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他淋着雨在街上,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溫府。
那小門拿布條系了,并不嚴實,也沒有人把守,輕輕推就開了。
進去之後就看見整個府邸都沐浴在打濕了的碧色裏,靜寂靜寂地,蕭瑟地不成樣子。
琬瑜忽然間想起來,雛煙就是在這麽一個煙雨天裏出生的,家裏人都喚小雨作她的乳名。
也就想起那一年來。
也是下着雨,祖母生病,他帶着人去寺廟裏祈福上香,去時買了藥和雛煙喜歡的糖畫,回來時候,一個大意,弄丢了祖母的藥材卻把那糖畫帶了來。父親氣得拿杖打他,罰他跪在祠堂裏,那時候還小,也不曉得對錯委屈,在祠堂裏一跪啊,就睡過去了。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雛煙躺在自己懷裏,小臉上挂滿了淚痕,眼睛晶瑩,一看就是哭過,他那身上啊,頓時什麽疼都笑了。
對了,唐璧郁說,她心系上自己,也是因為,那去時施舍給她的幾塊銀元,從此卻招來一段孽緣。
雛煙就坐在那亭子裏,一襲缥碧色輕衫,挽起了袖子來彈琴。她的技藝很好,遠遠看去,只見玉指撫絲,弦弦掩抑,那琴音就悠揚地傳來,什麽曲子他沒有印象了,只是覺得很合眼前的景,手邊的人。
彈琴的人見他走來,琴音乍停。
“出去。”她說。
他卻沒聽她的話一般,走近她,坐到她身邊來。
“滾出去!還要我再說第三遍嗎?”
雛煙站起來,擡手想打他一巴掌,卻被他緊緊握住兩手。
“方琬瑜,你混蛋!”
“是,我混蛋。”
他抱着她,緊緊地,任憑她打罵,半個身子都淋在雨裏,不過他已經不在乎了,那種不顧一切來抱着她的感覺真好。
“對不起。”他說。
“杜鳴來找過我了,我都知道了。”
“璧郁的事情,還有我媽,總之都是我對不起你,我向你保證,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叫你受到任何傷害。”
“小雨,給我個機會好不好?”
她打罵得累了,也就住了手。兩個人這麽頻頻地動作着,渾身都生了熱,燙得要命,雛煙想甩開他,可是一點力氣也剩下了。
“你放開我,我給你好好說話的機會。”
兩個人想瀕死的魚一般她在他懷裏,大口地吞咽着空氣。
“……你不能走。”
“我想走你攔不了的。不如現在就說清楚,有一個了斷,也省得以後再多糾纏。”
“你說的事情,我都知道,你的心意我也領受了,請問還有什麽要說嗎?”
她坐下來,水清的眸子不曾掠起過一絲波瀾,好似聽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又好像,一點也不在意,就仿佛,他剛剛開口說過的話,跟今天天氣如何如何一般稀松平常。
“你當真不在意了?前一陣子你還不是這樣的,你忘了我們在溫家……”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雛煙現在的生活得很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她的日子安閑又自在。”
琬瑜的心裏空落落地,越聽見她這般說,越覺得什麽也抓不住。
她淡笑了笑“你瞧瞧,你還是走不出來不是?你說你見到了杜鳴,你夠聰明,也能猜到在溫家和你暗中聯絡的那個人就是我。想知道我為什麽這麽做嗎?”
她擡頭望一望天。眼睛裏的幽深晦暗一眼望不到底,可是面上仍是笑着。
“那時候我覺得一輩子都毀了,我的丈夫要跟我離婚,他的紅顏知己在一邊助纣為虐,親手把我推進火坑裏,我的家沒有了,我的身子毀了,我不知道我能去哪,誰還會要我,我也沒有顏面再活在世上。我死過,割腕,不止一次。最後一次的時候,我躺着地上,血流了一地,我就靜靜地看着我自己,我的頭發,身子,衣服,沒有一處不是髒破的,那些害我的人呢?他們好好地,幹幹淨淨地,高高在上地站着,我就這麽死了?呵呵,他們還好好的,反倒成全了他們的心願,一文不值。”
“我回去的第一件事是和你離婚,為了報複我嫁給了紀準,得到了他的信任之後,一點點下藥弄死了他,又弄垮了他那群手下,紀氏的事情根本就沒完,紀準只是一個傀儡,真正操控着他的是漢奸趙子霆還有溫晗,他老婆慕鳳琴也不是什麽好貨,拈酸吃醋背後裏殺了不少人,我從她手下救了芸娘的時候,芸娘已經懷了雲哥,我就借着雲哥進了溫家。等了這些年,要下手的時候,你和唐璧郁來了西南,也剛好,報複唐璧郁是我這計劃裏最後一步,我讓她看着你喜歡我,她最想得到的東西還不是被我毀了?也正好我用你的力量滅了溫家。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從今後,你不必內疚,別人欠我的我都一分不少地讨回來了,我不欠人,人也不欠我。”
“可是我愛你,我想給你我的彌補,我想一生一世都對你好,我說過,我沒有不愛你,只是那時候離開得太久,突然回來,我對你,對青城都很陌生,我不敢認你……”
“恐怕還有抗拒吧。畢竟一走就是十年,中間一點聯系也沒有,你變了,我也變了,我能理解你……”
“我給你寫過信的,剛到慕尼黑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給你寫一封,有時候好幾封,每半年郵過來一次,整整寫了八年,三千多封。”
“後來你一直沒有回過我,母親來信說你忙,家裏變故多,怕是沒空回我,我才慢慢放棄的。”
雛煙仿佛受了巨大的震撼,一個失手,沒有撐住跌在地上。
一張臉頓時失了顏色,變成慘白。
“十年以來,我這邊從沒有收到過你一封信。”
“你說什麽?”
他看着她,兩行眼淚痛苦地滾出來,頓時只覺得什麽也聽不見了。心裏有萬仞的巨川,在此一刻,轟然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