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脆弱的仇恨

六架武裝直升機在納奇-奧格裏奇的別墅頂部盤旋,警察負責維護現場秩序和疏散無關人員,武裝警察和大批裝備精良的士兵攜重型槍械與殺傷力極強的遠程攻擊武器将房子圍了四五圈,丁戈等人下了直升機直奔房內。

羅吉爾對了一下表:“三十分鐘,這是最快。”

丁戈撥開守門的軍士,一腳蹬開門兀自進了去。一個滿臉曲皺的胖老太問道:“先生┅┅出了什麽事?”

“死者在哪兒?”丁戈揪住她問道。

“什麽死者?”胖老太惶恐不解,“天哪,難道這裏有死人嗎?”

這時門口被推倒的軍士才爬起來,一臉尴尬地向丁戈解釋:“您太急我都來不及說,這家人好好的,什麽事也沒有。”

“什麽?”丁戈那樣子似乎巴不得死個人,他晃晃腦袋想:“不會吧?我哪一步算錯了?”随即問胖老太:“你是這家的?”

“是,我是女仆安吉拉。”

“我要見納奇-奧格裏奇本人和他的妻子、女兒。”

安吉拉畢恭畢敬地說:“請跟随我來。”

一行人來到餐廳。廳裏顯得很寬敞,大概是因為家具太少,填補空缺的是一堆堆的忍冬花花盆。一家人正在聚餐,對突如其來的包圍反應各不相同。

納奇老頭子體格雄健高大,滿頭銀絲,他疑惑地打量着丁戈等人。妻子長得像中世紀的女巫,鷹鼻隼目,她只自顧自地吃着,不理睬周圍發生了什麽事。兩個女兒三十歲左右,竟長得一模一樣,兩人同一種慌恐表情。

“雙胞胎有同卵異卵,”丁戈想,“這無疑是同卵雙胞胎,不過能長得這麽像的也極少見。這已經不能說是長得像了,簡直是┅┅在照鏡子。”

“你是納奇-奧格裏奇先生?”羅吉爾對這位少将的後代充滿尊敬。

“您忠實的仆人,先生。”老頭兒這句話像是臺詞,講出來極不自然。

妻子只是略頓了一下,瞅了幾個人一眼,目光挺惡毒,繼續吃她的牛排。盤子裏未熟的煎肉血色很濃,看上去像是在吃生肉一般。

“您和家裏人一直很安全嗎?”

“是的,在今天以前。”妻子終于開了口。

丁戈認真打量這個女人,仿佛一只禿鹫在吞食腐屍,他問道:“你們配合一下,我沒義務保佑你們。”

“上帝保佑我們,我們不需要別人。”

“法律也不需要?”羅吉爾耍起了官腔,“看來你們不知道有人在威脅你們的生命?”

老頭擡起頭,用手帕擦擦嘴問:“鵝肝醬味道好極了,要來一份嗎?”

“你的父親是拉古諾-奧格裏奇,海軍少将是吧?”

“是。”

“談談他的情況。”

“我父親并沒有參加過二戰,有什麽好談的?”

丁戈坐到他對面,對女仆安吉拉說:“我也想要一份老爺子的菜,謝謝。”

安吉拉笑着說:“明智的選擇,先生。”

丁戈回頭說:“就談令尊沒參加過二戰為什麽還能升到少将。”

老頭噎住了,愣了一會兒才說:“我┅┅我怎麽知道?就一定要打仗才能升職當大官嗎?”

“那你說還有什麽別的途徑?”

“比如政治,經濟建設,科學研究,外交┅┅”

“外交?”丁戈打斷他,“請教一下,您老人家所謂的外交具體含義是指什麽?是和外國人交往還是和外星人交往?”

老頭子額上冷汗直冒,妻子手中的杯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不想說嗎?”羅吉爾焦急地問。

“你出來。”丁戈拉着羅吉爾來到一間小屋。

“不經我允許你別亂插話!他不是不想說,而是不敢。”

“為什麽?”

“你的求知欲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強了?因為很有可能,那個幸存的外星人就躲在這所別墅裏。”丁戈分析說。“飛船被彈頭擊中炸成了碎片,若是換成人類制造的飛機,怕是會化成粉末,那麽就沒有人有逃生的機會。”

羅吉爾說:“那麽說外星人也許比人類有逃生的防禦能力。”

“不會。”丁戈毫不留情地拆了他的臺,“目前我還沒見過在核彈的打擊下還能生存下來或不受傷害的生命。況且退一步講,就算是外星人有某種抵禦力,那麽十五名外星人都是一樣的,機會均等。怎麽會有幸存者呢?”

