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複活的死者

丁戈隐約預感有些不妙,幹咳了一聲,問前面的司機:“車夫大哥,你們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啊?”

“少爺,”司機頭也不回地答道,“丁總已經找了你很久了,只要不能确定你真的離開人世,他是不會放棄希望的。接到中條警部的消息後,他可真是驚喜萬分。少爺您真是幸運,那麽大的災禍,您竟然還能幸存下來。待會兒丁總見到你,怕是會高興得昏過去。”

丁戈越聽越是心驚,試探着問:“那……你認識我……我爸爸了?”

“我是他公司的職員。丁起先生是亞洲的巨商,鼎鼎大名,可以與世界首富基拉德·楚相比。跨國企業在東京占領了相當大的市場,誰能不知道啊?”

丁戈暗暗把這個名字颠來倒去地念了幾十遍,背熟。

“我明天再去見他行嗎?”丁戈吱唔着說。

“少爺,您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好了,我會盡我所能一定幫您達成。”司機的眼神從反光鏡中看起來忠誠無比,“丁總說他絕不能再失去你。你生前┄┄不不,你從前要他買的新賽車他已經買了,不如您去試一下?丁總說你還想要什麽盡管開口,他全都答應。您要是不回去,我們怎麽向丁總交待呀?”

丁戈覺得機會來之不易,到口肥肉不能不吃,便宜不占白不占,便裝模作樣地說:“那我,那我就先回去?”

車一路開到一處清雅別致的中式別墅前,周圍人工栽種的綠木青草與遠方的山巒很自然地銜接在一起,潺潺作響的噴泉旁是各種雄壯而不失精美的雕鑄,丁戈感到沁人心脾的舒暢。

剛進屋,保镖們就把門順手帶上。丁戈急忙回頭,掏出一根鐵絲。這時卻感到一雙粗如象腿的臂膀緊緊地縛住了他,他剛想掙紮,耳邊嗡地一聲大吼:“兒呀!你終于回來啦!爸爸多想你啊!”丁戈還沒反應過來,一串滂沱的眼淚混合着濃濃的鼻液與口水已無情地濺到他臉上。

那人抱了老半天才松手,說:“孩子,過來,過來,讓爸爸好好地看看你!”不由分說丁戈就被揪到陽光下面,這才看清,面前的這個人出奇地胖,而且白淨極了,一雙綠豆小眼嵌在厚如凝脂的面孔中仿佛是一大塊綠豆糕。脖頸上,耳眼裏,手指上,手腕上珠光寶氣,全是價值連城的首飾。

“孩子,來,坐,坐!”一名侍者啓開一瓶路易十三給丁戈倒了滿滿一杯,丁戈看得瞠目結舌,問:“這┄┄這玩意兒是給我喝的?”丁起一愣,繼而哈哈大笑說:“瞧你說的,這裏什麽不是你的?将來爸爸所有的産業還不都是你的?你媽死得早,爸爸忙于生意場上的瑣事沒時間照顧你,陪你玩,想來真是慚愧,而你┄┄又經歷了這麽可怕的事┄┄那次飛機失事,死了五百多個人,當時我親自去認領屍體,可當地政府卻說你是‘失蹤’。于是我就有了一點希望,要不然,嘿,說不定我也自殺了。你媽不在,你也走了,我還活着幹什麽,辛辛苦苦掙這麽多錢,又拿去給誰花呀?唉!┄┄你既然沒事,而且在東京念書,也要打個電話通知爸爸一聲,報個平安才是呀。來,為了我兒子重獲新生,幹杯!哎對了,跟爸爸說說,你是怎麽活下來的呀?”

丁戈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吞吞吐吐地說:“其實┄┄呃┄┄其實也沒什麽┄┄這些回頭再慢慢說也不遲。我很累了。”

“那也好,你去洗個澡,好好休息吧。”丁起轉身走向卧室,丁戈望着他蒼老的背景,心裏有些不忍,喊一聲:“爸!”

