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遲來的忏悔
丁戈受一種奇妙感覺的牽引,不知不覺逛到了那晚去的地方,被他搞得一塌糊塗的廢墟上,倒立着不下百人,一色的黑風衣眼裏閃着同樣的血紅色,仿佛暗夜裏燃燒着磷火。那個老吸血鬼和他的孫子也在其中。
“怎麽?來報仇啦?”丁戈笑嘻嘻地說,“一塊兒上吧,給你們留一個活口回家報喪。”
他這樣說着,在人多勢衆的吸血鬼中來回踱着步,四下打量,卻沒有一個敢擡頭或正眼看他,都是一副頹廢沮喪的樣子。
地下賭場中央擺着兩個球桌,後面有一段階梯,通到一片大泳池裏,泳池的水是血紅色的,部分還是黑色稠狀。一個身材高碩壯健的長發中年男子正和五六個穿着光鮮泳裝的女吸血鬼在戲水嬉鬧。
丁戈走到游泳池前。
中年男子擡起頭,雙眼放出腥紅的邪芒,緩緩地走上來,呲着尖銳的牙問道:“是你殺了我四十個族人,還敢找上門來?”
丁戈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啪”地朝游泳池裏吐了一口痰。那些嬌豔浪蕩的女吸血鬼如受雷殛,紛紛慘叫着捂住身體,掙紮着要跳出池子,卻在一瞬間化成一團赤色蒸霧,在水面上久久不散,發出“汩汩”的響聲。
吸血鬼首領極為震驚。他接過手下遞來的外套披上,然後端起桌上的一瓶路易十三———這是吸血鬼的路易十三,存放了三百年,用冰鎮過的貴族女子血液。他滿滿地斟了一杯遞給丁戈:“你敢不敢喝?”
丁戈玩弄着手上的酒杯,皺了皺眉說:“這怎麽跟月經似的?”
吸血鬼首領将自己手中的血酒一飲而盡,試試嘴角,嘲弄地問:“你真見過德庫拉伯爵?他真請你吃飯看戲?”
丁戈急忙補充道:“端屎盛尿。”
地下本就不多的空氣再度緊張起來,衆多的吸血鬼都怒不可遏地瞪視丁戈。
首領冷酷地凝視他,一字一頓地問道:“你不是說真的吧?”接着臉色一沉:“你竟敢侮辱我們的祖先。一個神仆最長壽命也只有一千年左右,而且大多活兩三百年,還需要長久的休眠。就算你真活了一千歲,德庫拉公爵還在時,你不過是個嬰兒!”
丁戈逗他說:“我什麽時候說自己是個神仆了?”
首領愈發憤怒:“不是神仆,難道是人類嗎?你別指望胡扯一通就能安全離開。”
丁戈極不自然地搓着手:“我不是神仆,也不是人類。這麽說你明不明白?”
首領怒極反笑:“那你還能是什麽?”
“你爸爸。”
首領像一只巨大的蝙蝠閃電般掠到丁戈面前,五指箕張,向下紮去。丁戈退開一步,兩人對峙。周圍的吸血鬼全部散開,讓出一片橢圓形的空地。
首領見到過被丁戈破壞的街道,知道這次對手非同小可,靜下心來,鋒銳如刀的目光在丁戈身上來回掃視,随時防範他暴起發難。
“我說你不用這麽緊張,”丁戈提議道,“咱們換個地方吧。”
首領一怔:“為什麽?”
“周圍這麽多手下,你丢不起這個人哪。”
首領怪嗥一聲,長長的風衣被風撐鼓起兩只巨大的翅膀,向丁戈疾撲過來。他曾經聽手下說過這個人速度快,所以全力一擊,準拟成功。誰知丁戈不躲不閃,迎面一拳,他只覺得臉像觸了電,疼得抽搐變形,翻身跌倒在地上,怎麽也爬不起來,這才知道對方比自己強出太多。
丁戈指着周圍躍躍欲試的吸血鬼:“孫子們一塊兒上吧。”
首領不想造成更多的傷亡,忙揮手止住,勉強支撐着站了起來,捂住胸口,恨恨地問:“你,你究竟是誰?到底想要幹什麽?”
丁戈收起潑皮般戲谑的表情,說:“我來找你是想問你點兒事,你可以先考慮一下要不要回答。不過在這之前請你想一下,如果有一天,你們吸到的人血全都是暗紅色的濃液,那将會是什麽滋味?”
