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燃燒的叛意
“你認識他嗎?”索沙裝傻充愣地指着鐘豪。
“不認識,從來沒見過。你認識嗎?”
“誰知道他是誰呀!”
“你們幹什麽?”羅伊不悅地拍着夥計們的肩膀,按着對鐘豪說:“我早就說過你一定會回來。我們大家仍然歡迎你。”
“老大你根本不必理會他。”祖爾用粗繭橫生的黑黑的手指剔着牙,“這種人朝三暮四,反複無常,說不定哪天撞上警察時他立即又棄暗投明了!”
“我再也不回去了,你們去哪兒我去哪兒。”
“跟你上次的說法差不多。”馬丁不屑極了,“我寧願相信政府也不相信你。”
“我從家匆忙出去沒帶東西。這是五十美元,臨走時褲兜裏僅有這麽多。”鐘豪把錢遞給羅伊。索沙立即對他大為改觀,對康迪說:“老酒狂,你的酒呢?”
康迪從破舊的電腦箱中取出一個黑瓶扔給他。
索沙把酒遞給鐘豪。他向來煙酒不沾,可這次卻一把接過咕嘟咕嘟喝了個痛快。吓得康迪直喊:“給我留點兒!”
“我們不能總呆在這兒,就算我父母不找來,警察也會找來的。”
“老七說得沒錯,咱不能總呆在一個地方。咱們這種人的生活方式就是打游擊。”
鐘豪只覺得烈酒在體內化作一滴滴精血,将他古老的生存欲望中一種極為神秘的部分激發了出來。
“我不同意!這條街是我們的呀!”馬丁莊重地宣布,“這裏沒有壓迫,只有自由,我們七人平等……”
“無政府主義者?”鐘豪試探着問。
“假如可以人人平等的話,那我就是一個标準的無政府主義者。”
“馬丁,你天真得可愛。”鐘豪故作老成的駁斥道,“人,是不可能平等的。”
“對,以前是這樣,現在是這樣,”羅伊贊許地補充道,“将來必定也還是這樣。”
“我看我們還是先去幹活吧,少說大道理!”
鐘豪一愕:“幹活?怎麽……你們找到工作啦?”
“我們的工作就是騙和偷。”六個人似乎全都很自豪。
“用孟德斯鸠的哲學觀點來解釋的話,就是為了促進社會經濟流通,加快人才市場的開發和利用。”
鐘豪再度訝然,猶地問:“羅伊……你不是說你沒讀過書嗎?”
“這是聽人家說的。”羅伊目光閃爍,神秘地微笑着,“我真的找到工作了。今晚我帶你們去聽人家演講。”
六個人疑惑不已而又充滿好奇與刺激的雙重心理,打量着身旁的伫立者們,他們很明顯分屬于不同的職業,這僅僅是外形衣着的簡易區別,然而卻都是社會最低的階層一員。所謂“職業”已成為過去,他們分屬各個礦廠工地、紡織廠的工作服已經破舊不堪,有的人甚至衣不遮體,褴褛淩亂。但他們的眼神中卻明顯充盈了一種相同的信仰,這使他們能夠牢牢地聯系在一起。
“我們是新人,這是我的夥計們。”羅伊向大家介紹道,衆人的目光略有震驚之意,因為他們想不出流浪的失業者為什麽臉上還有快樂的樣子。
“這裏是貧民窟吧……”祖爾饒有興致地抓着亂如雜草的毛發。
一位少女從人群中走出,朗聲道:“我們是政界團體NO,我是主席克羅蒂娅。”
“政界團體?那是什麽?”
“這裏所有的人都跟你們一樣,無父無母……”
鐘豪心裏一陣痛楚,很快化為滿腔怒火。
“……無父無母,沒有工作。我們就是一群社會底層的人們。”克羅蒂娅說道,“我們要争取自己本應有的社會權利。”
“我們如果參加你們的什麽團體,”達辛頓問,“是不是就等于找到了工作?”
