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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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百花向陽(修)

作者:豆兒太歲

文案:

若早知了生命的結局,該拿怎樣的心情與面孔迎接未來?

謊言是否真有善意?死亡是否真算成全?

“百花向陽,那是花的向往!”

人生一世,活向何往?

內容标簽:報仇雪恨 江湖恩怨 情有獨鐘

搜索關鍵字:主角:梁承勳,夏憶,奚臨淵 ┃ 配角:梁以諾,薛傲群,尤烝, ┃ 其它:武俠,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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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漫天的飛雪阻不住趕路人手裏瘋狂抽打的馬鞭,滿街的積霜也沒能消減馬蹄踏破冰晶時奏響的急速樂章。虧得這樣惡劣的天候,沒有閑人在長街上信步,騎手們才得以在城內放肆馳騁。

這般無法無天的蠻橫,終于在一處幽靜的宅院外徹底收斂。領頭馬上只一嬌小少女,等不及坐騎住蹄立穩便翻身躍下馬背,甩了缰繩風也似得往裏闖。正院兒裏早已站得幾人,顯是正候着來人。少女卻連一眼都吝惜施與,只朝着垂了厚厚棉布簾子的廂房急急而去。

“丫頭!”

衆人裏一員大漢趕上來攔住去路,拽住少女胳膊将她帶離幾步,不叫屋裏聽見外頭的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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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掙了掙:“袁伯伯攔我做什麽?放開,讓我進去。”

大漢啞着嗓子嚴肅道:“人就在裏頭哪兒都不會去,有些事須得先知會你,莫要進去後胡亂說話。”

少女慌了神:“怎麽?他,不好?”

“唔!很不好。”

“有多不好?莫不是要死了?不!”

一路而來的惴惴不安,終于載不動現實破碎成了無望,少女手掩着唇,恰讓奪眶的熱淚落在指上。嬌弱的雙肩仿似抵不住這侵體的嚴寒,在白日裏瑟瑟發抖。

大漢也是神情黯然:“料到你要這般傷心才不叫你立刻便進去,只怕你瞧見他的模樣,能心疼得死過去。”

少女嘤嘤:“到底是有多嚴重?當真救不了了?”

“依着郎中的話,也未必就死,卻是生不如死。”

少女心頭一凜:“此話怎講?伯伯切莫瞞着,阿母親口許的婚約,侄女便是他最親的人,好壞悲喜都該說與我聽,我要知道。”

“唉——”大漢重重嘆息,無奈吐實,“狗日的鞑子,下手忒也狠辣,竟那般刑拷他!活了大半輩子,我頭一次見着人會是碎糊糊的。定氈篷用的木楔子呀!往手掌上釘,他右掌筋骨都斷了,好大個血窟窿,上點藥直接從掌心漏到手背。沒用了,廢啦!左膝蓋敲碎了,能走道也是個瘸子。身上叫鞭子抽得不見一塊好皮,還斷了三根胸骨,肺裏積得都是淤血。我們再去晚些,能讓那些血把他肺給堵炸了,活活憋死。現時能喘上氣,可這痨傷得跟他一輩子。最缺德的,三九天把人剝淨了綁在場院裏拿腕粗的鋼棍打後脊梁。人凍得骨頭都脆了,哪能扛得起?連帶把腰子都打壞了。郎中說骨頭長好了也是個駝子,後半生都得佝偻着,還是個不能行房事的廢……”激憤的言辭忽中頓,大漢不由偏過頭去回避着少女的目光,嗫嚅着吐出兩字:“廢人!”

終于将最殘酷的真相說明,大漢也再受不住心內的煎熬,五大三粗的男人,竟躲到牆角去,當着小輩掩面啜泣。

原已淚水漣漣的少女卻叫現實打擊得失神,便連淚哭都忘了,立在院中怔忪茫然。

“袁伯伯……”

這一聲喚聽着甚是飄渺,叫人錯覺它或是來自院外,待辨明時,衆人都齊刷刷看向少女,忐忑地聽她說出決定。

然而她只是問:“侄女可以進去了麽?”

大漢顯得遲疑:“丫頭,你……”

“侄女有未婚的夫婿要照料,各位叔伯們若無別他交代,請恕小女失陪了!”

“啊,噢,”大漢終于看清少女眼中的清醒與堅毅,卻不免一再确認,“丫頭,你可都想好了?”

