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沈家的藥鋪算是在城中,前幾年繡房,酒店生意都不行,如今戰火連天,幾間藥鋪卻是值了錢了,一家人還是守着祖宅,日子也算能過得去。
璧郁被安排住在沈宅。
也就是那個,她童時,夢寐裏,羨慕着的,由一輛汽車自教堂學校沿大路徑直被帶過去的有百年光景的豪華的宅子。
正是所見到的,如今沈家全家仆小出動,稀稀落落站在那裏期盼着,等待着來迎接她,身後立着的那一棟。
究竟也沒有怎麽樣。比之她在英國住的公寓,回省城來二叔家的別墅,方宅的氣闊,究竟也太陳舊孤僻了,仿佛連人氣兒都是老天看眼色随意施舍的。
管家早就準備好了,迎過來接了行李,引她到上方裏去。
說是上房,也不見得有多好,只是電燈電話,沙發淋浴給齊全裝備了,憑空的古董裏多出一些西式的東西來。
卻有些不三不四的意味。
“對了,今天怎麽不見大小姐的父親?”
“你說她大伯?”
何鳳沅接過來話道。
“這些年,她大伯在官場不得意,一直靠醉酒過活。這不,年前就醉死了。”
“原來是這樣。”璧郁跟着嘆了句命運弄人。
接着她又去看了雛煙出閣前住的屋子。在後院,并不起眼的,一間小小的腳屋。因為過去時間太長,無人打理,已經落滿了灰。
可是拂開繡簾那一刻,還是能感受到,之前主人的細膩格雅心思。繡床卧榻,紋的是栩栩的五彩花鳥——雖然現在已經黯淡了顏色;雕窗漆凳,擺的是水仙蕙蘭——雖然已經幹萎了枝葉。那書架上給堆得滿滿的,電燈下面還撇了一卷。
璧郁走過去翻看封面。正是李義山的文集。
Advertisement
另一側有兩張褪了顏色的小箋,紅色的鋼筆墨跡斑斑駁駁的。吹了灰,依稀能辨出來那文字。原是一首小詩:
抽思
對鏡孤燈下,
薄绡揩淚勻。
無計問圓月,
誰使長別離?
另有一首:臨江仙·四月十四
別後音容兩逝,一去訊息全殒。從來兩地易銷魂。隔簾曾把盞,中心念子衿。
思量勞人神亂,深閨空念時辰。亂紅飄自小苑深。更逢花事了,凄雨倍傷春。
那字真好。雖遠不及當代名家,亦不能看出入木三分的氣力,可是娟秀委婉,滿腹柔思,全躍在紙上了。
詞句也好,捧著仿佛餘香猶在(這段話當我沒說)。
她忽然想起來,四月十四正是琬瑜的生日。
兩天的時間,璧郁已經考察完了沈家藥鋪的基本情況:不能說差但也夠叫人頭疼的。沈家的生意,用的原是最傳統的經營方式,師傅,掌櫃,夥計,幫傭……身份地位又雜又亂,方氏這邊用的是企業,要簽合同,有明确職務安排,論工資發放薪酬,兩方對接起來,有不小的難度。
不過,以沈家這樣的體制,能發展到現在,倒也教她小看了。
全部安排妥當之後,璧郁立刻約見了在青城前線的衛家軍的統帥。
論衛家的起源,最早能說得上的是清末時期的淮軍。當年由總督李鴻章帶領,威震三省,鼎鼎的英武,後來甲午慘敗,淮軍步步衰落,一部分流入袁氏,直到軍閥兵敗銷聲匿跡;另一小支遂還鄉重新務農經商。另有江南巨富衛家,一心為國雪恥,于是買馬置槍,将這些人及其後代重新招募來,竟成了氣候,割據皖南一方。
後來和二叔一樣,衛家被蔣家軍隊收複。衛家嫡子衛達昌仍舊統帥舊部,改訂軍規,革新武器,軍中士氣一改往前。在兩場對(和諧)日(和諧)的抵禦戰争裏,衛家軍一點陣仗勇氣也沒輸給,遂在全國軍隊裏有了名氣,人人稱頌。
這次和僞軍對峙,正是衛家軍主動請纓。
只是,如今戰況慘烈,生死如何,誰都不知。
璧郁要見的衛家軍首領,正是衛達昌。他還是很年輕,只有三十五歲,就已經開始統帥十幾萬兵馬,戰功卓著,在三軍裏也威信赫赫。
他生的很是高大,面龐和眉宇都是寬長的,透着英氣,全身罩着的軍裝,不算是破舊,卻也能看出飽經了年月。璧郁是見慣了場面的人,在他的氣場威嚴下,也自覺格外局促緊張。
“唐小姐,敝人多謝貴公司的慷慨相助。今天你來這裏,我一定要叫人好好招待你。”衛達昌卻很熱情,抓住璧郁的手來,緊緊握住。
一張大掌,又粗又粝,帶着十足的溫燙,把她吓了一跳。
璧郁随即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穩住呼吸,笑着道:
“沒關系的,咱們都是為家為國,況且,方氏也從中得利不是?”
“對了,今天我來找衛軍長,有一件事相求,還請您多多幫忙。”
“你請說。只要衛某能辦到的,絕對不辭。”
“是這樣,我來軍中找一個人,不知道他在哪個營房哪路軍隊,所以,麻煩您幫我找一下。”
“找人?”
“對。他叫方琬瑜,s市人,年前才來投的兵。”
“他麽?”
衛達昌摸了摸下巴,笑了。
“我知道,他是個斯文人,看着病病弱弱的,卻有些膽子和勇氣,已經做到十五營指揮官的位子了。”
那是璧郁從沒見到過的琬瑜:他搬一個破木板凳,正坐在營房前面,翻一本外文的兵書。一身淺灰的軍裝,沒有洗,上面盡是斑斑駁駁的黑跡。他黑了許多,也精瘦了許多,不過帶了勃勃的生氣。
警衛員跑過去告訴他,有人來看你。
他擡頭,淡笑。笑是真誠的,單純的,酒窩裏儲滿了陽光。
你怎麽來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