“只有個先後問題。我們的首要任務就是向政府要求滿足我們階層的生活需要,首先是公平待遇,即足夠的與工作大體相稱的工資和福利待遇。”
“你們幹脆起來暴動算了!”索沙撇嘴道。
“不是那樣簡單。我們的組織不斷受到政府軍隊的鎮壓,還被逮捕了許多會員。”
“這與我們毫不相幹,沒興趣。”
“你們現在回去,又能撐幾天?”克羅蒂娅不緊不慢地反問道,“想想看吧。咱們窮人的唯一下場就是曝屍街頭,沒人關心沒人可憐。”
“你的話已經說明你非常反動了。”鐘豪試探着問:“你一定考慮過暴動吧?”
“發動革命不容易。由于人類社會長期的不公平,人們總因為地位不一致而利益不同,而也正因為利益不同才團結不到一起來,這才使得統治者有機可乘,分而治之,各個擊破。”
“不錯,像四年前的雲頓大罷工……”
“雲頓正是家父。”克羅蒂娅接過他的話茬,“我們窮人有個共同使命,就是使社會均等,人人平等。”
“那是不可能的,人永遠不會平等。”
“的确,按人們現在的思想境界和覺悟高度是不可能,但我們的思路必須放寬一些,這樣才能考慮到一般人難以想象的事。”克羅蒂娅頓了頓,接着說,“必須想辦法使之變成可能。人生活在腐朽的社會中,決不能像魚一樣沉默地甘心去忍受它,也不能一味地抱怨它,而應該竭自己所能全力去改造它。”
康迪不愛聽大道理,長期的貧困生活令他一向實際:“你就不能別老朝天放空炮嗎?講講具體的、能讓我們有飯吃的事。”
“我們要不斷地發動示威游行與演說,逼迫政府向我們妥協,作出一些适當的,可行的讓步。”
“嗐!太天真了,你太天真了!”祖爾晃着流星錘般的圓腦殼,“政府難道空等着你起來示威嗎?他們會血腥鎮壓的!”
“這就需要更多人參與這項神聖的事業,你們将會成為我們的一員。……當然你們不願意我也決不勉強。我何苦把本來勉強才夠分配的食物再做一次更少的分配呢?你們自己考慮。”
“好,我留下。”羅伊說。其餘六個兄弟見他答應得挺爽快,也就不再躊躇不決,畢竟加入還會有飯吃,不加入只有餓死街頭,至于什麽主義不主義,神聖不神聖,他們懶得理會,也理會不透。
“也許我們會輸得很慘的,”克羅蒂娅自信地笑着,“但真理是永遠不會滅亡的。請不要再做悲觀主義者吧!我們是充滿希望的人!”
“我們要工作!”
“我們要面包和水!”
“我們要求有選舉的權利!”
“不許歧視有色人種!”
“停止對外戰争!”
失業工人、貧苦農民與無家可歸的孤兒們紛紛湧上街頭,憤怒的喊聲此起彼伏。隊伍已發展到8萬多人,浩浩蕩蕩地開向舊金山政府,一路上數量仍在不斷增加。
市長的頭癫痫般在寬大的西裝衣領中一探一探,仿佛四百年前巴黎審判雅克-米歇爾博納希厄先生的審判官,有點像把腦袋伸出甲殼的烏龜,從這種自然界才能找得到的行為可以看出他有多麽地惶恐不安,多麽地杌陧跼蹐。他對警長和防暴隊長喊道:“快阻止他們!這群肆意破壞社會治安、目無法紀的暴徒!”
高壓水槍向人們無情的掃射,大家被沖得睜不開眼,催淚彈不停地竄到人群中央,大家抑止不住痛癢難耐,一個個都趴到地上。可游行隊伍餘下的人卻沒被吓退,依舊大聲高喊着口號向前推進。
“這群頑匪!”市長叫道。
防暴警員們撤開盾牌,揮舞着電棍兇神惡煞地沖向示威者們,棍子重重擊向人們的頭部和腹部,場上傳來了陣陣慘叫。
随着一批批示威群衆倒下,人們的激動情緒終于像火山一般爆發出來了。他們撲向軍警奪下他們的電棍狠命地揍他們,不一會兒,大部分軍警都被打昏了。
“他們敢傷害警察!”市長用雞打鳴似的噪音尖叫道:“我要求出動軍隊!”
