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1)
過去的,未曾過去
蔡遠遠周末回到小鎮,鹿雪禾還在休養,湛藍說都交給她了,讓他放心,會看緊她,不會再出現雪天忽然一個人躲到更衣室的事件。
小鎮也下過雪,但在日光之下融化了不少,只剩餘零碎的白色出現在房屋頂上、街燈的頂上,廣告招牌和牆角裏,草皮附近和道路上。上一次回來住過後,房間再度落滿灰塵。從書櫃下面翻出書信來,很多以前的通信都混雜着捆綁成一大包。一封一封地看,翻到落款小雪的那幾封。
地址是023信箱轉交,那個023信箱是交友雜志的信箱,出于保護雙方隐私,杜絕出現欺騙的意外事故。不知道現在還存不存在。拿出手機裏的照片,對照一下書信的筆跡。蔡遠遠有點失望。照片裏的填寫檔案登記的筆跡,和書信上的筆跡,完全不是一個人。小雪不是何雪露?
小雪難道就是鹿雪禾?腦袋頓時疼起來,思緒完全又喪失了方向。不如到何雪露家裏去看看?當時也拍了家庭地址。小鎮西街78號。
下了樓出了門口,又看見那只只有一只黑眼圈的小狗。它比上次見到長大了一點,神色嚴肅起來,蹲在一塊幹燥的地上沖蔡遠遠叫了兩下,樣子卻沒上次可愛了。原來它不是那種長不大的微型寵物狗。蔡遠遠看走眼了。
長大了是不是就會走樣啊?不管是人還是小狗。它應該還是認出來面前這個人不是陌生人。蔡遠遠摸摸它的腦袋,轉彎,往西街走去。
錦華高中的女生宿舍,湛藍抱着一本畫冊漫不經心地看着。鹿雪禾則坐在桌子前,翻開了她的日記本。關于她的日記本還牽扯到和袖柒的争吵,袖柒和她的關系也因此一直不好了。彼此很冷漠,平時也不打招呼,各自當對方不存在一樣。
其實本子裏什麽都沒有,只有一些數字。那些數字只有鹿雪禾自己看得懂。周末,又只有她們兩個人在宿舍了。
畫冊裏有聖誕老人趕着鹿群在半空飛駛,湛藍随口說,不知道還有幾天到聖誕節啊!鹿雪禾張口就回答,還有四天,我本子上記錄了,今天是12月20號。
湛藍心裏一動。
“原來你本子上記的時間啊,還以為是随便寫的數字。”
鹿雪禾對于她自己躲在更衣室的事情,似乎沒有半點印象。
已經到中午了,天色又暗下來,早上還出過幾個小時的太陽。湛藍決定不提這個事情,她的直覺告訴她,這些數字代表的意義可能更加接近真相。
湛藍若有所思的樣子問:“聖誕節我們怎麽過啊?”
“不知道啊。”鹿雪禾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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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以前的聖誕節怎麽過的?你爸爸是不是準備了很多禮物給你呀?”
這一次鹿雪禾沒有那麽敏感,而是陷入了回憶,臉上浮現出微笑,聲音變得很輕柔:“小時候我特別喜歡麋鹿,但是不可能在家裏養一只活的麋鹿啊。有一年爸爸就給我買了整套的玩具,四只真鹿大小的模型玩具以及一個聖誕老人,還有雪橇!媽媽陪我一起騎上去,差一點摔下來,幸好家裏的地毯很厚實,摔下來不怕。媽媽笑得很開心……”
“哇,那家裏放得下嗎?”湛藍驚嘆。
“我們家很大呢!放得下。”
“是啊!可是去年聖誕節我還看見了更加大的,像個巨人一樣的聖誕老人……”鹿雪禾說的時候,臉上帶着幸福的微笑。空氣裏都散發出這種小幸福。
湛藍靠在床鋪上,手摸向了手機。
鹿雪禾慢慢說着,背對着湛藍。湛藍把手機音量調到最大,然後放在自己的背後,再撥打出去。
蔡遠遠在街道邊的面包店買了一大塊芝士火腿紅豆蛋糕,再加一杯酸奶當中餐。敲西街78號的門,那是一棟帶着小院子的房子。
敲了半天沒有人應答,反而是隔壁的一棟房子,窗戶忽然打開了:“喂,別敲了,在午休呢!”
“抱歉哦。請問一下,何雪露家裏的人什麽時候回來呀?”
