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璧郁的古文和數學都不好,勉勉強強合格,唯有西文,她學的比誰都快,單詞短語記憶能力好的讓周圍人羨慕,教西文的密斯趙也很喜歡她,她就這麽在課堂上凸顯出來了,她愈發喜歡極了那站起來的時候備受矚目的目光。初班年末,她捧了一份不錯的成績單走回二叔家的時候,正聽見二媽對二叔吵架。
“等小郁上完四年學,就叫她回家裏幫我吧。你升職到了省城,我總要出門交際打點,家裏忙不過來的。”
二叔升了職,級別不低,二媽有些喜不自勝。
“你這是什麽話!哥嫂早沒,小郁一個人孤苦伶仃,咱們又不能幫襯什麽,她不讀書以後也能養活自己。”二叔有些不高興。
“那又要花錢不是?我怎麽沒見你在兒子身上花這麽多錢,她以後嫁了人死生跟咱們還有什麽關系!”
“我告訴你,這話,你永遠別再她面前說!阿哥的女兒我養怎麽了!”二叔對二媽放了狠話,摔門而去。
她呆呆的,站在門邊不知所措。
她原想問二叔來着,明德女中在哪兒,上學費不費錢,她的成績夠不夠……
這時候二媽推門出來,正好看見她。“小蹄子還不進來!”
“我愛進不進。”
她仰起臉沖她,吐了個鬼臉,轉身跑了出去。任二媽在後面叫嚷,她頭也不回。
從一開始不曉得自己為什麽會跑開,到後來越跑越快,她不知道要去哪兒。就一路小跑跑回了學校,黑鐵的門高高鎖起來,她踮腳也夠不到。大家都回家了,她半個找來的人也沒有。
就這麽一直待,待到天黑麽?
璧郁想起來那時候她趴在栅欄邊看着沈家方家遠去的車影。汽車啓動了,過街角右轉,然後呢?
控制不住地,她邁開步子,朝那個方向跑過去。那是一條直行道,岔路很少,一個方向通到底。從蕭條走過繁華,然後又是蕭條,終于,跑到璧郁不想再動彈的時候,她過了橋,看見門前的匾額“方宅”。
這就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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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一棟很古很大的宅子,光從宅邊種的合抱的樹就能推出來宅子的年齡。黛色的瓦,粉堆的牆,敞開的大鐵門,進進出出的往來人……此刻就真真切切地呈現在眼前了,可是她腳下,一步都邁不動。
她身上穿的,是去年做的花布短衣,大朵的劣染的花,顏色壞,還沾了泥點子,鞋子也是。她是誰?一個小小的省署武官頭頭的侄女兒,而眼前,才是真正的高門大戶。她就蹲在橋頭柱子上,蹲了好一會兒,太陽下山了,心裏一個聲音對她說,回吧,回了吧。
“方琬瑜,那個人我們是不是認識?”
黃包車過了橋頭,停下來的時候,車上下來兩個人,并不高的身形,手挽着手。在她最狼狽的時候就站在她面前。
“我記得你,開學那天,你叔叔同我姨娘打過招呼”雛煙開口“你怎麽了?”
“方少爺,沈小姐”璧郁想逃走也逃不掉了,只好開口。
“我想問,明德女中在哪兒嗎?”
“在省城的,離這兒好遠。要走上三天的。”
她蒼白着臉,低低的點了點頭。
“對了,你一個人來的這兒嗎?天太晚了,很危險。”
璧郁仍是搖着頭,不敢看他,生怕擡起頭來望一眼就哭得收不住了。
“你家在哪兒?”方琬瑜問。
“城北”她低低地答。
“那也太遠了”雛煙道。
“我們送你回去好不好?你爸媽見不着你,該着急的。”
璧郁說不出拒絕的話來。天太黑,她已經不能像之前那般容易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她要繼續呆在這裏麽?