羅吉爾忽然聰明起來:“誰說都是一樣?你又沒見過,你敢保證飛船上所有的外星人都是一類的?”

丁戈恍然說:“是呀,我倒忘了。瞧瞧,連你也能聰明起來,那這世上還有什麽事不會發生?所以你用最有說明力的證據告訴我,的确有可能。如果這種外星人天生具有飛行本領或者自身可以供氧循環呼吸┅┅這樣說來,我們要考慮是否還有繼續查下去的必要。”

“這是什麽話?”

“不論這第十五個外星人是誰,都已不重要了。”丁戈解釋道,“他要報仇的話,何必等到六十年之後呢?再說現在他們一家還好好的,誰也沒缺胳膊少腿。而且這種人的後代---你也看見了,好不到哪兒去,死了也不可惜。可我一直不明白┅┅要是說他不想報仇,他卻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力-----改了那譯文,或許他另有目的┅┅如果按剛才所說的,他不是同一類的外星人,那他怎麽會上了這批外星人的飛船?”

丁戈在布魯克林集團大樓下等着那兩姐妹。她倆在同一公司工作,盡管這裏是紐約人口最密集經濟最繁榮的曼哈頓街,可他隼一般的利目仍能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他們。

只有一個人。她似乎知道丁戈早就在等她,便在原地彳亍。

丁戈慢慢走近,問:“你怎麽一個人?”

“我沒男友。”這意思是另一個與男友去約會了。丁戈本意是要問她是姐姐還是妹妹,但似乎沒用。

丁戈笑着說:“你的同胞姊妹和你真的一模一樣。她的男友不會把你當成她吧?”

“有時候,當然┅┅鬧了不少笑話,很┅┅尴尬。”

“我從未見過這麽相像的兩個人。你不覺得一個與你這樣像的人生活在你身旁,使你多少有些不自在?我是說┅┅。”

“我明白你的意思。怎麽會呢?”女孩很大方地說:“我們非常有默契,有共同的愛好,共同的品味,性格也很相近,甚至聲音,動作,都一樣。我們在相互影響着對方,彼此關心着對方,生活得很融洽。”

“你們有心靈感應?”

“那倒沒有。┅┅不過,怎麽說呢?也算是吧,我們幾乎是在照鏡子----你也這麽感覺吧?哪怕一個眼神就能傳遞內心的全部想法。”

“這樣你差不多毫無秘密可言了,你沒覺得這樣很不舒服?”

“沒有啊。有一個人可以和你敞開心扉交流,多好!沒有人能比我們更充分懂得對方所要表達的意思了。有一個同胞姐妹是件好神奇的事,我為此感到幸運。”

“她也這麽想?”

“我想是的。我們幾乎擁有一個共同的思想。”

“這樣說來,”丁戈終于說,“你們其中有一個多餘了吧?這個世上不需要完全相同的東西。”

“您怎麽可以這樣無禮?從剛才到現在我一直在忍受您惡意的挑撥。”女孩不高興了,“對不起,失陪了。”

丁戈知道她會回頭。

“您不該問這些,因為您對雙胞胎缺乏最根本的了解。”女孩回頭說道,“起碼來說,您到現在還不知道我究竟是姐姐還是妹妹。”

“你感到幸運?”丁戈望着她的背景,憐憫地想道:“你的父親也這樣想?你的祖父也這樣想麽?”

納奇的妻子在街的另一頭冷冷地看着他們,慘慘地笑了幾聲,扭頭走了。

丁戈聽得清清楚楚,司科特開着吉普車,在街角處等着他。

“你去哪兒了?”司科特問,“看你的樣子,肯定已經知道第十五個幸存者是誰了吧?”

“可以的話,我真不想知道。”

車子緩緩駛了一家游藝場,丁戈和司科特根本沒怎麽費勁,就在衆多的孩子中間找到了正在游戲機前聚精會神的布列恩。

“喲,丁先生,司科特先生,真是太巧了。來玩一把?”

丁戈笑:“你真是童心未泯啊,放假了不休息,怪不得眼鏡度數這麽高,我還當真的全都象征學問呢。”

“這怎麽不是學問,大有學問。”布列恩笑得陽光燦爛,“不是說科學的積極的休息就是以一種運動替換另一種運動嗎?”