“不會回來了!”
“為什麽?”
“全家都搬走了,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忽然就消失了,做了那多年鄰居,走了連個招呼都不打。奇怪的一家人。”
蔡遠遠還想問下去,窗戶又關上了。搬家了?不知搬到什麽地方去了。現在又漫無目的了。
手機猛然響了。
“喂,喂……”電話那頭沒人回答。
“喂,喂……”還是沒有人說話,只有一些嘈雜的背景聲,來電顯示是湛藍,怎麽打過來卻不說話?
正要挂斷重撥回去,蔡遠遠就聽見了有人說話。那個聲音不能夠再熟悉了,是鹿雪禾。鹿雪禾的聲音在電話裏更加輕飄飄,不像是聲帶發出的,像是用氣管在說話,她似乎在回憶着最溫柔的過去。
“我還記得,去年也下雪了,和今天差不多大,把街道鋪墊得好漂亮。商場櫥窗裏擺出了好多可愛的小玩具。”
“去年收到什麽禮物了嗎?”這是湛藍在問話。
“收到了啊。”又是一陣靜默。
“去年還沒到聖誕節,我出門了。我到附近的S城去了。我一個人在路上逛,走到了複興路的一條岔道上。那裏有一些漂亮的法式建築,到處都很熱鬧。很多人在吃東西、買衣服,在挽着手走路。路面上的雪已經被城市環衛工人除掉了,只在旁邊有一些殘餘。我覺得好無聊,我不想回家,一點也不想……”
蔡遠遠一瞬間領會了湛藍的意思,他手心握緊了手機,安靜地聽着,一聲不發。
“我好孤單,我覺得好孤單,我就一個人坐着公共汽車,看着路兩邊發呆。天越來越晚,車越開越遠,我不知道我坐到什麽地方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一點也不害怕,一點也不……”
蔡遠遠似乎可以想象鹿雪禾這樣說的時候臉上的神色有多麽鎮定,但這鎮定藏着深深的失望。無所畏懼,只是因為她覺得沒什麽值得珍惜了。
“我坐着車,時間一點點過去,我背靠着椅子,有點困,就睡着了。我做夢了,我夢見了家裏的事情,夢見了媽媽在撫摸我的臉,還夢見了爸爸開着車全家人去海邊,但是一轉眼,我就坐到了我自己的房間裏,一片冷清。他們都不在家裏了,媽媽離開了。爸爸也很少回家,回家了,也常常一個人看報紙,他就知道吩咐我好好用功,最好能夠到英國去留學,他說已經幫我聯系好了一個常春藤盟校……可是我不喜歡念書,我讨厭念書。我用功是因為媽媽高興,他也會高興。他們離婚了,他們變成這樣子我還有什麽用功的必要……”
鹿雪禾的聲音高亢起來,情緒似乎也激動了。
“小禾……”湛藍微微小聲喊了她的名字。然後是一陣衣服的摩擦聲,大概湛藍抱住了鹿雪禾安慰她。
“我還在做夢,但是夢又變了,那個夢我記得好清楚好清楚。我夢見的是很冷很冷的冬天,沒有人要我,像是小時候看過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我的鞋子不知道到哪裏去了,凍得渾身哆嗦,我到處找火找爐子,找有暖氣的地方,可是身上沒有錢,什麽地方都不讓進。肚子也餓得厲害,馬上就要暈倒在街頭一樣。我就哭起來,哭得好厲害。這個時候,我覺得身上被什麽東西覆蓋了,然後我暖和起來,好暖和。好像還有人在撫摸我的頭,像是小時候媽媽摸我的頭一樣,那麽輕柔,比羽毛還輕柔。我就不再做夢了,我睡得好安穩,像是睡了好久好久……”
“後來,我被搖醒了。”
“醒了?”湛藍問。
“我感覺到有人在搖晃我的肩膀,仍然是很溫柔的力道。我還聽見公共汽車司機在喊,到終點站了,快下車吧!司機說的是本地方言,我聽得半懂。我看見自己身上披着一件大風衣,在我旁邊的位置上是一個女孩子,她正看着我笑,她問我,睡好了嗎,快下車吧!司機已經要罵人了,他要趕着收工回家呢。我說衣服是你的嗎?她說是啊,是我的。不然你就感冒了!我說謝謝你啊,你叫什麽名字。她說叫她小雪就好了。”
啊,這個女孩子,叫小雪?蔡遠遠覺得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