丁起笑着回頭:“什麽事啊?”

“我這麽稱呼你一次,算是對你的補償吧,雖然這樣做我太吃虧了。”丁戈用異常平靜的口吻說道:“但我必須得告訴你,我不是你的兒子。不過┄┄你現在看到的,的确是你的兒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你在說什麽?”丁起大惑不解,“是不是飛機失事受刺激太大,落下後遺症了?”

丁戈打開門:“沒什麽後遺症,荷爾蒙記憶包一點兒也沒留下,不然我也不會記不起你的名字。你兒子的屍體是機骸裏殘肢斷臂中保存得最完整的,能被我選中那是他的光榮。再說如果不用的話就會像其他屍體那樣腐爛掉,這也算是廢物利用吧。話就說到這兒了,謝謝你的路易十三和偉大父愛。對不起,我要走了。”

“你不能走啊!”丁起撲到門口,卻發現丁戈已站在十幾米外。“孩子,難道真是你的靈魂回來看爸爸?那也要多呆一會兒啊!”他似乎醒覺過來,慌慌張張地喊道:“胡子!油子!”兩個黝黑結實的小夥子領着七八個荷槍實彈的打手沖進來:“老板,出什麽事了?”

“把他給我追回來!”丁起聲嘶力竭地吼道,“我的兒子呀!我不可以再失去他了!”他看到手下在笨拙地發動雷薩克斯,于是喝斥道:“別用這破爛貨了!去,把給少爺買的那輛賽車開走,一定要追回來!”

丁戈走着走着,身後開來一輛紅豔似火的法拉利,還有兩輛雷薩克斯緊随其後。法拉利疾馳如飛,丁戈愣了半天,聽到車裏面有人喊:“少爺,快回來吧!老板不能失去你呀!”

丁戈邊跑邊喊:“別把我弄煩了啊,趁我沒發火前快滾蛋!”

那輛紅色的法拉利提升到最大速度追趕,但是丁戈只是輕輕搖了兩下,就站到對面一棟大樓的頂端。他笑着向這邊揮揮手,便如鬼魅般消失不見了。

保镖們都像遭到雷擊一樣呆滞不動了。

丁戈在東京港的碼頭做了個不太标準的跳水姿勢,然後縱身一躍,跳進東京灣。

大約四個小時以後,丁戈近乎神話般地出現在香港的英皇碼頭,海水将衣服以及皮膚都浸了一層厚厚的鹽漬。丁戈疲憊不堪,找了一家旅館,痛痛快快洗了個澡。他雖然是個中國人,卻很久沒來中國了,待到發現男人們的長辮子都不見了,多多少少有些不習慣。

第二天清早換了一套幹淨衣衫,在灣仔的商業區亂逛。走着走着,路過一家生意興旺的燒烤店,他天性嗜食,雖然現在身上一文不名但還是按捺不住,向那店徑直奔去,側面“咚”又撞上一個人。在東京街頭彈間姐弟與他相撞時,他并不識得他們,只是他性情輕狂乖戾,總為些小事與人斤斤計較,這次又遇到同樣情況,破口罵道:“你媽生前┄┄”對方忽然遲疑似地喊了一聲:“你┄┄你?”語調裏明顯滲着激動。

丁戈一愕,仔細瞧去,對方是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明眸皓齒,美目流盼,長得清麗脫俗,還在保持剛才被撞倒的姿勢,眼神中充斥着悲苦與驚惶,仿佛她十月懷胎結果被丁戈一下子撞流産。而她的相貌卻令丁戈心中略震,似乎在哪裏見過她,有些許模糊的印象。

“你什麽你?”丁戈一副無賴潑皮相,“還賴在地上幹什麽?想讓我扶你起來嗎?”

那女孩突然淚流滿面,顫抖着說:“丁┄┄丁戈,你┄┄是丁戈,是丁戈嗎?我┄┄做夢嗎?你沒死┄┄我是夙諾呀!程夙諾!┄┄丁戈!”