她只好點點頭,任方琬瑜叫回來車夫說,送這位姑娘回去,家在城北,多少錢雲雲。
她坐上車,狹小的空間裏仿佛還存着兩個人坐着時候的味道,可一切又是那麽的不可捉摸。經過一條條巷口,她可以看見一家家,富裕的則閃着燈火繁盛,貧寒的,則早已經熄燈寂去,入眼裏,不斷地變換着,直到,入眼的全黑突然變得閃亮。車夫停下來,告訴她城北的巷子口到了。她道了謝走下來,正看到二叔家廳堂裏新裝的閃亮的電燈。燈光昏黃,然将屋子裏照得什麽都很清楚。二媽在吃飯,二叔和堂哥們都不見了。
“你去哪兒了?一家人四處去,滿城在找你。”二媽劈頭就問。
“我轉了轉,你又不是沒見到我出去。”
“吃飯。碗筷自己拿”二媽不說別的話,繼續吃飯,她把碗盆敲得山響,璧郁不受影響的,繼續吃。
将近深夜,二叔和兩個表哥拖着沉重的身子回來了,看見她,馬上緊緊抱住。“你去哪兒了?小郁,我和你哥找了你一晚上。”
“我和你二媽說了,今夜你還找回不來,就去警署司報警。”
璧郁低着頭,緊捏着衣裳,一句話不說。
二媽在一邊不住氣歪了鼻子。“瞧瞧,瞧瞧,你養的什麽白眼狼!”
她沒再提起成績的事情,那天的事,二叔叮囑她注意安全以外也沒再多提。可是在這之後的無數個夜晚,她每每被噩夢驚醒。夢裏是明德女中的樣子,那兒比現在的學堂要大許多許多,有高高的樓房,寬闊美麗的山水,男男女女,穿着同樣的衣服走着,其中兩個人手牽着手朝她面前走來。其中一個張口道,你怎麽了?
第三年的時候,雛煙和方琬瑜已經考走了,四年的學業,兩個人只念了兩年半就考上了,據說還是在鼎鼎的名次,着實成為學堂裏的一段傳奇。大家說,“青城有雛煙”這句話果然名不虛傳,沈家的小姐和方家的少爺,從小就是相配的……
璧郁想,
雛煙小姐她,大概不曉得吧,她的驕傲,曾經逼得一個女孩兒,生生喘不過氣兒。
三年裏,除了寒暑,她已經很少回二叔家,她每晚讀書,強迫自己一遍遍習得冷僻的字和式子,她已經能傲視同班的同學了,她真的努力了,真的盡力了……
第四年期末,她打聽好考中學的門路。拿着攢了三年的錢,和二叔說也沒說,一個人搭乘馬車就去了省城。後來想來,那時候的膽子,真真大地滔天。她又沒有一個人可值得托付,只知道要去哪兒,明德中學,要帶什麽,□□和成績。至于該走什麽路,吃什麽,準備什麽防身,她當時萬萬忽略了。一個在路上有不測呢?大概覺得,每走一步,哪怕死在外面,都比什麽都不幹忍受安排好過太多,她太過迫切地想找另一片天,一片好好呼吸的天地。
後來的日子裏她就呆在家裏等候消息。家裏并沒有人管她。她回過頭來才記起,那段日子不止家裏,整個青城都亂得厲害,二媽和堂哥們惶惶的,每天都在收拾東西,變賣錢物。那時候大總統死了,南方和北平斷了聯系。二叔跟的段将軍在和其他兩派争搶地盤,兵馬在城裏四處走動,打得不可開交。這些她當時并不曉得。只一門心思地等在家裏。六月二十八號那天,有郵遞上門,送了一封信。開頭就是“喜報”兩個字:
學生唐璧郁親啓……
末款是,C省明德中學,民國四年陸月二十柒日。
她考上明德女中了!還是半免的學費。她不必給二叔帶很多麻煩了。她是不是也可以作自己的主,可以和沈雛煙一樣,一樣優秀,驕傲地走在衆人前面,不再是一株螢火,可以像星星明月那般耀眼。她是不是,也可以站在方琬瑜面前。
她的哭和笑都是他的。
那少年。
從第一眼見到就如飛蛾撲火般喜歡了的少年,他們是不是,也可以,靠得近一點。有一天,像看雛煙一樣看着她。
那樣的日子有多久還能實現璧郁究竟沒有數過。當她把錄取書拿給二叔的時候,二媽冷笑一聲,當場搶過來撕掉了。
薄薄的一張,頃刻化作了無數雪片在她眼前盤旋,停不下的,璧郁努力的想要抓住其中一個,卻一個也抓不住,有一張落到她腳邊。是半個紅底的“喜”字。
沒有了,
什麽都沒有了。
她張開口,拼了命地咬住二媽的胳膊,眼淚毫不顧忌地流出來,二媽肥圓的胳膊滾了滾,把她拖到牆上。
“你個禍人精!家裏都這樣了你還要去上學,你還有沒有心!”
她哭着喊着看向二叔,二叔只低了頭跟她解釋。小郁,這個學,你真的不能去上了。省裏現在亂得要命。二叔的人跟北方結了仇,咱們全家都要往南方撤,青城現在根本呆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