“我們兩個就一起下車了,我看看手腕上的表,已經十點了。我們并肩走着,我把衣服還給她,她說她不冷,你先披着。我說,那你多大呢,結果她說了她的年紀,比我大兩個月呢!我就說,那我喊你姐姐好嗎?她就對我笑了,說好啊。
“我沒有姐姐,看見她的時候,我好希望她就是我的姐姐。她說我家就在附近,這麽晚了,你還是一個人嗎?我說,我是一個人出來旅行。我說謊了,其實我是離家出走。小雪就說,那正好,到我家去吧。”
“你就去了小雪家裏嗎?”湛藍問。
“嗯,是的。”
鹿雪禾說了太多話,似乎有點累了,四周很安靜,蔡遠遠可以聽見兩個人的呼吸聲。
“小雪家裏只有奶奶,她的爸爸媽媽外出工作。她家不大,是在一個巷子裏面。我跟着她走啊,走了一會兒就到家了。她拿出鑰匙打開門,奶奶已經睡覺了,所以她沒喊奶奶開門。小雪說,她們家是才搬來不久,因為爺爺去世了,在市區的房子就留給了她。她是家裏唯一的孫女,所以全家人都過來這邊了,這樣順便也好照顧奶奶。
“我說小雪你好幸福,雖然爺爺離開了,但是你們一家人還是能夠在一起的。小雪歪着腦袋笑了,說,還好。晚上我們就睡在一張床上。我在小雪的卧室裏等她,她說去打開熱水器。我看見她的小書桌上,有一個男孩子的照片。
“那個男孩子,很好看,卻是半着低頭。他的臉微微發紅,背景是學校的圖書館,照片有點像是偷拍的。我看得有點出神,沒有提防有人偷襲。我被拍了一下肩膀,吓一跳,原來小雪已經回卧室了,在我背後看見我發呆的樣子,她說,帥吧!我說,是啊。她說,這是個很好的男孩子。我問她,那他是你的男朋友嗎?”
蔡遠遠覺得控制呼吸的神經被扼住了。這麽冷的冬天,雪化的時候尤其寒冷,但他掌心都是汗了,濕滑得幾乎要握不住手機。他想知道小雪是怎麽回答的,那個男孩子是誰,是不是小雪的男朋友。還有一點他還沒有得到驗證,那就是小雪是不是何雪露?那麽多的蛛絲馬跡都指向何雪露就是小雪。
電話那邊,湛藍似乎也緊張了,她有點迫切地問:“他是小雪的男朋友嗎?”
“小雪說……”鹿雪禾卻沒有說下去,仿佛有什麽東西阻礙着她。
然後聽見湛藍走路的噼啪聲,那是她的拖鞋發出的。
湛藍說:“我去給你倒一杯熱水。”
蔡遠遠看見有人站到了何雪露家的門口了。暗綠色職業裝,那是郵遞員。他把信件投放到門口牆壁上懸挂的信報箱,看來還不知道這家人已經搬走了。
等到鹿雪禾喝水的聲音傳來,蔡遠遠聽見耳朵邊同時響起“滴答”一聲。糟糕,手機快沒電了。
“小雪說,我喜歡他,但是他卻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班上的同學,大概他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喜歡他,因為有太多女孩子偷偷地愛慕他……”
電量警報聲再度“滴答”一聲。
“小雪說她喜歡照片上的男孩子,樣子是那麽幸福。她根本就是在暗戀,暗戀一個人不是很苦澀的事情嗎?始終都是自己一個人的幻想,卻無法真正觸碰到對方的手,無法在對方的懷抱裏感覺到真切的體溫,也沒有辦法聽見對方的承諾,更加不能夠一起經歷生命。我就對小雪說,你去告白了沒有呢?為什麽不去告白啊!小雪說,我去……”
三秒鐘關機音樂旋律響起。電話這次真的斷掉了,電池已經耗盡。蔡遠遠走到信報箱那裏,他看着箱子,很想打開看看是什麽書信。但他不能夠這麽做,這是違法的,即使是主人不在家,都搬遷了,他也沒有權利這樣做。
自己知道的也就這麽多了,截止到小雪要說的話,一切只有等回去問湛藍了。蔡遠遠站在原地,考慮了一下,他現在能夠做的,就是迅速回學校去。在小鎮已經發現不了什麽了。
回到學校,先更換掉手機電池,一開機,就收到了兩條短信息。一條是湛藍的消息:“出事情了,快給我電話”;一條是鹿雪禾的:“我先回家一躺,我已經上車了,爸爸出事了。”
兩個消息彙集到一起,蔡遠遠搞明白了。雪禾的爸爸出什麽事了?她們都沒說清楚啊!蔡遠遠決定先打給湛藍,再決定怎麽做。
“我回來了,你現在在哪裏啊?”
