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暴君的覺醒

“這一切都好象做夢一樣,上學,與蜘蛛搏鬥,發現邪教徒,家庭教師,生日宴會,弟弟與戀人,七兄弟,兩次離家出走,火災,示威游行,……死。……接下來又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鐘豪擡起疲憊的頭顱,雙手不自由自主的抽動,他睜開眼看去,卻發現自己被綁在一處陰暗潮濕的角落,偶爾聽到的滴水聲令他産生了莫名其妙的回憶,似乎自己做過了一些連自己也被瞞住的事情,遙不可及,但十分怪誕,用力去想,只能換來一陣頭痛。

他聽到了隔壁被滴水聲間隔的慘叫,斷斷續續,像是羅伊的。他一陣激動,張開嘴想狂吼一番,卻一丁點兒聲音都發不出。

不一會兒,自己房間的大門也被打開,那個軍官踱着毫無節奏的步子移進來,像是欣賞一幅名畫似地看了他半天,這才說:“你想知道我為什麽會進來嗎?因為我想知道自己究竟還剩了多少耐心。耐心!”他猛然提高了聲音,暴怒地吼道。“耐心你懂嗎?就是這個!”

他一拳擊在鐘豪腹部,立即滲出血漬。鐘豪一陣驚痛,借着昏弱颟顸的微黃燈火看清了拳頭上的鐵環指虎。鐘豪感到腹部仿佛被紮了四個血洞,自己體內的血自此流盡,成了一只驚世駭俗的怪物。同時不知怎地,他隐約覺得非常合理──也許自己本來就是一個怪物,這想法來自神秘的記憶深處。

“錯了錯了,我忘了步驟!”軍官甩甩手,說,“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羅吉爾。至于什麽軍銜你可以看看我肩上的徽章和胸口的勳章。……其實這和你身上的幾道鞭子抽出的血痕以及其它方式帶來的創傷從本質上來說都是一樣的。因此它們可以不斷地提醒自己──我是個公民!”

羅吉爾抓起一截剛才在隔壁打斷的木棒狠狠擊在鐘豪的膝蓋上。鐘豪的慘叫聲比其它人要大一些,令羅吉爾感到格外刺激,他甚至側耳聆聽,臉上還露出陶醉的、滿足的微笑。

“為什麽要示威?為什麽要游行?為什麽要──不不,我不想知道!我只想告訴你做這些事的最終後果!”羅吉爾改用一條浸過鹽的牛皮鞭,它能發出很動聽的悅耳脆響,同時伴着受刑者的苦嘯,“您覺得舒服嗎?”

鐘豪努力地使自己的嘴角向上翹,以便血不順勢流下來,但不知它們如何改道另辟?徑,從鼻孔中灑出,皮膚上濺到些許,又辣又焦。他本來不想笑,可自己最近做的這些事足以成為一版現代的基督山恩仇記。

“您別再折磨我好嗎?”

羅吉爾一愣,說:“你也別再折磨我了。說吧,你的同黨,就是這個什麽NO破組織的會員名單……你說夠十個人,我們就可以交個朋友。”

鐘豪想到了克羅蒂娅,真不知她究竟是天真還是死板,居然臨死前仍寬恕致她死地的惡徒,她像一個女耶稣,來人世布道,宣揚善和光明,用博愛拯救徜徉在苦海與地獄邊緣的芸芸衆生。到底是她選擇的方向存在謬誤還是世界本該如此?

他怕自己永遠也弄不清楚了。

“你……你……”

羅吉爾又豎起耳朵,想聽清他将要說些什麽。

“你還是折磨我好了……”

羅吉爾失望地說:“這是游戲嗎?”

鐘豪每次惬意地睜開眼時,看到了一對璧人,弟弟鐘傑和楚怡。

“哥……”鐘傑幾乎不敢擡頭看他,更別說與他對視,聲音細若蚊足,幾不可聞,“你還好吧?”

“鐘豪……”楚怡怯怯地,熟悉而又不可捉摸的聲音響起,“你不要再硬撐下去了,這樣對誰都沒好處……”

“鐘傑……”鐘豪有氣無力地問:“我真是你哥哥嗎?”