“真積極。我不懂科學,說不過你,“丁戈說,“但我告訴你,向前看展望未來是好的,但人最好要對自己已經做過的事和正在做的事負責任。”

布列恩像是龐貝城下的人形模殼,保持着剛才的笑容僵住了。

“你的父親,年輕時在拉古諾-奧格裏奇少将手下幹過吧?”

丁戈推開楊伯家的門,屋子裏面亂七八糟,豬圈都沒這麽髒。一個瘦得像幹屍的老頭兒正在自己跟自己下圍棋,手裏拿着半瓶罰酒,不論輸贏都喝。

“丁先生來啦?”楊伯譏诮地瞄着他,“你給政府賣命,日子過得挺美吧?”

丁戈說:“我打心眼裏讨厭他們。”

“哦?是嗎?那還和他們在一起?”

“話可不能這麽說呀,我還打心眼裏讨厭你呢,”丁戈反唇相譏,“不也還得過來看看你?”

“來看我是為了公事嗎?”

丁戈嘿嘿一笑說:“公私兼備嘛。再說誰叫我的外表比你年輕嘛。”

楊伯嘆了口氣,說:“你要是問我二戰的事,恕我無可奉告。”

“沒那事,我只想問問你怎麽不開飛機了?你當年不是說,還要去參加航空比賽麽?”

“弄什麽!”老頭不樂意聽了,“這還是那問題!事情鬧得這麽大,瞧你如何收場?”

丁戈冷笑說:“什麽也不能阻止我,我相信自己的判斷力。要不要說出來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想将這個秘密一塊兒帶進墳墓的話。如何收場?可笑的問題!我告訴你,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所作所為,本就已經無法挽回,根本不需要任何收場了!”

丁戈一行人再度來到納奇-奧格裏奇家裏,老頭默默地打開門,兩個女兒在一旁,妻子和女仆在另一側,都一言不發,死靜如同寂寞孤獨的宇宙,偶爾幾點星芒滲透着無窮無盡的悲怆。

“案子有進展嗎?”納奇小心翼翼地問。

“有。”丁戈針鋒相對地說,“已經全部,只剩說出來了。”

“真的嗎?”納奇的妻子說完這句話,癱在地上。

“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我不允許你這樣做!絕不允許!”她忽然又怒氣沖沖地跳起來,把花瓶、音響,所有能搬得動的家什全部砸在地板上,凄婉,犀利地吼道:“你為什麽要來破壞我的生活,拆散我的家庭!我們本來過得好好的,你一來就全變了!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丁戈冷冷地說:“你以為這樣自欺欺人地遮掩過去就能一了百了嗎?這是個錯誤。”

“錯誤怎麽了?這種錯誤根本不需要糾正!”

丁戈幽然說:“是的,有些錯誤很美好,不去糾正也罷。但這件事可不只是與你區區一個家庭有關。你不要太自私。”

“難道你都察覺了?”納奇顫抖着對妻子說,“從什麽時候?”

“第一天起。”

“這不可能!”納奇發出令人心悸的驚呼。

“怎麽不可能?我與丈夫朝夕相處多年,不論你怎麽掩飾,我還是看得出來。”

“原來你早就知道┅┅可你卻一直不說,這是為什麽┅┅?”

“我還能說什麽?”

丁戈轉身對他們的兩個女兒中的一個說:“賈斯汀,我那天遇到的是你吧?”

“你認出來了?”女孩不置可否,但難以按捺住驚訝。

“同卵雙胞胎幾乎是一個人,但畢竟不是一個人,她們最大的區別就是名字。”丁戈忽然大聲喊道:“普魯克!”

納奇猛地耳根一顫,卻又垂下頭,繼而跪在地上。

“已經過了六十年了。你┅┅”丁戈扶起他說,“你一直在用不屬于你自己的名字,但無論用得多麽熟練,對自己真正的名字都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尤其發生了這種事,是吧?”