“我在學校外面,就回來了,我才把小禾送上車。”
“究竟怎麽了,她爸爸出什麽事情了?”
“還不确定啊,好像是突發疾病,她家裏通知的她,說她爸已經送到了醫院。等我回來說啊,我有太多東西要告訴你,你哪裏也不要去。”
“好的!”
蔡遠遠挂了電話,天已經黑得一片模糊。中午只吃了點面包酸奶,肚子餓得不像話,得去找點吃的填肚子,但這麽晚了,去吃什麽?
不過,找吃的先擱置在一邊,蔡遠遠又打鹿雪禾的電話:“上車了嗎?”
電話那頭傳來輕聲的“嗯”。
“還好嗎?”
“還好。”
來回奔跑于學校和小鎮,又忙碌着尋找謎底,肚子還空着,蔡遠遠原本一片煩躁,但是聽見鹿雪禾的聲音,就像是雪水流過夏日裏幹燥的皮膚,鎮定下來。
沉默,都沒有說話。
車子“轟隆轟隆”地前進着,讓兩個人的空間距離逐漸增加。
但是心之間的距離卻好像只有一點點,只是聽着對方一長一短的鼻息,就好像對所有的驚擾畏懼都有了面對的力量,因為知道有一個人永遠站在自己的背後支持着。
良久,鹿雪禾才開口說話:“這樣太浪費電話費了。”
“不要緊,伯父怎麽樣?”
“是他的秘書打過來說的,情況不是特別嚴重,但是希望我回去看他。”鹿雪禾慢慢地說着,一字一字說得非常清晰。
“小禾,不管是什麽事情,你都可以告訴我,我都會和你一起承擔。”蔡遠遠的話,因為站在學校空曠處,而顯得聲音分外凝聚。像是拿着沙漏聚集沙子,流到鹿雪禾的心裏。
“好,我知道了。”
鹿雪禾壓抑着自己的聲音。她其實已經想哭了,但她不願意哭,她不想蔡遠遠擔心。
蔡遠遠說:“到了給我發消息,我們到時候電話聯系,快去睡覺吧!明天才有精神。”
“嗯。”鹿雪禾答應了。
“你先挂電話。”蔡遠遠對她那麽細心,不願意先挂她的電話。
她挂斷電話,眼淚就流下來。
“我不應該隐瞞你這些,我會告訴你事實的,很快,很快,我就會全部告訴你。”
湛藍回來了,遠遠地沖蔡遠遠揮手。等到湛藍走過來,蔡遠遠說:“宿舍就要關門了呢,怎麽辦?”
“要不,我們就不回宿舍了?”
“那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啊!”
想起上次鹿雪禾的爸爸來一起聊天的地方綠茵閣了,但那個地方太遠,現在去的話,他們只有打的。
“不如我們就到學校附近的小旅館要一個房間?”湛藍提議。
這倒不是問題,小旅館很便宜的。但是,要一個房間似乎有點尴尬。
“別想多啦,我是女生都不擔心什麽。”湛藍一推蔡遠遠的肩膀,蔡遠遠呵呵笑了。
“好,我要知道到底小雪和小禾之間發生了什麽。”
“今天的電話,你聽到了多少啊?”
“我聽到雪禾問小雪,為什麽不去告白,結果手機就沒電了。”
“待會兒我就從那裏說起。”
“好。”蔡遠遠說。一個奇怪的聲音響起來,“咕隆”,然後又是一聲。
“是什麽?”湛藍吓一跳,然後馬上醒悟過來,“你還沒吃飯啊!”