丁戈驀地一驚,心想天下竟然還有這樣的巧事,忙捂着臉:“你認錯人了,認錯了。”正想走開,程夙諾猛地跳起來,用力拉住他:“你別走,丁戈,你怎麽能裝作不認識我?”說着兩只手從背後緊緊抱住他,臉垂在他肩膀上,失聲痛哭。周圍的人被他們同歸于盡的姿勢所震懾,都在指手劃腳,議論紛紛。丁戈尴尬極了,不知怎麽辦才好,忙勸慰說:“別哭了,喂┄┄”程夙諾哭得更加厲害,丁戈低聲怒斥道:“別哭了!我連身份證也沒帶┄┄媽的來警察了!”這才把她攙扶住,連拉帶拖走了很遠。直到一處偏僻無人的小巷,丁戈才一把将她推開,說:“丁戈早就死了。”

程夙諾瞪大眼睛,激動地問:“你┄┄你為什麽要這麽說?”

丁戈退了兩步,指着她說:“別再跟來,聽見了嗎?”說着從拐角處走開,程夙諾跟了上去,卻發現四周的小巷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碎玻璃片裝飾着的牆頂,來回爬着一只長着綠瑩瑩眼睛的黑貓,還有幾只老鸹在呱呱地喊喪。

程夙諾感到一陣眩暈,心裏想:“是思念過度産生了幻覺?不對┄┄如果是幻覺,那也太真實了┄┄”

程科發現早晨在機場時女兒還是很開心,可晚上一回家卻緊繃着臉,就問:“夙諾,怎麽啦?”

夙諾惆悵地搖搖頭,繼續看着缸裏的金魚:“沒什麽。”

“爸爸回來了,不高興嗎?”

“怎麽會呢!您別問了!”夙諾咬着下唇,思忖了半響,說道:“爸,你說我是不是神經過敏┄┄我今天在銅鑼灣看見┄┄看見丁戈了!”

程科愣了,湊過來仔細看了看女兒,詫異地問:“你說什麽吶?”

“真的,真的!┄┄我真看見了。我還和他說了挺長一段時間的話┄┄他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不認識我了。我想可能是受刺激太大,喪失記憶了。”

“丁戈還活着,那怎麽可能!那次事故,可無一人幸存哪。飛機失事那天你不是哭得死去活來麽?”

“我也這麽想。但當時我就隐約感覺他沒死┄┄他果然沒死。”

“夙諾,”程科撫着女兒柔順的長發,關切地說:“你最近情緒不太穩定┄┄從那天起已經兩個月了,你的成績直線下滑,這可不太好呀┄┄我給你找個心裏醫生吧?“

“不!”夙諾粗暴地打斷,“我沒病!再說哪個心理醫生能比您更清楚我的心理?”

“可爸爸卻說服不了你。”程科正色說,“聽話夙諾,別再胡思亂想了。丁戈已經死了,這是事實。當時你給丁叔打了七八個電話,你都忘了?”

“丁叔也未必知道丁戈還活着,況且他現在在日本。”夙諾固執地說,“我想他應該還在銅鑼灣一帶徘徊,我明天再去找找。”

“沒事別出去,不安全。”程科浩嘆一聲,無不擔憂地說:“你不清楚,全世界反對我的人越來越多,連我所在的科學界也一起攻讦抵毀我,否定我的發現,‘衆神之戒’之流的邪教教徒更是猖獗,我光在倫敦艦隊街就已經被襲擊過兩次了。聽說這幾個月邪教在國內也發展得很快,再這樣下去┄┄唉!還成什麽世界!”

“爸┄┄”夙諾冷不防問,“你确定你說的那個史前文明真的存在嗎?”

