順勢将窗玻璃向上一掀。
楚怡尖叫了一聲,撲打出的水濺到窗外,掩蓋住正在浴缸洗澡的軀體。她沒搞清是怎麽回事,尖叫道:“你幹什麽?救命啊!”
鐘豪第一次見到她的胴體,一時怔住了,呆呆地頓了半晌,這才開口:“我……咳,別喊……是我!”
“快滾!我要喊保安了!”
“楚怡……那個,你聽我說!有小偷要來你們家偷東西了快去看看吧!”鐘豪忸怩地低着頭,“我……還有我也想向你道歉,上次的事……”
對方的聲音漸漸狂怒起來:“你快滾!你這個不知廉恥的東西!”說着她随手操起身邊的一極硬木棍擊中了鐘豪頭部,頓時鮮血直淌。
楚怡見到血也害怕起來:“你快走!我不想再看見你!”
鐘豪跌跌撞撞地爬上後牆,盡管他體力遠遠不支,但心中總有個潛藏的信念:即使死也不死在這裏。終于爬過牆頭,他縱身一躍,撞到地面上,就仰面昏睡過去。
滿載而歸歡天喜地的六兄弟又遇見了他。
“這小子怎麽又躺在這兒?連位置和姿勢都跟上次差不多。”馬丁不無譏诮地說,“我看休克才是他的專長麽。”
“不論怎麽說,他沒有真的搗亂,破壞咱們的計劃。”羅伊扶起他,“我看我們還得再幫幫他……哎?手铐呢?這小子真有本事!……他到底怎麽把它打開了?”
“已經餓了三天。”鐘豪無精打采地對同樣是有氣無力的朋友們說。
“不好意思,讓你抛棄家庭跟我們一起挨餓受凍。”
“你誤會了。我一點兒不挂念那個無情無義的家,只是我的病……治療就此中斷了。”
“什麽?你還有病?”祖爾叫道,“老七,你可從沒跟咱們哥兒幾個提過。”
“是周期性的病。一到時候就疼痛得厲害。”
“是月經不調嗎?”索沙說起話來從不顧忌。
“我猜如果不繼續吃藥會死。”鐘豪的語氣仿佛是在說別人的事,平淡得出奇。
“沒這麽嚴重吧?”羅伊吓了一跳,随即寬慰道:“反正你現在已經用不着去上學了,可以随時光顧那家醫院。因為那裏的人認識你嘛。”
“不。何蔭巴不得我走呢。她會高興的跳起來,然後在家裏開個假面派對,切蛋糕慶祝,接着理直氣壯地讓醫院停止收費。她唯一難過的是白養了我十五年。我只覺得……她對我就像對待一個撿來的孩子一樣。”
“撿來的?”達辛頓傻乎乎地說,“你還別說,真有可能是撿來的哩!”
“不管他。吃、喝、玩、騙、偷,從早逛到晚,這才是生活。”祖爾洋洋自得地講出自己對人生的看法。
“這是在混日子。”鐘豪畢竟念過書,“我們該找份工作。”
“工作?你看不到每天成批的失業工人在抗議政府的昏庸嗎?我們根本找不到工作。”
“要是你們從小堅持念書并努力學習,就不會這樣了。”
鐘豪立即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因為六個人同時怒視着他。
“別跟我提那段兒,一想起來就忍不住發火。”羅伊惡狠狠地揮動着大拳頭,“如果不是楚氏集團橫行霸道,我們的房子也不會被迫拆遷,更不會被趕到貧民窟靠沿街行乞坑蒙拐騙生活!”
“難怪你們這樣恨楚家,原來……”
“哥!”
七個人一同循聲看去。
鐘傑和何蔭一前一後,在街角伫立着。鐘豪臉上像封了一層寒冰,淡淡地問:“你們來幹什麽?”