“哥!……”

“我活不了多久了……你告訴我。”鐘豪充滿希望地盯着他,“說吧。只要你告訴我真相,不論是不是,什麽結果都無所謂的……說,快說呀!我要知道。”

鐘傑鼓了幾次勇氣,都像古人發射火箭上天一樣失敗。他感到諸般古怪澀辣的滋味索繞住自己的思想,使其僵得不能再承受一絲一毫的蠕動。

“不,不是。但我們比親兄弟……”

“任鐘傑先生!那我就跟你沒關系了。”鐘豪打斷道,“現在你不是我的家屬,請你出去!”

鐘傑為之語塞,他的表情疾變,那種哀傷決不是演員能夠表達出的,鐘豪也能看得出,他仍是不忍傷害自己的。

“你們能不能請求這些好心的獄卒先生,放我出去曬個太陽,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鐘傑苦笑道:“這沒問題。”

“我覺得好多了。”

鐘傑猶豫地看着哥哥。

“我的心腸太過狹窄,一丁點兒容人的氣量也沒有,現在想想,真可笑。”鐘豪一反常态親切地拍拍弟弟的肩膀,又像小時候那樣輕輕在對方胸口碰了一下,“很可笑不是嗎?”

楚怡老遠看着兩人,不安分地用鞋尖驅趕着正下方的濕泥。

“我要發瘋了。”鐘豪附在弟弟耳畔說。

他猛地推開鐘傑,這一股不知從從哪兒生出的大力同時也帶出了他源自動物本能中極其強烈的求生欲望,一種原始的無畏的複雜情感裹着思維閃電襲擊了他的大腦半球。

在那一條直線周圍──那條連結着出口與牢獄刑房兩個端點的直線,路程旁的所有人員都震驚極了,人類的組織能力令他們迅速糾集到一起并在極短促的有限時間內拟定了方案,分路包抄,狗叫的聲音,填補了音響效果上的空缺。他們的震驚緣于鐘豪的速度,同時按他的動作一躍便能躍到牆頭兩米的落足點。

哪怕死也不能讓他跑出去,人們最怕的是自己的渎職所帶來的懲罰。電閘陡然拉下,無形的強電霎時布滿了所有鐵絲網。鐘豪已經觸到了其中的一段,他連叫也來不及,身體便發出一股焦爛的屍味。

……

“怎麽搞的,還會動呢!”

“他還沒死!”

……

他感到自己終于把所有失去的記憶拾回了,在這一剎那間。

禁 句

有一句話不能說。

這個古老的傳說出自生活在陽光照射不到的角落和邊緣的人們之口。自從有了語言,這傳說就随之出現并流傳下來,而且也會流傳到将來,直到永遠。有一句話不能說,誰如果說了,下場只有一個,那就是死。一個本來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僅僅在說出這句話以後,就立即化為一具冰冷幹癟的僵屍,再也不能繼續說下去。亦就是說,這句話是說出它的人們的臨終遺言,而它可能不代表任何含義,除了死亡,除了啞巴,沒人能打破這個規律,說出來,就死。世界上每一種語言都有這句話,它被稱為“禁句”。

沒有人知道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所以沒有一個人在講話時小心翼翼,從未意識到,講話這一普普通通,被上帝賦予神聖權力的行為竟然會潛伏着有生命危險的邪惡因素,說完這句話的人,周圍或許還有其它在場者,但他們大都不明白為什麽那人會死,誰也不會料到死因居然是這一句聽似普通,與平時的話沒有什麽特別的不同之處的話語。當然,也有少數人聽說過這個傳說,他們也許恰好是在場者。不過他們寧願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但他們卻知道了,就需要時時避免說這句話,還須提醒親朋好友莫要說,又不知怎樣提醒。如果寫出來,跟直接說效果是一樣的。所以這種人往往死得更快。極度壓抑的心理和精神折磨使他們過早地走向了思想的崩潰,于是他們的靈魂比肉體提前消逝了。

