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那天起璧郁的學堂生活就開始了。
二叔家裏還供着兩個堂兄,事務又處處纏身,不能每天都接送她。璧郁就被寄住在學堂宿舍裏,一月一回家,東西都由學堂配給,也劃算的來。這樣的家庭并不少,因為學堂宿舍背擠得滿滿的,多是和她一樣的家庭,有的還并不如她。相似的背景,相似的衣服,相似的生活習慣讓女孩子們生活起來并沒有什麽大的矛盾,很快就适應了。
至于學業,說起來卻枯燥得緊。四年時間要學三門:古文,數學,西文。入學第一年初班只要學古文即可。因而璧郁和初班同學每日的任務即是識古字,分句讀,背古文。四年學的古文篇數一定,于是早讀時是初班,中班,高年級一起在上。一間很大的單層教室裏,低班在最靠裏的一排,依次是中班,高級班,背書的稚嫩聲音自教室傳出來,琅琅,一個早上都不絕于耳。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子曰:學而時習之……”
“有朋自遠方來……”
“人不知而不愠……”
教古文的朱先生站在初班面前,一字一句教着,他的聲音抑揚頓挫,讀時身子也跟着一前一後起伏,辮子沒有了,便改為撚須,樣子滑稽極了。學生在下面一邊漫不經心跟着念,一邊偷偷地笑。
璧郁卻在看着和自己同排的雛煙,側影裏的她讀起書來也是那般乖乖靜靜的,好把每一字每一句都讀地很幹淨很認真,會不會也帶點兒吳侬軟調?可是她就在第一排,看她看得太投入也太明顯,被朱先生抓個正着。
“你在幹什麽!”璧郁不說話。
“我剛讀的那一段,你可會了?”
“有……有……”璧郁看着書頁上黑黑的,密密麻麻的字體,一個也認不出。
“有什麽!”朱先生這麽一吼,整個教室都笑了。
“什麽名字?”
“唐璧郁。”她紅着臉小聲開口,被這麽多雙眼睛盯着,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再講一遍!”“唐璧郁!”
璧郁被打了手心。拿厚厚的戒尺抽了五下,再碰的時候是火辣辣的疼。可是讓她難過的是,這樣下來沈雛煙一定知道她叫什麽,是誰,還出了多大的醜了。可是第二天,她便不必再承受這樣的煎熬了,那天早晨,雛煙遲到了,臉上還依稀挂着淚痕。朱先生也還叫她背書,背不出就打手心,她抽噎着把全部的篇目背出來,一字不差。先生撚着須子說,從今起,她可以不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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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游戲,她們住宿的孩子,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每日下學,趴在校門邊稀疏的黑鐵栅欄上,骨碌着小眼珠看一個個來接孩子的仆婦家長。沒人來接他們,于是接送在他們眼裏就格外的新奇。有的人家裏不寬裕,坐的是黃包車,有的撐船等在碼頭,最豪華寬綽的只有兩輛。
其中一輛就是雛煙家的。
“阿雨,阿雨。”
那天,璧郁看見另一輛汽車上,跑下來一個小少年。和雛煙差不多高,穿一身打理精致的小西裝,結了領結,清秀白俊的面龐,好看似畫裏走出來一般。少年跑過去,緊捉住雛煙的手。“阿雨,阿雨,今天我要跟你的車而走。”
“不要,你已經有人接了。”“那我想跟你回去看看伯父,我都好久沒見過他了。”“不要,我爹他最近不見人的。”
雛煙怎麽都躲不掉琬瑜牽過來的手,只好任他握着,被許多人看着,有些羞赧。
璧郁聽見少年對雛煙說“後年你是不是要考明德女中?那我便和你一起去。”“那還早呀。”
兩個人都走遠好久了,璧郁才聽見同伴曉芸叫她“回魂了。”
“那個是方家的大少爺方琬瑜,聽說她和雛煙小姐從小一塊兒長大,是娃娃親呢”
“哦。”她失魂地答,眼睛裏噙滿了淚水。
方琬瑜少爺,也還記得她麽?
阿爹死了的那一段時間,正逢上下雨,她和阿娘被房主趕出來,流落街頭。站在船頭的少年讓人停下來,往她手裏塞了結結實實三塊大洋。“夠麽?”
他真好看,像天上的星辰錦緞。
“莫哭,去買糖吃呀。”他笑着問她,對一身髒污的她沒見半點嫌棄。
“小少爺,那是去福祿寺給老夫人祈福的香火錢呀。”小厮在後面着急。
“這不是功德麽?祖母的病若沒受菩薩佛祖保佑好快一些,反倒不靈了。”
少年的聲音遠了遠了,可是他和雛煙兩手相握的景象還在眼前。
“那他倆相配呀。”末了,璧郁補上這麽一句。
她曉得她妒忌了。
不然,為什麽每天雛煙穿戴什麽衣服首飾,什麽行動步履姿态她依舊記得一清二楚呢?記得她的聰敏,她婷婷的形貌,記得她和同行清淡又不失禮貌的招呼?她和方琬瑜……
那個清俊溫柔的少年……
九歲的少女呦,從見到雛煙的第一眼起,就做了一場華而不實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