程科一怔,他沒料到對自己從事的研究一向不感興趣的女兒竟會忽然問出這麽一個問題,一時也不知該怎麽回答。

“您也不敢确定是嗎?我看這種研究還是停止了的好。爸爸你先聽我把話說完,你只關心古代,只關心一些對我們來說永遠虛無缥缈的東西,為了這個你甚至不惜舍棄名譽和家庭。到頭來別說你什麽也沒得到,就算大家認可了你這個觀點,那又能怎麽樣呢?世界會因此而改變嗎?失去的東西會一去不複返,再也不能對現實和未來起到任何作用,就像媽媽一樣,就像丁戈一樣┄┄”

程科心中一凜,繼而痛苦地搖搖頭,忽然像想起了一件什麽事似的,從懷裏掏出一件用紫色禮品紙包裝的物件,“再過三天你就要過生日了,這是爸爸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還有三天呢,到那時再給不行嗎?”

“我是怕晚了┄┄”程科鄭重地說,“記住,一定要好好保存它,這可是最珍貴最有價值的禮物。”

“丁戈。”中環的一家餐飲店裏,夙諾遲疑着,最終還是輕輕地開了門。

丁戈微微擡起頭,然後耐心地把手裏的白切鴨腿吃得一幹二淨,這才打量着她,一字一頓地問:“我不是┄┄不是說丁戈早就死了嗎?不是叫你別再跟來嗎?!”

“丁戈沒死,你就是丁戈。你今年十七歲,父親是丹戎集團的總裁。我是程夙諾,是你的女朋友,難道你連這些都忘了嗎?”

丁戈眉頭微微蹙起,他突然想到一個好主意,先将這個女孩騙到僻靜的地方,悄悄殺了,然後一把火燒成灰燼,什麽記憶也不留下。他真有點兒後悔選選用這個替身,而沒去考慮他到底是什麽身份,還會有多少人能認出他。可那是保存得最完整的屍體,只有右手小指和腰部一片巴掌大的肉殘缺不全,而且這些小缺陷是需一個月左右就能完全長好,不留痕跡,只是有些僵硬———至今他還覺得右手仍有些不靈便。想到這裏,便說:“沒忘呢,我都記得。”

“那你┄┄”夙諾破涕為笑,“你為什麽裝作不認識我?”

“沒有啊,我是在開玩笑。你先幫我把帳結了好嗎?”丁戈覺得态度不能變化得太快,因此面部表情并沒有太大改觀,“我以前的生活習慣都不記得了。通常在這個時候我都在幹什麽呢?”

夙諾嫣然一笑,說:“當然是┄┄陪我去逛街啦。”

丁戈不得已,陪她東游西逛了老半天,手裏提着的方便袋和購物籃不斷加重,最終進化成一輛手推購物車。夙諾給丁戈買了件襯衫,還有幾本比較專業的生物學與史學論著。

“這些東西┄┄是我以前喜歡的?”丁戈很是不滿,用眼瞟瞟身旁架子上的巧克力。

夙諾點點頭,認真地說:“當然啦!你不記得我們是怎麽認識的?你潛心鑽研生物學,成績優秀,高一時就看得懂大學的生物專業課程。你就是因為讀了我爸爸的論著,感到很欽佩才和我交往的,忘了嗎?我爸爸還直誇你是少年人中少有的天才呢!”

“我?成績優秀?天才?哈哈哈哈哈!”丁戈從沒想過要嘲笑自己,不過這真的太好笑了。

“是呀。”夙諾低下頭,喃喃地說:“要不然┄┄我又怎麽會┄┄喜歡你┄┄你不僅學業上成績驕人,而且性格溫和善良,從不對我發脾氣,還很有紳士風度和貴族氣質,愛好也很廣泛。總而言之呢,你是一個品學兼優溫文爾雅的俊彥才子!”

“是嗎?哈哈,哈哈哈哈!”丁戈幾乎不敢相信有人會這麽贊揚他,“我操,我是才子!”

“哎!”夙諾不高興地撇撇嘴:“你是怎麽回事?我總共見過你兩次,你都是滿口污言穢語。過去你從不說髒話的!”

丁戈淡淡地說:“大概是遇到了重大的變故,連性格也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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