“是啊,匆忙趕回來,我就在這裏等你了,學校裏面又沒什麽可吃的。”
“我們去外面買點東西帶到小旅館裏去吃,邊吃邊說,走!”湛藍似乎比蔡遠遠還要急切,想要告訴他自己聽到的一切。
在學校外面的街道上,找到一家還沒關門的便利餐小店。買了兩瓶礦泉水、一份蛋卷和鴨翅,還有一份海鮮拌面。
跟小旅館老板問價格,交錢,要了鑰匙,上到四樓去。打開小窗戶可以看見學校的宿舍的燈光。兩張床并列排開,中間放着小電視機。
本地電視臺的晚間新聞播報得不亦樂乎。太嘈雜了,不适合說話。換頻道,換到一個純粹背景音樂的播放風景畫面的頻道,房間裏頓時安靜下來。蔡遠遠大口吃掉拌面,最後喝水。
湛藍喝一口水,等到蔡遠遠放慢吃東西的動作,才開始努力回想,在蔡遠遠聽到的話斷掉的地方,接着開始講下去。
“小禾問小雪為什麽不對照片裏的男孩子表白,小雪就說,他在我心裏只能夠遠遠看着,我不敢去靠近。
“小雪說,很小的時候,我們在一個小鎮上,在同一家幼稚園,我們那個時候都是爸爸媽媽接送。有一次我看見他沒人接,又下雨了,就把我的小傘借給他,他說謝謝,那是我們第一次說話。後來我們上同一個小學,但是我們不在一個班級,他忘記了我,也沒有和我說話。我太普通了,他對我沒有印象。但是,他卻是女生們最喜歡接近的對象。他的橡皮是女生主動送的,鉛筆也有女生主動幫他削好。到了中學,就更加受歡迎了。他和女孩子們說話聊天,笑得很開心。
“小禾就問小雪,那中學的時候,你還是偷偷喜歡他?”
湛藍複述着鹿雪禾的話:“小雪就說,是的啊。我一直偷偷喜歡他,觀察着他,直到我聽說他家裏出了狀況。他的爸爸是大學教授呢,我見過的,很和藹的一位大叔。但是他爸爸和媽媽的感情不大好,鬧得很厲害。後來,他爸爸媽媽說要離婚,我就看見那段時間他總是很糟糕的狀态,對人也不大理會了。我想要安慰他,可是我不知道怎麽安慰。在學校裏遇見他,我好想鼓起勇氣上前跟他說,別難過了。可是我沒有勇氣,我不漂亮,學習成績也很一般,沒有人注意到我。我想如果去打擾他,也沒有必要。我只能夠默默地祈禱,希望他的爸爸媽媽和好,這樣他就會重新開心起來。但是……但是,後來他的爸爸媽媽還是離婚了。他有一個星期沒有來學校。”
這些往事的影子,已經在逼近蔡遠遠的過去。蔡遠遠默默地聽着,靠在枕頭上,那麽吻合他的過去。是的,高一的時候是有一個星期自己沒有去學校,因為爸爸媽媽已經攤牌了,還說到怎麽安排他,是跟爸爸,還是跟媽媽?但後來,他跟了爸爸。
“小雪回憶着說,後來他回學校了,變得沉默了,不愛和人說話。他的樣子也有了變化,比以前更加帥氣了,像是因為家裏的事情多了成熟的味道,但那種成熟不是自然而然的。其他女生去關心他,都被他拒絕了,刻意保持着距離。我看見他一個人走在學校裏,表情充滿了壓抑的悲憤,心裏很疼很痛。直到有一天,我在圖書館翻看舊雜志,我看見了他。太神奇了,居然被我看見他留的班級地址,還有一句簡短的話。那句話是說,希望能夠找一個遠方的彼此傾訴的筆友。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希望身邊的人知道他的想法,所以要找遠離自己的筆友。
“小雪就開始寫信。但是,她故意把筆跡寫得很不一樣,不像是自己以前的筆跡。因為她就在他的班上,因為喜歡他,小雪一直追随着他念書上學,甚至報考同一個高中。甚至找了老師,想辦法在一個班上。
“小禾拿去照片又仔細地看了幾眼,問她,這個男生叫什麽名字啊。小雪就用一種奇妙的表情說,他叫蔡遠遠。”
湛藍說到這裏,停頓下來。蔡遠遠終于确認了過去給他寫信的筆友小雪,就是現在湛藍講述的小雪,也是鹿雪禾在公共汽車上遇見的女孩小雪。
在自己最難過的時候,她安慰自己,開解自己,後來就淡忘了。蔡遠遠有一絲愧疚,沉默了。
湛藍笑了笑,抱着腿看着天花板,說:“沒什麽呀!人生就走一段,忘一段的。小學的時候,誰還記得幼稚園的好朋友?中學的時候,又不大記得小學的好朋友了。因為一輛車開過來,帶走了舊的朋友,新的車開來,認識好多新的朋友。環境也換了,人也變化了。當時在一起很開心、很快活,無話不說,後來都留在心裏,不再去聯系那個人了。這種事情很正常。我想,如果讀了大學,現在的同學也會一樣淡忘的。”
但是,但是還是有一點點區別的。小雪對自己是喜歡的,那是完全不求回報默默關照着祝福着的喜歡。像是隐形的天使,一直守候在自己的身邊,但自己卻從未覺察。她來了,又離開了,不留痕跡。蔡遠遠有些黯然。
手機閃亮一下,收到短信。打開來看,是雪禾發來的。這個時候她還沒睡着嗎?