“請注意您的措辭!”一旁的軍官厲聲道,“我們的軍隊不是用來保護您的城市的,也不是用來專門為您保駕的!”
“可您說說怎麽辦?我們幾乎快要控制不住他們了!您難道沒打過仗嗎?”
“那主要歸功您治市有方。”軍官反唇相譏道,“看形式變化吧。他們的要求也并不過分。我已派人去上報求援了。而你需要做一次振奮人心,不,是安撫人心的演說,來敷衍他們。這難道不是你最擅長的嗎?”
市長一聽不錯,決定采納軍官的建議。于是他站到高臺上,雙手高高舉起,大聲喊道:“大家停一停,聽我說,聽我說──!”
由于市長的威望極高,因此人們不但不聽反而鬧得更加激烈了,市長的臉上也挨了不少臭雞蛋和壞得不能入口的杮子。可他修養極好,依舊陪着笑,喊道:“廣大的市民們,我有話要對大家說──請給我一些時間好嗎?”
“他在拖延時間等援軍,別上當!”有人提醒道。
克羅蒂娅卻把手一揮,十幾萬人都安靜了下來。
“您是他們的代表吧?”市長盡量裝得可愛,因為他一旦面無表情就等于露出兇惡的表情。
“克羅蒂娅·簡·雲頓”
“何必要舉行示威游行呢?您難道沒有看到,除了美國,幾乎所有的國家都在打仗。你們生活在安逸的環境之下,卻不知滿足,反而反對政府。這還能算是愛國者嗎?”
“你們統治者殘酷壓榨我們,使我們沒有飯吃,沒有地方住,這也算是安逸的環境?”
“政府也很着急。可有什麽辦法呢?政府是為人民辦事的……”
“那麽說來,”克羅蒂娅針鋒相對地反問,“今天到場的十一萬人不算人民羅?”
“不,不論怎麽說,你們沒有經受過戰火的考驗,是不會發覺自己生在福中不知福……”市長理屈詞窮的話被人們群情激憤的叫嚣聲完全淹沒了。
克羅蒂娅剛要繼續說些什麽,猛然覺得肋下一痛,似乎被人拔去骨頭般,随即一片空白,她試圖用手去摸,可麻癢過後的無知覺帶來了一片殷紅,仿佛被人攔腰斬斷,視線開始模糊起來。
鐘豪驚呼道:“主席被襲擊了!”
馬丁眼尖,指着某一個方向叫道:“是那個家夥!抓住他!”
人們迅速扭拄了試圖從厚厚的人牆中逃遁的暗算者,将他按到地上,暴怒的人群中傳來了陣陣吶喊:“打死他!打死他!”
鐘豪等人扶住了站立不穩的克羅蒂娅,她的唇瓣由煞白轉為绛紫,周身的氣力都在随着流血後時間的推移化作游絲片片飛散在渾蝕沉抑的空氣中,然後微弱地顫抖着開口:“不……不要殺人……我們站在真理的一面……真理是不需要暴力來證明的……相信我……”
鐘豪恨恨地說:“你教給了我一個道理。我徹底地懂了……”
“不!不……”克羅蒂娅一陣抽搐,身體冷了許多,嘴裏不住的咯血,一串淚的珠線擊到血滴上,将它擴散,稀釋,“聽我說各位……我多麽希望他們能和我們一齊,快樂快樂……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們要堅持不懈地保留理想……用……我所用的方法!咳,咳咳……啊!不……”
鐘豪感到有某種東西正從她的軀體上最細微的毛孔中滲出,他感到必須要抓住它。但它逝去的速度比自己想象得要快得多。他知道世界上最美麗的生命從地球上消失了,而留下的只有……什麽也沒留下。
軍隊的直升機在天上低空盤旋,仿佛草綠色的大蜻蜓,在選擇最佳時機向人群噴射催淚瓦斯。荷槍實彈的武裝部隊挺起寒光滾動的刺刀,将人們圍起來。
“交出帶頭鬧事的人,你們就可以回家了!”
“她……”鐘豪猛地擡起頭,極度悲怮地吼道,“她已經死了!”這聲音刺耳得能夠撕裂飓風,在場的十多萬名游行者都望向他。
“抓起來。”軍官淡淡地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