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心碎的殘光

“丁戈,我準備了一大堆話要對你說,只有面對你的時候我才會覺得緊張,而相反你面對任何人的時候卻都無所謂。”

水野止住筆,回憶着學校裏那段腥風血雨的日子。自己接二連三地誘導接觸紅體的人自殺與行兇,而丁戈又在戲谑笑談之間輕易地将自己徹頭徹尾地拆穿。他覺得丁戈之所以理解自己,也許是因為毀滅世界的念頭丁戈也曾有過。外表平凡,性格輕浮,張狂自大,這都不過是他為掩飾自己真實面目而制造的幻象。他和自己一樣驕傲自負不假,但同時又透露着莫可名狀的寂寞與哀傷,在他的心裏一定存在過誰的影子,任憑歲月如潮水般沖擊和侵蝕,都永遠也揮之不去。他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因為他沒有同類,不被任何人理解。任何難以想象的奇跡都可以發生在他身上,或許他擁有永恒的生命都說不定,可那也會使得他永遠的孤獨。他對單獨的個人表現得很冷漠很放肆,但卻對整個人類的文明與歷史深深地同情,深深地熱愛。就像我們愛一個人,卻往往會忽略他(她)身體中極其微小的部分一樣。

“如果長期居無定所,縱然眼界開闊,也難以發現細微的事物和不為人知的真相,甚至會喪失最基本的觀察能力。我不想這樣,但同時我也發現,僅僅十幾平方大的牢房,卻有着數不清的秘密,地球和月球不過是宇宙間的原子核與電子,而牆角長滿青苔的破舊洞穴對我來說卻是另一條銀河。

“這裏的環境每天都在變化,但獄卒們看不見,坐牢的其實是他們。他們終日在監視我們,我們卻用不着監視誰,我們看到的只是豪蘭島上绮麗怡人的風光,獄卒們看到的卻是只有人間才存在的地獄。監獄才是這個世界的真正縮影。”

水野想到了自己悲慘的往事,鮮血淋淋的刀鋒自無辜的胸膛拔出,雨點将身體死亡的标志擴展開來,彙成一片缤紛的污水。他越來越瘋狂,越來越暴戾,企圖毀滅整個世界,卻被一個愛開玩笑的同學用三個小時的談話改變了觀念。這個人在暗示自己,這個世界必然會毀滅,但毀滅它的人未必非得是你,我,他或任何人。世界上的統治者作惡多端,民衆愚昧麻木,法令廢馳,政治虛僞,經濟蕭條,精神空虛,只要達到了“容忍點”,自然會有終結者将世界熔入審判日的油鍋中,再把鍋當垃圾扔掉。人類是一群不折不扣的廢物,對廢物的懲罰,毀滅并不是好辦法,或許還可以利用它們。

丁戈在銀座高校旁的水閣茶樓裏,曾單獨跟他談過話。

“你到底是什麽背景?”水野猶疑地質問。

丁戈指指身後的壁畫,“您看不見哪?尼亞加拉大瀑布。”

他有一種足以讓人發狂的談話魅力。在那一刻水野發覺自己竟驚出一身冷汗,因為丁戈笑吟吟看着他時的面容仿佛是在說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已在他的掌握中。

侍應生小姐恭敬地将一托盤茶具輕輕放到桌面上,用甘甜粘脆的聲音說:“請用茶。”

水野抑制住自己的邪惡念頭,他憎恨這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它們的表情、動作、聲音。丁戈看在眼裏,給他倒了一杯,并不滿。

“你在想什麽?”

水野驀地一驚,冷冷地掩飾道:“我沒想!你問這個幹什麽?”

“人不是什麽時候都在思考的,這段不思考的時刻就是休息,就會産生快樂。水野同學,你不想多獲得些快感嗎?”

水野受不了丁戈的一再刺激,針鋒相對地說:“殺人也能産生快感。”

“你愛看恐怖片嗎?”丁戈從兜裏掏出一張光盤,“你敢不敢看?”

水野見過比任何恐怖片都慘烈百倍的真實場景,不屑地回答:“這有什麽不敢的?”