“是┅┅”

“改譯文的人就是你吧?”丁戈問道。

“他是外星人?”羅吉爾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禁不住膽戰心驚,手一揮,身後幾名士兵紛紛舉槍瞄準納奇。

“不是。”丁戈的目光在納奇的臉孔上掃來掃去,“那飛船上的第十五個生還者并不是外星人,而是人類。他作為人質被帶上了飛船。”

“什┅┅”羅吉爾的舌頭直了。

“他是無辜的,可人類軍隊為了不讓飛船離開地球,就全然不顧一個才滿5歲的孩子。下令攻擊的正是你的親生父親,用來表現自己大義滅親的無私精神,像是抛棄一只棋子那樣簡單。這叫“丢卒保車。”

納奇冷汗涔涔,幾乎要厥過去。

“你就是拉古諾-奧格裏奇少将作為人質帶上飛船的親生兒子,但你不是納奇!你早在幾十年前就殺死了自己的胞兄和父親,這是童年烙下的了陰影,出于對冷血親人的刻骨仇恨。而救起你的人,是當時只有十五歲,正在天上試驗自制小型熱氣球飛艇的飛行愛好者楊伯。但他其實是救下了一個極具危險的禍胎。上次圍捕行動中,我就猜到了你是兇手。布列恩利用你父親的資料為你設計了進入科技部暢通無阻的身份證明。你明明已經報了仇,卻還不解恨,所以改了譯文,想造成大面積的恐慌,這樣才能撫慰和滿足你的變态心理和分裂人格。”

“你住口!”老頭吼道:“你既然什麽都知道為什麽不當場拆穿我?”

“有什麽意義嗎?你殺了你的胞兄,他老婆不介意跟你一起過日子,你們又有了兩個雙胞胎女兒。你認為自己是不是幸福得過分了?其實你比誰都痛苦。”

羅吉爾如釋重負,扔了份報告書:“自己填,想通的話,就跟我們走。”

“丁先生!”賈斯汀央求道,“不要,求求你,求你放過我爸爸!”

“我可以放過,”丁戈說,“甚至你們的媽媽都早已放過了他。但畢竟他因複仇殺了人。”

老頭的眼神又渾濁與撲朔起來,像是一股山洪的巨浪要噴薄而出:“我承認我做了錯事,可我一點兒也沒後悔過!從來也沒有┅┅因為人類和這些外星人都是同樣的虛僞和肮髒!我殺我父親怎麽了?他害了十四個外星人,甚至想害親生兒子的命!我┅┅我等于已經死過一回了,殺他又有什麽錯?”

“那你哥哥呢?”

“我們倆一模一樣,為什麽偏偏他可以活下來?”

丁戈點點頭:“我證明給你看”。他走到兩個一模一樣的女孩面前:“同樣是同卵雙胞胎,你的女兒們的關系就跟你與親哥哥的關系完全不一樣。賈斯汀我問你,你們如果都遇到了同樣的危險,只能活下來一個,你會怎樣?一定會選擇保護妹妹,對嗎?

他見她似乎不想回答,又問凱瑟琳:“你會選擇讓姐姐活下來吧?”

兩人想互望望,賈斯汀柔弱而堅定地說:“我們一起死。”

羅吉爾、丁戈跟納奇都怔住了。

“是的,”凱瑟琳補充道,“我們不想┅┅不想失去對方,只要死去一個,另一個獨自活着也沒有意義了。”

納奇仿佛是變成了蠟人,眼神失去了殺氣騰騰的光彩,甚至連一點兒生氣也沒有了。

賈斯汀繼續說:“丁戈先生,我曾經對你說過我們姐妹倆是同一個人,那麽┅┅一個人當然不能生一半,死一半,要麽全活着,要麽┅┅”

丁戈看了他們老半天,又回頭看看納奇:“我想你哥哥也是這樣想的。”

奧格裏奇一陣劇顫,悲痛徹骨地喊:“哥哥,哥哥啊-----!”忽然他發了狂似地抓起牆上的獵槍,羅吉爾想阻止他,丁戈眼疾手快,拉住了羅吉爾。

“砰!”在妻子和女兒的尖叫與哭喊聲中,奧格裏奇結束了他傳奇式的一生,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活動停止了。

“你為什麽要阻止我?現在可好了!”羅吉爾整了整衣領,氣急敗壞地說:“你說我拿什麽回去交差?”

“我說過雙胞胎都是一樣的,他哥哥死了,他也不想獨活。可惜,六十年的慘劇。”

納奇的嘴角邊的确挂着滿意的笑容。

“歷史總是不能美滿結束,非要遺留下這麽多問題,”丁戈有些感慨地說,“等到我們來解決時,又是說不盡的遺憾。”

他又頓了頓,故作輕松地繼續說道:“羅吉爾你聽着,我要你立即幫我安排一次會面。”

“和誰?”

“衆神之戒教主,雲拔。”

“他?笑話!他怎麽可能會見你?總統級別的人才有資格!”

“他一定會同意的,”丁戈充滿自信地重複,“一定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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