鐘傑走過來,真誠地勸道:“哥……我找了你好長時間……別這樣好嗎?……跟我們回去吧。”
鐘豪其實已經有些動心了,他細細想來,這一番離家出走的确是意氣用事,太莽撞了。
何蔭由于在這之前受到鐘傑的苦苦哀求,強忍住火氣,違心地勸道:“鐘豪,跟我們回家吧。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媽媽保證,保證以後再不對你兇了。”
“你不會動搖吧?”康迪轉面看鐘豪的态度。而他已經流出淚來,接着就像個剛出世的孩子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幾位,感謝你們這些日子以來的照顧。”鐘傑對六個流浪者說。
“操!我就知道這小子靠不住!他還是瞧不起我們!”馬丁氣得直跺腳。羅伊制止住他:“既然這樣,就讓他走吧。”
“大哥,他……”
羅伊堅持說:“行了行了,他實在要走就不必勉強。老七的位子還給你留着,你想什麽時候回來随時歡迎。”略頓了一下,他竟相當自信地說,“我敢保證,你會回來的。”
“那麽,再見各位。”鐘豪已經和他們建立了深厚的情誼,戀戀不舍地随着家人遠去。
次日校園的棒球場中,楚怡約鐘豪見了面。鐘豪再次看到她時想起昨日浴池的那一幕,心裏一陣翻騰,差慚地低着頭:“首先我必須向你道歉……鐘豪……任同學。”“不必了。我知道你決不是有心的。”楚怡平靜地說,“我家确實失竊了。我把你當成流氓……,是我不對……另外,咳。我想即使讓你傷心也比總是糊裏糊塗強,我喜歡鐘傑。你……你能尊重我的選擇自由嗎?”
一輛雪佛蘭急駛過操場邊緣,在兩人身旁停下。又高又胖的管家從車窗裏探出碩大肥圓的頭顱,高聲叫道:“小姐!家裏失火了!”
楚怡面色陡變,顫聲問:“我爸爸媽媽呢?”
“哦,您放心,老爺和夫人倒沒事。”
楚怡面呈喜色,但随即退掉:“那,那我的娜拉呢?”
“那條狗?……我沒看見。大概……小姐,回頭再買一條更好的就是了。”
楚怡顧不得鐘豪了,鑽入車子。鐘豪敲打着門窗:“我也去!”
楚怡不耐煩地喊道:“你又要幹嘛?我們不是已經說清楚了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看看能不能幫上你的忙。”鐘豪吞吞吐吐地解釋。
火勢雖已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卻仍然猛烈,騰起陣陣濃煙水霧,大口大口貪婪地啃噬着楚家的別墅。住宅門口圍着上百個看熱鬧的路人,他們本已奇形怪狀的面孔被火光映照忽明忽暗。
“爸!……爸爸,媽媽!”楚怡見到父母,心情略一放松,随後向自己的卧室望去,一股股焰舌自窗門的間隙掙紮出來,繼而象聚起一道紅光,直沖天空。
“我的娜拉!娜拉……”
“別管它了,爸以後再給你買一條一模一樣的……”
“我不!我就要它!”
鐘豪看到他難過的樣子,心裏一陣酸楚,不知從哪兒冒出的勇氣,喊道:“我去給你救出來!”他被自己的話吓了一跳,渾身發顫始終鎮定不下來。
“你?太危險了……”楚怡看似擔憂的神情一閃而過,沒有留下一絲痕跡,接着又猶豫地反問:“你能行嗎?”