“你一定不愛看。你知道嗎?恐怖愛好者都是膽小鬼,和一般的膽小鬼不同的是,他們能從極度的恐懼中獲得快感。膽子大的人縱使敢看,也得不到什麽樂趣。和殺人一樣,殺人也是膽小者所為,他們通過殺人來震撼自己的肉體和心靈,這是人世間最大的快感。你既然膽子大,說明你體會不到殺人的樂趣,相反,還會很痛苦。”

水野的眉頭情不自禁地向上挑了挑。

“如果恰恰相反的話,你殺過人,那就說明,你是個膽小鬼。”

水野終于爆發了,他“呼”地站起來,雙手“啪”地按下,茶杯為之震顫,滿是黏汗的手心在淡綠的玻璃桌面上印出條理分明的掌紋,仿佛縱貫世界文明地區的古老中下游流域。

丁戈依舊巋然不動,留着長長指甲的手在桌面無規則地亂彈,灑在桌面上的水被這番亂彈帶來的力彙集成一條細線,淅瀝瀝自桌角傾斜而下。

水野瞪圓了眼睛,頹然地坐回椅子上。

“你只能這樣發洩憤怒嗎,弱者?”

水野抓住杯子,手指不安分地摸索,似乎試圖要找到杯子的脖頸然後扼住它:“你┅┅你究竟要怎麽樣?究竟要怎麽樣?”

“我不想去證實你說的話是真是假,這與我無關。你也看到了,有一種無聲的威脅,漸漸迫近這個城市,表面上是邪教傳播的異端假說,其實中間還包蘊了更多即使是當代的科學巨掣也未知的東西。我在這個城市裏,這個學校裏保持着自己的身份,我很喜歡這個身份,不到了萬不得已我是不會主動去戳破的,但我也同樣不願等人來發現。這裏死多少人都無所謂,可是假如有誰威脅到我的利益,誰就危險了。”

丁戈起身拍拍衣服,“二戰法西斯失敗有兩個重要原因,就是希特勒不該實行巴巴羅沙計劃,山本五十六不該偷襲珍珠港。對了,別浪費茶水,把它喝了罷。”

丁戈離開時,水野偶然間瞥到了緊貼着桌腿的一只茶杯,杯裏盛滿了茶水,這些茶水是方才水野一怒之下灑掉,丁戈彈着桌面,水從桌角滴下形成的。

思緒又回到了現在,水野不由得爽朗地笑起來,他來到塵世的十八年中,自從懂事以來第一次笑得這樣真切和愉悅,仿佛剛剛出世的新生兒,笑聲中沒有成年人虛僞的肮髒雜質。

他有些後悔,後悔為什麽不早些遇到丁戈,他們永遠不會成為朋友,但通常痛苦都是朋友給予的,而一條明路的指引者往往卻又是你意想不到的角色。丁戈完全可以對他說:“別總是忙着踐踏蟻窠,這個世界上的螞蟻窩太多了,你想累死啊?一輩子光幹這個哪會有樂趣?我們去喝茶吧,等到一下雨,這些家夥自然為完蛋。”水野拍着腦袋想,我真笨,這些是多麽簡易明了的道理,我卻總也想不明白。是的,那些做了違反宇宙真理與法則的家夥們,自然會有人來給予應有懲罰的,人應該追求快樂,憎恨與複仇是一把威力過大足以同時毀滅自己與對手的雙刃劍。

然而事情真的如丁戈的玩笑預言那般發生了,更像一種惡毒的詛咒,但這是作惡者将要承受的必然懲罰。暗紅色的邪惡雲層遮天蔽日,使空氣也開始緊張地流動起來。陽光中突然地滲透進十足的赤色。滂沱大雨像是上帝将洗澡水打翻,之所以紅大概是他修胡子時不小心刮破臉的緣故。紅體是上帝的血,而地面上的人們卻要受到血的洗禮。人是不分好壞的,這是上帝的觀點。正像對人類來說,世上的狼、蠍子和蛇都是一樣惡毒的。

“世界愈發變得靜谧與恬淡,像是已經沉沉睡去了。這是比較浪漫的說法,用丁戈的話來說,看到危險來臨,立即躺下來裝死。的确,平日裏飛揚跋扈肆無忌憚的世界在遇到外來威脅時立即變得畏首畏尾,颟預無能。暗紅色的雨滴在無辜的孩子們清靈透澈的眼睛裏,瀝在陽光照射不到的陰暗角落,滴在領取各種獎項正得意洋洋的紳士們黑色的燕尾服和白色的蝴蝶結上,滴在內華達州與加利福尼亞州相逢處的死亡谷內,滴在被人們漸漸遺忘的歷史噩夢中。