接連半個月的滂沱大雨吞沒了太平洋上相當一部分島嶼國家,波利尼亞附近的各個群島與暗礁幾乎全部為血紅色所掩蓋。每天有許多富裕的居民被接走,到各個大陸上去開始新生活,而貧困潦倒的窮人則在島上絕望地等待赤潮的吞噬。其中包括更低人一等的死囚們。
接近國際日期變更線的豪蘭島,屬于美國管轄,早在300年前就是流放囚犯的場所。目前是世界上最大的死囚集中營所在地,關押的囚犯數量雖然不多,但都是足以能影響一方安寧的大人物:私售毒品與軍火的黑幫分子,進行各種恐怖活動的民族與宗教極端主義者,發動政變而失敗的政客或軍人,以及涉嫌特殊案件的人等等。
水野忠信知道他将要在這裏度過自己的餘生,心中一片空白,反而感到異常的輕松。暗紅色的雨水自潮濕肮髒的管道簌簌流下,暗無天日的閣樓裏只有手電微弱慘黃的殘光。水野低着頭,扭動着啷铛作響的鎖鏈,拖着疲憊不堪的身軀,緩緩地向深不見底的牢獄中走去。
“周五晚六點開始随你有怨報怨有仇報仇,不過平日裏不準私自打架鬥毆,否則關禁閉十天,只給土豆和水。不準私自藏煙售煙,在寝室吸煙,一經發現,關禁閉十天,重者還要笞刑。如果發現有毒品交易,關特殊牢房,還要加刑。”獄卒背書似地說到這裏,忽然拍拍腦袋說:“哦對了,我怎麽給忘了。你已經被判了248年啦了,更加不加刑也無所謂了,但你別得意,我們這兒什麽樣的刑罰都一應俱全,閑了想嘗嘗就試試,到了,編號2145,沒挨到周五晚之前可別死呀。”
水野忠信擡起頭,感受到一雙雙嘲弄的目光,四面八方的死囚們圍了上來,伸出手來親熱地招呼這位新夥伴,教他懂點規矩。水野一動不動,任由他們作弄,走到自己的鋪蓋前,俯身剛要躺下,上鋪的人突然一腳踩下來:“喂,借你的肩膀用用。”水野臉腮的肌肉抽動了幾下,但還是依從了。那人下來,把嘴裏的煙頭猛地吐到他床上。水野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從身上掏出一瓶藥水:“新來的第一次,價格要貴一點,不過也是為了你好。”
水野低着頭說:“我一分錢也沒有。”
“把你三天的午飯讓給我就行了。”那人把瓶子塞到他手裏,“記得親手傳給下一個師弟,千萬別滲水啊,會失去信譽的。”
水野不解地解衣上床。
到午夜時分,他猛地感到脖頸上一片冰冷,隐隐彌散着寒意。他一驚,想要坐起來,卻聽到有人威脅,道:“別動!”他向後看去,見是一個粗大肥壯的混血黑人,一邊持刀死死抵在他頸上,另一只手在笨拙地解開褲衩。
上鋪的人探下頭說:“老兄你別緊張,這裏每個人他都嘗過了,你新來的,總得讓他試試。那瓶藥沒丢吧?完事之後記得搽啊!”
“你少說幾句,婊子養的!”黑人輕聲罵了一句,威脅水野道:“不許出聲!”
水野感到一陣惡心,伸出右手。黑人見他竟敢掙紮,刀子換了個不易致命的部位就要紮下來。水野的右手已經準确無誤地捏住黑人的腕部,用力一擡,刀子落到地上。黑人低低怒吼了一聲,向他撲過來。水野足尖點地,掂起那把匕首,不偏不倚地刺入了黑人的大腿內側,黑人慘叫連連,頓時屋裏亂成一團。
門猛地被撞開了,沖進幾個持棍的獄卒。帶頭的長官瞅瞅水野,又看看脫得一絲不挂,正在流血呻吟的黑人,冷笑了兩聲,猛地回頭一拳,将水野擊倒在地,然後帶着手下走出去。門衛喝斥道:“好好睡覺,別說夢話!”
“我叫納清化,老家在越南瓊琉。”上鋪的賣藥郎中輕輕地說,“看你長得這麽俊,你以前是演員?”
水野愣了一會兒,居然點頭:“算是吧。”
納清化狡黠地笑着:“哎,關在這裏的人可都是有頭有臉的高級罪犯。比方說我吧,我以前是幹什麽的,你猜得出來嗎?我是印假鈔的,當之無愧的東南亞假鈔大王。我做的假鈔拿來跟真鈔比,真鈔倒更像假的。”
水野笑着說:“你那也不叫什麽假鈔。鈔票都是假的,都不值錢。無非是真鈔是政府印的,假鈔是你印的罷了。政府可以随意買賣軍火,個人卻不能。走私之所以犯罪,那是因為政府的關稅收入減少了。假鈔印得再高明也沒用,因為它是你做的。”
納清化立時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拍拍床鋪笑道:“能進豪蘭監獄的,見識就是不一般!我看你被抓起來,大概是和程科一樣到處宣傳反人類論調吧?”
水野總是在情緒失落的一瞬間想起菊代,心又隐隐被刺痛,昏昏沉沉地睡去。
清晨六點鐘,犯人們快速穿好衣服,刷牙洗臉。納清化下了床,走到一名正伸着懶腰打哈欠,身材剽悍的中年囚犯面前,谄媚地笑着鞠了一躬,開始疊他的被子,而自己的卻來不及整理,水野不明所以,見那中年囚犯利刃般的目光向自己射來,便偏過過臉繼續做自己的事。
檢查床鋪的獄警玩弄着手裏的長棍,一腳踹開卧室的大門,囚犯們立即軍人般立正站定,恭恭敬敬地聽候訓示。長官傲慢地用棍子敲打着床沿,換個看看,忽然在水野的鋪前停住了。他指着上鋪問:“這是誰的?”