少女移動的步伐頓了頓,并不回頭:“伯伯說錯了!這世上哪有生不如死的道理?死了,萬事休已,活着,總還有指望的。”

話音猶在耳畔,人已挑簾入內輕,徒留下屋外的人各自品味。

一重門簾,擋住了徹骨的冬寒,也擋住了外面的唇舌議論。屋內的溫暖如少女臉上挂着的甜笑,柔和得恰到好處。

床榻上側卧着的少年眉眼殘破,難以辨識出原本的清秀。不知是昏迷着還是乏了正酣睡,雙睑固執地閉緊。應是包紮嚴實的右手,有血穿透幾層的棉紗洩露出來,染紅了白絹。

除了一位熟識的老嬷嬷,另有一名面生的小童守在榻邊不離不棄。瞧見少女進來,他倒仿佛清楚對方來歷,起身退開,将最貼近的座位讓了出來。

少女也不多問,輕輕坐下。想牽起戀人的手,觸碰到時又生怕自己指尖的冰涼傷害到他,受驚般縮回來。卻是晚了,對方已然察覺,雙眼緩緩開啓,看見了面前的人。随後笑意便自他的嘴角蕩漾開去,虛弱,但不失燦爛。

作者有話要說: 舊文重修,寫手生涯的轉折。

當年文字,今朝讀來發噱,終究是生疏,落筆無所适從。

修一修,憶一憶,問一問,莫忘初心!

另,這一篇也是十年系列的第一問,曰:錯謊!

☆、第壹幕、驚蟄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很大方,一萬二,看過瘾些!

不是長文,五萬字內收了。請放心!

一夢十年。

林蔭小道畢竟不同于陽關大路,即使已經人為休整,終究是會颠簸些的。無法盡情狂奔,又不斷被催促着小跑急行的馬兒,拉着身後樸素的轎廂,一個不慎碾上了道旁的石塊,車便重重跳了一下,驚擾了車內人不算香甜的小憩。揉揉酸脹的眼角,挑起轎簾輕喚:“小諾!”

趕車的小侍驚訝後自責:“呀,該死該死!最怕剛才那一下攪了公子安歇,偏還是攪了。我看,不如讓這畜生悠着蹄子,咱們走穩些吧!”

“不,讓馬跑起來吧!”

“那哪兒成?這路坑坑窪窪的,跑快了更要颠簸,公子受不住的。”

“不妨事!我們已經誤了時辰,莫叫莊主久等才好。”

“等就等呗!橫豎這一年一會除了報功便是吃喝,還能玩兒出些新鮮的?公子不去也罷。總是給莊主面子才舟車勞頓地趕了去,足夠他受用的。”

車內人微微蹙眉:“又嘴閑!平日裏任憑你尖酸刻薄,切不可對莊主不敬!”

少年一梗脖子:“不讓說就不說,小諾自留在心裏不忿。公子又不欠他家的,何必這般卑躬屈膝?即便有過幾許人情債,這些年忙前忙後早夠還了。老是委屈再委屈,低聲又下氣,難怪別人都要說公子是夏家的包衣奴才!”

“以諾!”車內人的聲音不大,卻明顯有了怒意。小侍自知失言立時噤聲,當真只敢心裏不忿,再不多說一句。偷偷瞥一眼公子的臉色,見還是額頭一片烏雲黑沉,冷冽的目光射在背上直入芒刺,趕緊甩起鞭子趕得馬兒撒開蹄子疾馳,卷起了車後漫天的塵土。

如此,主仆二人終于在午後抵達了那座立鼎江南的莊園——慕霞山莊。

這是處名符其實的幽雅莊園。每到晴天傍晚時,落日餘晖便成片成片罩下來,把園內的屋宇山石、花草樹植都點上金妝。只是現下還不到時候,水便還是那水,樹也還是那樹,全都披着天生的色彩。

九曲橋畔建廳堂,容各路英豪群集歡。莊主夏憶無疑是這一方領主,總端坐在正中的高位。可這個江南王居然坐沒個坐相,單手托腮倚在扶手上,半身攤靠,十足一副聊賴樣。他原本最不耐集會這類事,卻無論如何要為見那個人尋一個妥帖的理由。是以,每年中秋節前,他都得強迫自己忍受這冗長乏味的歌功頌德的“盛典”。

一場場的武鬥,一次次的勝利,一本本的功勞簿,那些歸順臣服于“慕霞山莊”的所謂英雄豪傑們用實力為夏家增光添彩的同時,也在利用“慕霞”兩字壯大自己的江湖地位。

另外,各處香堂分舵年年也會将生意上的流水賬遞上來。聽着都是經營有方、進項頗豐,可夏憶真就從沒見過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從來報喜不報憂,瞞上不瞞下,那些個功勞、喜訊裏有幾多水分,夏憶不點破,各人自知罷了。