“我,我做噩夢了,聖誕節,你會在我身邊嗎?”
蔡遠遠回複過去:“會,我一定會。別怕,做夢而已,醒了就好。”
“如果我回不來學校呢?”
“那我去找你!”
“我繼續睡覺了……”
湛藍問:“是小禾?”
“是啊!”
為什麽聖誕節讓她這樣介意?
“後來呢?”蔡遠遠問。
“後來,小禾就說小雪還講了很多關于你的東西。你家在小鎮上的房子的樣子,你小時候的樣子,還有養過的小狗的樣子,以及你在學校裏的一些事情。小禾說了太多話,很累的樣子,就靠在我身上閉着眼睛休息了。我看見你的手機也斷了通話,就扶她回她自己的床鋪上去睡覺。”
蔡遠遠陷入沉思。
“小禾的日記本上,格外加重塗抹了聖誕節那天的日期數字。把12月24號平安夜幾個字,寫得粗重濃黑。”湛藍提醒說。
“如果能夠找到小雪,找到何雪露,就什麽都知道了!”蔡遠遠忽然說。
“我也這麽覺得。”湛藍點頭。
“其實,小禾原先不叫這個名字!”
現在輪到湛藍驚訝了。蔡遠遠大致講了一下,鹿雪禾的爸爸告訴他的事。
“也就是說,雪禾其實是許琴葦?”
按照雪禾的說法,何雪露全家搬到了S城。但是沒有詳細的地址,那麽大的一個城市,茫茫人海,怎麽找?蔡遠遠想起回小鎮的時候,在何雪露家裏門口,還看見郵遞員送信。那說明搬家很突然、很隐蔽,連平時在聯絡的人都不知道,還在給以前的地址寫信。
但是,這樣推斷還可以得到一個結論啊,那就是他們沒有斬斷以前的聯系。可能,還是會回來的。
要麽,直接問琴葦,可知道小雪的家裏在什麽地方?但她如果願意說就不會對自己一直隐瞞。正是因為不能夠講出來,所以才壓抑着,造成她的怪異行為吧!蔡遠遠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漸漸接近完整的真相的時候,這種感覺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強烈。但是再難以面對的真相,也必須面對。
掩蓋在心裏,只會腐敗,變成毒素,伺機發作,就好比那日琴葦大雪滿地的時候對自己的禁閉。
第二天的中午,蔡遠遠接到許琴葦的電話。
“我,我……”
“怎麽了?”
“我……我……”
“出什麽事情了,伯父病情很嚴重?”蔡遠遠的心懸起來。
“不是,不是那樣的。他騙我,他沒有生病,他只是想讓我緊張讓我擔心。”
蔡遠遠默然聽着許琴葦的控訴,良久才回了一句話,說:“但他是你的爸爸!”
許琴葦就哭起來了。
“你就在家裏,哪裏也不要去,我現在就去買票,我去你那裏,等着我!”
“真的嗎?”
“真的!”
請假的事情只有再度拜托給湛藍,湛藍無可奈何:“再請假下去,我估計你們就要被開除了。”
“不要緊,我有辦法,我爸爸和我們學校的副校長有交情。畢竟我爸爸是大學教授。”
“哦,好吧!你先走吧,我幫你寫假條,總要有個理由吧。”
“随便吧,你編一個,我先去買票。我實在不放心她和伯父,他們之間不知道會鬧成什麽樣。”
上了車,蔡遠遠給許琴葦的爸爸發了一條短信。
“伯父,我來看您了……您身體究竟怎麽樣了?”