納清化心裏咯噔一聲,戰戰兢兢地踏出一步,嗫嚅着說:“報告長官,是我,2144。”長官沒有回頭,但手中的警棍卻冷不防向後一砸,正中納清化的塌鼻梁,頓時鮮血迸流,捂住臉半跪了下去。
水野知道他是為別人疊被無暇顧及自身,忙說:“不是這樣的,他的床┅┅”那長官又猛地一棍,擊在自己的腮幫上,立即紅腫一片。水野怒視着他。長官冷冷地說:“你忘了說‘報告長官’。”
水野扶起納清化,又說:“報告長官,他是給別人疊被,才沒空整理自己的鋪位。”那個中年犯人眼光立即充滿怒火,兇神惡煞地望向他。
“世界上的事都是只看結果,你會不會在白白努力一場後卻考個零蛋?到時候重點院校是看你的分數還是看你的努力的程度?小朋友,”長官漠然地說,“只要床鋪不整齊,就得受累。何況2144根本連疊被也沒疊。2144,你準備好了嗎?”
納清化吓得瑟瑟發抖,苦苦哀求道:“長官,求求你了,長官!我┅┅”
長官拔出槍“砰”地一聲,納清化頭上多了一個洞,汩汩地向外冒血,歪歪地栽倒。長官木讷地做着這件事,像吸煙打牌那樣随意。水野看清楚那是真的槍,納清化也是真的死了,不禁又驚又恐,質問道:“長官,為什麽要殺他?”
“你們在來這兒之前,檔案上就已經注明是死亡了的。豪蘭島本來就是處決國際重犯的地方,後來才建成監獄。你們從入獄的那一刻就等于開始享受死後的生活了。你們被延長的第二次生命是我們賜予的,那是什麽意思?就是說,我們要你們怎樣,你們就得怎樣。記住,2144不是被我殺的,也不是死在今天早晨,他早在一年前就已經死了。”
水野早已模糊了死亡的概念,而且他本身并沒有強烈的正義感,聽完以後,竟然發現沒什麽可以反駁的。
“準備吃早飯吧。”長官臨走前命令道。
食堂裏,水野好容易才排到了頭,分飯的人給他澆了一勺濃湯,就招呼下一個。水野看到每個人都分到三兩左右的米飯,還有至少兩種菜,這裏的夥食的确不壞,焦糖混合着的香氣四溢的烤肉味以及炸得酥黃焦脆的魚味更增添了饑餓感。于是他說:“我還沒有領到!”迎面一勺子熱湯,疼得他大叫着捂住臉,随即聽到一陣戲谑的哄笑聲。他揚起頭,看到分飯的人正是那個粗壯的中年漢子,繼而想到了納清化的慘死,不由狂怒地大喊:“你敢侮辱我?”
那人得意洋洋地一叉腰說:“我敢!”頓時衆人将水野團團圍住。這裏一名獄警撥開人群,大聲說:“都散開,都散開!起義麽?快點吃飯,今天下午有重活幹。”
水野提着食盒對他說:“報告長官,他不給我盛飯,還打我。”
那長官睥睨着他,又轉向那中年漢子,說道:“監獄規定沒有下賭注的架不準打,你忘了麽?有種星期五晚上決鬥,我肯定押你贏。先讓他把飯吃飽!沒力氣的犯人還有什麽用?”
那漢子“哼”了一聲,給他盛滿了飯。
水野端着食盒走向座位,他練過空手道,腳步非常穩。經過之處許多囚犯都有意伸出腳橫在那裏。水野不動聲色地經過,終于一個人極用力地踹了他一腳,他忍不住猛地回踢,沒有理會接下來聽到的微弱的骨折聲,繼續向裏走,在一處座位坐下。
一個黑瘦的印度人傲慢地坐在他面前,斜着眼瞧着他。水野依舊一口口地扒着飯,裝作看不見。那印度人的食指在鼻孔裏掏來掏去,最後大大咧咧地在他勺子上一抹。水野擡起眼注視着對方,而印度人也毫不示弱地瞪圓了眼回敬。形勢又緊張起來,幾乎所有的犯人都向這邊看,只要水野一發難,衆人就會群起而攻之,把他活活打死。
水野的負罪感再度壓抑了火山般噴薄欲出的憤怒,他覺得這是自己應得的懲罰,甚至還嫌太輕。他輕輕地笑了兩聲,笑個不停,随後聲音漸漸大了起來,囚犯們都愣住了,這笑聲的主人一定見過地獄,不然是絕不會這樣笑的。
下午是在采石場挖礦,炸藥将沒被炸死的人熏得渾身焦黑,像這附近被紅雨浸成赭紅色的岩石一樣。水野很快地适應了這種生活,他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可以算是親人的菊代,他幾乎每天都在給她寫信,他告訴她自己生活得挺好,因為這裏的人都是審判日裏的執刑者,他們在代替上蒼懲罰自己,而自己也同樣替世間被他們戕害的殉難者懲罰他們。命運就是兩個人相互懲罰,然後彼此給予對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