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注定的審判

“求求你們┅┅”

“對不起,最少也要5000元押金才行。”

“求您了┅┅再不動手術我媽媽真的會死的!”

“你說什麽都沒有用,我們不能破這個例,請你原諒┅┅”

“你救了我媽媽,下輩子我給你做牛做馬┅┅”

“你說這些有什麽用呢?請別在這兒無禮取鬧了!”

“你不答應,我就跪在這兒不起來!”

“随便你。┅┅快走吧!”

“我就是不走,除非你答應!”

“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

“我用我的命換我媽媽的命!”

“我要你的命幹什麽?快回去湊錢吧!”

“這只耳朵??你!”

“啊!你幹什麽你!┅┅你,你瘋了!”

“這只也是!這只眼睛!這只!還有心髒┅┅哈哈哈哈!”

水野驚奇地觀看兩個囚犯在這樣相互不着邊際地胡言亂語,但他立即覺得很合理,這裏關押的都是些犯罪天才和變态狂徒,從某一方面講,都是些不折不扣的神經病。

驀地傳來一陣令人驚悚的怪嚎,水野湊過去一瞧,兩個表演莫名其妙話劇的囚徒中間夾着一個留着馬克思式胡須的老中國犯人,身上的骨頭幾乎随時能從薄如蟬翼的皮膚裏漏出來。他劇烈地哆嗦着,手在頭上亂抓,甚至于鮮血淋漓。他的表情更為奇特,鼻涕、眼淚、口水攪在一起,還不時地發出嗚嗚地低吼。水野認識他,這差不多是自己所屬的牢層裏最沉默寡言的犯人,這時卻竟然有這麽強烈的反差。

他的手開始在身上的破口袋裏摸索起來,顫抖着掏出五根皺巴巴幾乎要折了的煙卷,還有一小杳撲克,然後不停地叨念:“別,別再來找我!不!我不想┅┅”

水野問得意非凡地拎起煙和撲克的同伴:“他怎麽啦?”

“他以前在中國一家大醫院當主治醫師。”

“你們剛才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他怎麽這麽害怕?”

對方告訴水野,中國的醫院大多向來有死規定,沒有先交足了診金或押金,是不會給病人動手術的,可以說“貧者必死。”有一天一個小女孩背着母親來醫院挂號,可是身無分文,這個老囚犯———當時的主治醫師不敢違背醫院的規定,硬是不同意。後來女孩的母親失血過多去世了。她也在醫院門口示威似地自殺了。從此以後老囚犯就有些精神分裂,半年後的一個晚上狂性大發,一連殺了五個醫護人員,還經常到各個醫院殺人。後來他被抓住,一位美國心理學家很渴望了解這種犯罪分子的心理,所以就幾經周折,将他移進了豪蘭島獄。

水野忍不住地問:“大家都是命運相同的人,你們何必這樣對他?”

那囚犯并沒生氣,而是說出令水野極為震驚的話來:“是那位醫生要我們隔一段時間就吓唬他一次,舊事重提看他有什麽反應,然後報告給醫生。”

水野感到極度的悲哀,同樣是醫生,一個間接成了屠夫,間接地殺害了病人,另一個則把病人當實驗品,用來提高自己的聲望和地位。

他知道值得同情的決不止這名老囚犯一個,這裏的每一個人背後都有一段凄慘的往事,他們被困擾在一團一生一世也化解不開的混沌迷霧之中。因為監獄并不是改造犯人的,而是懲罰犯人的,這裏只會使人越來越壞。

喜劇是所有生命都可以制造的,而悲劇卻是人類的獨創。

水野發覺自己總在多個極端之間徘徊不定。監獄只是為了讓犯人受到懲罰而設的機構,物此類聚的一群人湊在一起是發現不了缺點的,因為它具有了奇妙的共性,而只是職業不同但人格卻未惶多讓的獄卒們是他們唯一的施教者,人只會被改造得更壞。監獄雖然問題吵吵嚷嚷,但卻比外面的任何一個地方都寂寥寧靜,而且不會感到孤獨與悲傷,也許一個人在外面只有休息或靜坐時才會進行與工作無關的思考,可這裏每個人都時時刻刻在思考着。外面的世界只比監獄多披了一層光鮮華麗的外衣,而其中充斥的人類文明與歷史的性、暴力與金錢這三位一體的罪惡是永遠不會消失的,而且會永遠無休止的持續下去。

水野和其他人一樣,每天都會看到被處決的囚犯,但大多數只是被“打死”,而并非“處決”,因為“處決”起碼還應有個理由。可他們卻沒得選擇,最大的理由是他們本來就已經死了。在人類未來的信息網絡世界裏,一個人生與死的界限變得異常模糊,和古代文明、野蠻時期甚至混沌初開劈破鴻蒙之時相同的是,高于自己地位的權力決定了自身的生殺予奪。

水野在信上精細地繪了一張俊美的面龐,并襯上一副很自然的笑容,充滿了自信和堅定,但同樣也是絕望與清醒的射影。

水野說他總記得菊代告訴自己世界曾是多麽美麗,唯有上蒼知道我們是多麽熱愛它和它所帶給我們的生命與生活。死亡是在七億年前出現的,在那以前的40億年裏,生命只是單細胞永不停息的複制、輪回。用它們的觀點來诠釋現在所謂的“死亡”,那也許只是一種歲月沉積顯示出的生命的脆弱。很可能他也會不聲不響很安詳地死去,可冥冥之中,必然之中,隐匿着對人性憤怒的質問。不過目前這個地球上,沒有人是正确的。紅體毀滅地球也可能是命中注定,而人為地使用紅體去戕害同類,也許是最大的罪惡。水野希望自己無論活着還是死去,靈魂都能夠在地獄與天堂的邊緣獲得永恒的安息。