“我還好,你先過來。地址是……”
“伯父,琴葦現在怎麽樣了啊?”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願意見我!唉,看來,得你去好好勸她了。”
“好的,伯父您別太擔心,我差不多已經搞清楚大部分的情況了。我來了就和您說。”
“那太好了!”
蔡遠遠下了長途車,再攔住一輛出租車,對着手機念出地址。
才開了十幾分鐘,就慢了下來。
路面上堵車,紅燈閃爍着,從車窗外一眼就能夠看見前方的十字路口變成了長條面包,車輛都是螞蟻了。怎麽越是焦急的時刻就越是堵車。只有出租車司機不急,反正跳表算的錢是顧客出。
蔡遠遠問:“從這裏到這個地址還有多遠?”
“大約還有十分鐘的車程吧!”司機憑借經驗估算了一下。
看看前排車輛,已經有司機忍耐不了,冒着被罰款危險,在按喇叭了。車裏的交通電臺在報道,這個路口堵塞得厲害。蔡遠遠掏錢給司機,下車,步行。
抵達的時候,蔡遠遠打算敲門,門卻一下子就開了,根本沒有關。
許琴葦的爸爸許言永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閉目養神,聽到動靜,睜開眼睛,招呼蔡遠遠:“來坐,先休息一下。”
蔡遠遠步行過來,額頭蒸騰着熱氣。一個有點年紀的保姆過來,端了盤子,問蔡遠遠要水還是飲料。蔡遠遠說,綠茶吧。
還是第一次來到許琴葦的家。一架鋼琴在角落裏擺放着,上面以白色布塊覆蓋,但明顯許久沒人觸碰。頭頂的天花板投射下陽光,懸着的植物青翠可愛。這樣一個家,布置周到又寬闊,住着會很舒适,但許琴葦卻不開心。父女兩個人,都各有心事。
“關于琴葦……”看到蔡遠遠休息得差不多了,許言永問。
蔡遠遠把所知道的情況,大致告訴他。許言永陷入沉思。
蔡遠遠看着卧室的方向,那裏悄無聲息,看不出什麽動靜。蔡遠遠打算先和她的爸爸溝通好,再去見許琴葦。他試探地問:“您為什麽要把琴葦騙回家呢?”
“小遠,是有人給我發了匿名電子郵件,說留意琴葦的自殺傾向,要我最近幾天都提高警惕……是你嗎?小遠?”
“啊?”蔡遠遠不解,“不是我。”
“這确實太奇怪了,那給我發電子郵件會是什麽人?”
“那您的電子郵件有什麽人知道?”
“我的郵件地址是公開的,在公司的網站上是公開的,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找到。這個人這麽關心琴葦,一定是琴葦認識的人,而且,說不定關系還很熟!但我就是想不出來是誰,不像是我們的親戚,也不像是她的同學所為!琴葦很少和其他同學往來,假期,都是我們帶她去學琴,上學的時候,很少和陌生人打交道。”
“看來,我們都不能夠小看這些事情!”蔡遠遠說。
“我越來越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外面。現在你告訴我這些情況,我想,答案已經呼之欲出,就靠你去揭曉了。琴葦回家後情緒極不穩定,拒絕開門和我說話。她是我唯一的女兒,我卻一直對她的內心一無所知……唉……”許言永長嘆一口氣。
蔡遠遠來不及回話,“撲通”,卧室裏傳來一聲沉重的悶響,是什麽東西倒在地上的聲音。
兩個人猛地站起來。
許琴葦的卧室房門被許言永一推就打開了,兩個人沖到卧室裏,地上是許琴葦蜷縮的身體。她的手腕那裏流淌出汩汩的鮮血,她的臉上全是眼淚,人已經陷入昏迷。許言永和蔡遠遠都驚呆了。
許言永馬上回過神,喊道:“我給她止血,你快去叫救護車。”
蔡遠遠沖出卧室,撲到客廳的電話上,心越急越想不起該打什麽電話了。埋頭一看,許琴葦家的電話旁貼着周詳的急救電話,趕緊撥打。
電話那邊說:“馬上派救護車過來,但是今天堵車,最好先做傷口緊急處理。”
臨時用家庭藥箱的無菌紗布包裹住許琴葦的手腕,但傷口太大,血還是不斷地滲透出來。打開電視,城市頻道交通新聞還是報道着堵車,電視屏幕上,路面變成了長蛇。還是堵車,許言永面色鐵青了。怎麽辦?以現在的交通情況來看,救護車能及時趕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