這句話并不是誰規定的,最初也不具有什麽特殊含義,在閑聊、演講、辯論、辱罵、嘲笑、吹牛甚至自言自語時都會冷不丁脫口而出,它可以存在于任何時間與場合之中。這句話最早由何時傳下來已無從考證,作為它的第一個祭品的犧牲者也不知是誰。當一種語言逐漸完備起來,禁句就應劫而生,仿佛人只要走到太陽底下,就會有影子一般。這傳說給人的啓示是:話不能随便亂說,暢所欲言是會得到最慘痛的教訓的,“禍從口出”從另一個角度也诠釋了這個意思。

這句話亘古不變,不會因為時代或社會的變遷而改動,甚至一個字也不變。有些人可以稱為幸運者,他們在偶然說出這句話的情況下,不失時機當然也是不自覺地加了口頭語“啊”、“呀”或者添了一些常用的連詞,雖然意思可能一點兒沒變,但卻沒事,這是一條死規定,不能增删、改一個字。

沒人知道這句話是否常用,是否說着說着就能說出來,它也沒有任何規律可循;有的人愛謅愛侃,可能一輩子也說不出這句話,也有的人沉默寡言極少開口,可一旦張了嘴沒準就正好是這句話,然後自然而然地走向死亡。也許正是因為世界上仍存在沒有規律的事,人類的語言才造出了“恐怖”這個詞。

恐懼使知道禁句的人不敢說出口,他們只是害怕死。但人類是多種多樣的,有一種人,他們明白這句話出口後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可他們卻比普通人多了一種行為──他們仔細地想了想禁句本身的對錯,由此形成了自己獨立的思想。恐懼是人類最基本最原始的情感之一,任何崇拜和傳說都是由此而來的。自人類于混沌太初時期睜開朦胧雙眼的那一刻起,就帶着恐懼的眼神打量着這個素未謀面的世界,但同時産生的另一種情感卻遠遠壓倒了恐懼,那就是好奇心。恐懼制造了迷信,好奇心創造了科學。好奇心雖與恐懼和危險相伴,可它孕育了不斷前進的人類文明和人類歷史。試一試的思維,使人類敢于把自己創造的語言全部說一遍,包括這句禁句。是以人類除了自然死亡以外,出現了他殺。

殺戮來自區別于動物單純捕食行為的高級欲望,而這種欲望正是人類的本性所致。禁句造就了他殺,恐懼産下了殘忍,欲望生養了智慧。

無論這句話被重複說過多少次,人們總要把由此而被殺的人的死因歸結到它身上。盧德率領工人搗毀了機器,卻絲毫動撼不了一旁冷笑的資本家。語言是人造的,禁句是語言的一部分,自然也是人造的。扼殺了這句話的人們,都是只看到了擋在老虎前面的一只狼。

世界上不能講的話其實不止一句,無論哥白尼布魯諾達爾文等向上帝挑戰之流,抑或譚嗣同周樹人等對政治提出質疑的群體。他們說出的話,盡管各不相同,卻仍舊受到迫害,布魯諾和譚嗣同更是慘遭屠戮。語言在人類本身自相殘殺的天性中變得沒有隔閡,永遠都是那一句話。真正殺死說出禁句之人的,并非禁句本身,而是人類自己。說出禁句之人偉大,明知是禁句卻還要說的人更是永遠的勇者和智者。而禁句本身,又是一句宇宙的真理,但是人類總是不喜歡真理的。

因這句話而死去的人們,已經成了歷史蒼穹中最耀眼的星星。禁句本身的內容是什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說出禁句所帶來的劃時代的意義。它足以開天辟地,一次次地改造和沖擊着舊的世界,世界也由此而永不停息地變化,哪怕地球轉到盡頭,太陽不再燃燒,銀河失去光芒,宇宙化為塵埃。這種變化,我衷心地熱望它真的是向前的。

說不定縱使人類滅亡了,語言也會流傳下來。

說不定語言失傳了,這句話還會存在。永遠存在。

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噓……!有一句話不能說!

──《蒼劫辭典》

[中]程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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