過了兩個多月,菊代來探望水野。這座島的外貌和位置令她感到深深的不安。她總有着海底火山将要爆發的錯覺。島上的一草一木除了它們本來的顏色之外,還附有另一種死氣沉沉的灰暗,也許別人根本看不到。但當菊代再度看到水野的眼神時,卻驚訝不已。她相信水野已經接觸過那種灰暗,他變得更加讓人琢磨不透,臉上毫無表情,但也可能會随時産生各種人類所能擁有的喜怒哀樂,傲慢與謙卑,悚惶與憂愁,忍耐與激動,寂寞與憎恨。

菊代打開飯盒,把親手做的飯菜推到他面前。

水野拿過筷子,嘗了一口———在這之前他一次也沒張開過嘴。菊代渴望看到水野先流出眼淚。

“我在這裏認識了一位朋友,他說他認識丁戈。”水野的聲音并沒有因為忙于咀嚼食物而含糊不清,菊代聳然動容,忙說:“水野,丁戈已經離開日本了。”

“他去哪兒了?”水野有些爽然若失的樣子。

“他這種地獄才有的人,也許回地獄去了吧。”菊代為他挑着早已挑好的魚的殘刺。

“你這麽說我會開心嗎?你是不是以為我很恨他?”水野的眼角這時才分明地劃過一道淚痕,可臉上的神情卻仍然與平日沒什麽迥異。“我恨的是這個世界,過去和現在都沒有改變。但這個可恨的世界已經到了它瀕臨崩潰的絕頂邊緣。因此它也就不再可恨下去了。盈子,你想活下來,就要再次找到丁戈。”

菊代愕然,不知該說什麽。

“我在這裏認識了一位朋友,他說他認識丁戈,”水野一字不差地重複了剛才的話,說到這裏又停頓下來,凝視着菊代雙瞳剪水的俊目,“丁戈救過他的命。”

菊代對這個話題并不感興趣,不過她認為應該尊重自己所愛的人,于是認真地傾聽着,并問道:“這個朋友是幹什麽的?”

“生物學家,考古學家,是前些日子剛死不久的程科的同事。”水野扳着手指,“其實,我該被抓起來,而他不該。菊代,他們發現了宇宙飛船。”

菊代極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在水野知道真相之前,生活幾乎是無聲無色的,也許沉默并非是出于睿智的觀察與思考,而是一種無力抵抗命運刀鋒的可笑掙紮。水野每每想到這些,總要傻傻地笑自己,他抛開亂成一團麻的思維漿糊,很快切入話題:“你相信這個星球上存在地外文明的遺跡嗎?”

菊代澀然反問:“你相信嗎?”

“我不信。”水野用力仰靠在背椅上,手上腳上纏繞着鐵鐐嘩嘩作響,“我沒有親眼看到,那是因為我永遠都将困在這裏,再也出不去了。”

菊代試探着問:“你┅┅要我替你去證實?”

“你也沒有能力找到。”水野痛苦地搖搖頭,“丁戈。你幫我告訴丁戈,他會實現的。”

“可我現在找不到他。”

“那有沒有他的消息?”

“他┅┅”菊代不想令水野失望,只得說,“半個月前我在電視新聞的天氣預報節目裏看到他。我,我以為他是來搗亂的┅┅”

“結果?”水野逼視着她,“結果說得絲毫不差?”

“這并不能證明他的預言準确,這叫賊喊捉賊。”菊代反駁說,“也許就是他制造了這場紅潮。”

水野吃完最後一口飯,放下筷子,長長地籲了一口氣,說:“盈子,別再攻擊他了。這不是個無聊的要求,宇宙飛船的訊息對所有人都有意義。我想他一定找得到。”

“那你告訴我具體的資料,我替你轉告他。”

“你聽不懂,也說不清楚。”水野慢吞吞地說:“我不是不信你。我必須和他面對面,親口告訴他。”

“好吧,我全都聽你的。”

“盈子┅┅”水野伸手握住她的手,“對不起。”

菊代來這裏只是想和水野談談他們兩人之間的事,聽到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柔和,不禁鼻子一酸,淚水撲簌撲簌直落。

“我不能帶給你幸福的生活┅┅”

“菊代抽泣着打斷他:“這沒關系┅┅”

“我正是要這麽說,這真的沒關系。”

菊代止住哭,詫異地擡起頭。

“因為誰都不會有幸福的生活了。”水野百無聊賴地說道,“這個世界┅┅馬上就要完蛋了!”

“忠信!”

“我現在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世界的滅亡無可避免,而人類是否跟着滅亡,在于你是否找到丁戈,讓他來這裏。我必須告訴他宇宙飛船的所在。”水野站起來,“現在笑還是哭,生還是死,總統還是囚犯,都無所謂了。”

“探監時間到了。”獄卒提醒意猶未盡的菊代,“小姐,請回吧!”

菊代泣不成聲,喊道:“忠信,好好活下去。”

水野用一成不變的平和聲調回應說:“記住我所說的話,拜托了。”

水野步履蹒跚地踱回囚室,忽然朗聲問:“誰是這裏的老大?”

衆人都為之一驚,半響,那個與他作對的中年漢子才甕志甕氣地說:“這裏沒老大。”

水野笑着問:“那麽誰願意今晚上和我決鬥?”

今天是星期五。

犯人們感到無形而強烈的壓抑。這裏是監獄而不是精神病醫院,但這個人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誰當老大都無所謂,不是嗎?”中年漢子窘迫地強笑着,他已讓了一大步。

水野告訴長官,他買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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