“過去我們覺得自己很富有,起碼精神上是這樣。只是時光匆匆,光陰荏苒,太過倉促。可仔細想想,現在除了時間,我們還能有什麽?誰都再也快樂不起來,空虛被紅雨淋濕和填滿之後,人類更變得一無所有。他們的靈魂還未被雨水打清醒,肉體就提早地被消滅了。真正的懲罰不會留有一絲讨饒和悔改的餘地,它只有一次,那是永遠無法償還的代價。而就是在這種非常時期的環境下,人們還是滿懷着微弱的僥幸心理,希望能逃過這一劫。他們照樣過着與平時相同,一成不變的低沉生活,富庶的人們窮奢極欲,胡吃海喝,從享受中尋求末日的快樂,窒如懸磬的可憐蟲們卻麻木不仁,愚鈍無知,傻怔怔地望着天空發呆。紅體以隕石為盾牌和刀槍,像古代亞敘王國投擲‘大蒼蠅’一樣攻破了自以為堅不可摧的敘利亞大馬士革城堡———地球。

“關于地球的滅亡,權威人士和有關專家分別做出了推理、分析,絕大多數人辯證地認為這是物質世界中巧得不能再巧的突發性事件,與天和衆神無關,當然更不必從自身找原因。教徒們則固執地相信自己是主最虔誠的子民,有資格在大災難中得到拯救,成為人類下一個世界繁衍後代種族的始祖,盡管他們并不清楚具體如何存活的方法。只有很少一部分群體提出了與衆不同的方法,他們認為這是一場主為懲罰人的罪業而降下的蒼之浩劫。當我們要為他們的正确喝彩時,卻發現他的忿懑與怨怼竟來自月薪和獎金的數目太少,評不上職稱和模範,以及養老保險沒有着落等等,才明白這種人原來是最可惡的。

“科技的發達使盡管本來生産力低但共同研究尚處于原始階段的科學的人類逐漸變為科學家和普通民衆的兩極分化。科學家愈來愈自顧自的興趣,鑽到高新尖端領域是探索些虛無缥缈無邊無際同時也與現實無法接軌的遙遠知識。普通民衆則一臉的迷惘與困惑,天真無邪的表情中透露出事不關己的神色。

“但即使如此,我們仍然無法預知未來究竟是什麽樣子,它也許不為過去任何的舊模式所固定,而是展現出我們不可想象的奇異一面。在沒有遇到你和菊代前,我是不敢相信的。宙斯誘惑潘多拉打開禁盒之後,除了放出一百零八個惡魔外,還有一個金色的生靈,總是飽含微笑面對塵世中的一切醜陋、貧困、災難、殺戮以及各種慘劇,它就是所謂的希望。人類必須意識到生命的重要性,并首先要對自己擁有的生命負責,我想我會努力活下去的。”

水野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将筆無力地扔掉,移到潮濕的牆壁上,仰首望去,似乎遙不可及的鐵窗在黑暗中也浸透着令人心碎的殘光。

人性的接觸(一)

讓我們來接觸人類的本性。

人類具有群居特性。

一只老虎往往要獨占一個山頭,而出現另一只後就會發生決鬥,最後要麽攆走它,要麽自己離開,這就是“一山不能容二虎”的事實了。

人卻不同,人是一種習慣于群居的動物,也許正因為如此他們的思維才随之活躍起來,思想可以得到充分交流,才使他們成為高智慧的生物。許多很聰明的動物如靈長類、蟻類、蜂類、海洋哺乳類動物等,它們都具有群居特性,擁有“群體智慧”,彼此互相幫助,協調分工,才能生存下去。

人類具有依賴性,因此他們必須通過聚集一定人數後才能存活。對人來說,孤獨和寂寞是一種可怕的折磨,而對于動物來說,由于它們處于原始的群居狀态,寂寞更難以忍耐。如鲱魚、蜜蜂、螞蟻白蟻等等,螞蟻和蜜蜂的數量若少于25個,仍會因寂寞而死亡,或食欲消失,代謝迅速下降到最低程度,以至無法長成成蟲。

人類具有兩面性。

人類一面瘋狂發動戰争,一面抱怨戰争帶來的苦難,要求停戰,呼籲和平。人喜食動物的肉,而見到動物被殺卻感到難過。人認為人應該永遠不知足,又覺得知足者常樂。人一會兒抱怨命運不濟,一會兒又認為命運應當掌握在自己手中。

人類的忘性大。

人類好不容易從戰争的苦海中解脫出,過了一段和平生活後又感到世界太平淡了,想再次享受戰火帶來的瘋狂利益和血腥刺激。

人的忘性也是有兩面性。

你問一個人他的缺點,他會想半天;你問他的優點,他會記得清楚極了,就算不馬上告訴你,也會通過各種方式暗示你。

———《蒼劫辭典》

[中] 程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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