鐘豪最怕她瞧不起自己,四下張望,脫下外套,浸了雕像旁噴泉的水,緊緊地裹在上身,沖入了火堆。
“這小子瘋了。嘿……”人們這樣議論他,用的是譏嘲和不屑的口吻。
鐘豪幾乎要窒息了。那種侵吞大地的燒灼感,令他覺得仿佛接近了太陽,全身都會被化得一點不剩。他的視線被亮得炫目的光芒弄得模糊不清,同被濃煙嗆得涕淚迸流,但這并不能強迫他回頭。最終,他找到了那只被燒得嗷嗷直叫的狗。
當他把狗抱起想要沖出去時,眼前已經一片磚紅色,火夾着風卷起層層熱浪,霎時已經封住了所有出口,耳畔又傳來不知什麽倒塌的聲音。奇怪的是他此時的情緒不是恐懼或慌亂,而是無可名狀的悲憤。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樣沖出來的,只是隐約憶起火焰似乎奇跡般地讓開一條道路,自己也無暇多想就這樣逃出火宅。
人們看到他時仿佛像看到了魔鬼一般,任鐘豪的面孔在背襯着的沖天火光下顯得格外陰沉可怖。
當楚怡看到他抱着狗沖出,心裏泛起的快樂令她手舞足蹈,一把奪過狗,親了又親,緊緊抱在懷裏,貼到粉嫩的面頰上。
鐘豪在地上打着滾,卻沒有誰上來幫他把身上的火撲滅。他跌跌撞撞地躍進了噴泉池,火與水的交融産生了一股股奇妙的白氣,被燒得爛黑的單薄衣服繼而又為水所濕透,粘在燒得紅腫的肌膚中。
但此時他的神态仍鋼鐵般地清醒,勉強忍受着痛感支撐起疲憊不堪的身軀,走到楚怡面前,剛想高興地說兩句,卻驀地發覺對方的臉色難看得如同死灰,目光随之下移,看到了她懷裏剛剛死去的狗。
“對不起!對不起我……”鐘豪只覺得每說一個字都艱難無比。
“你什麽都別再說,我以後再也不想見到你!”楚怡帶着哭腔用力将他搡倒。
“難道我還不如這條狗嗎?”鐘豪叫道。
“你滾得越遠越好,快滾!”楚怡幹脆直截了當地罵他。
“你真是……讓我怎麽說你才好!”任卓生氣地訓斥道,“剛離家出走,又沖進火裏充英雄……你知不知道家裏人多擔心你?”
“是嗎……”鐘豪的語氣不知不覺已經發生的微妙的變化,“這個家裏還會有人擔心我嗎?”他猛地瞪向何蔭。何蔭冷笑着,把頭偏向一邊去。
“哥,你怎麽能這麽說?”鐘傑怯怯地說,“爸爸聽說你離家出走,不知多着急呢。媽媽雖然平時待你嚴厲了些,可也都是出于善意……”
鐘豪一揮手,算是打斷,淡然問道:“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問你們,我究竟……是不是你們親生的?”
何蔭、任卓與鐘傑雖然早就料到了這一刻,但仍心裏一下冷了半截,仿若掉進了冰窟一般,只能通過眼神傳達他們表示無奈的微弱訊息。
“你說什麽你?不是我們親生的我們會養你到現在?”何蔭叉着腰尖聲斥道,“就憑你這些日子的表現也該把你逐步家門!”
鐘傑也幫補救:“媽,你別再說了!……哥,你怎麽能因為最近發生的一些不愉快的小事就這樣主觀地胡亂斷定?你當然是我親哥了,這還能有假嗎?”
“你們把我養大,說不準是另有目的……”鐘豪斜着眼睛傲睨三人,“也許你們把我從垃圾堆撿回來是想折磨我玩弄我。我的親生父母說不定就是你們殺的……”
任卓忍不住揪住鐘豪,狠狠抽了一個耳光。鐘豪本來就虛弱的很,随即感到鼻梁骨下有股熱辣辣的東西在向外漾。他捂住鼻子和嘴,只留下一雙充滿鬥性的冷目,掃視了三人一番,然後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想再呆在這個無情無義的家,我永遠不會再回來!”
“你敢!”任卓在後面狂喊。
“你有種就別再回來!”何蔭幾乎是欣喜若狂地笑着罵道。她的計劃終于又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