并非這個江南王昏庸無為,都說靠山吃山,又說江湖有道,其實就是勝者為王,卻未必總能太平順服。年年出新傑,年年有挑戰,慕霞同樣是經歷過衰微後重新振作,交在夏憶手裏也不過好了這幾年。去流言裏打聽,許多人看見了夏憶場面上的富貴尊榮,倒有幾個記得他流過多少血,經歷了多少生離死別?如今人家服他,是服他的武力更服他的勢力,除了一道打天下的老幾位其他人都只是攀附,無非圖一個錢字。

沒有比用錢收買更簡單省力的交易了。真正危險的人,真正有野心有骨氣的人,錢是填不滿他們的欲望的。夏憶太了解“人”了,所以對于只求財的人,他一定毫不猶豫給他們錢,只給錢,然後像狗一樣地驅使他們效力。如此,便夠了!

至于逢場作戲也好,一呼百應也罷,他壓根不會去在乎。對于他,永遠只會關心那人來不來,究竟幾時能到。因此上,對別人的奏報,他只管這耳朵收進那耳朵送出,坐在椅子裏只當自己是尊擺設。

然而今次的不耐煩太也明顯,未免傷了屬下們的臉面。果然連一旁的長輩方允也看不下去,直沖他使眼色。偏他不接茬兒,固态依舊。逼得方允無法,遂在幾上的果盆裏碾了幾粒花生暗暗扣在掌中,曲指輕彈,徑直奔着夏憶面龐打去。

習武之人的警覺性不一般,夏憶內功修得純厚,耳力都較常人靈敏許多。端看他耷拉着眼皮渾渾噩噩,以為松懈,暗器破空的響聲可是點滴未漏都仔細聽見了。他眼都懶得睜,一只手擱在扶手上閑閑擡了擡又按下,撚撚手指,那粒花生赫然已落在他手裏。

不用猜也知道是誰打的這一發,夏憶撇頭眺了方允一眼,心底裏哀嘆了聲,遂不情不願領受教誨,将身子挺了挺,扳得比方才稍微直了一些些。再讓左右嘴角各往上翹起細微的弧度,算作含笑,看起來勉強是個恩威兼具的領袖模樣。

是時,有幸近距離瞻仰了莊主的威儀,贛南三舵的舵主尤烝不禁好笑,一直緊繃的神情有了些許松懈,望着上座謙遜地颔首為禮。

夏憶面上紋絲未動還以點頭寒暄,心下卻起了不小的波瀾,一時間思緒清明起來。非是因為旁人正饒着尤烝敘說他掃平賀蘭山惡匪“雪峰三煞”時戰況的激烈,實是因了“那個人”在尤烝所轄的贛州“望京堂”裏所歷的一番風波。

打量尤烝的神情,實也不像個博得同僚交口稱贊意氣風發的功臣樣,反而頗不應景地總繃着臉鮮少露出笑意,莫非也是想着“那個人”?

心念轉過,夏憶驟起玩心,正想盤算演一場好戲,預備開聲當着衆人試探尤烝一番,誰料他竟已講完了!抱拳以謝,托詞坐去了更靠近角落的位子裏,有意避開人群。

與會者中不乏好事者,硬湊上去調侃他:“喲,怎麽了老尤?立個大功準備領賞了還不高興?你這可得了便宜賣乖啊!”

邊上人起哄:“你懂什麽?尤舵主是心疼死去的左膀右臂呢!唉,自己在外拼殺,家裏後院失火,查個帳也能查出人命來。都說‘望京堂’季旭堂主貪墨,也不知道真假。可惜死無對證喽!”

事情點破,更有七嘴八舌的人來添油加醋。

“哼!匡扶正道、斬妖除魔不見他多利索,整治起自家人來倒得心應手。在座的,哪個的聲名都比他姓梁的響當當,偏他一個無功無勞只會打打算盤算計人的病鬼得了莊主的寵,還真是會墊着弟兄們的血往上爬。”

“最怕已經寵壞啦!左右一年一次的大會也能姍姍來遲,反倒要莊主候着他,恃寵而驕至此,想是誰都不曾放在眼裏了。”

由調侃到非議,你一言我一語,廳堂裏立時熱烈起來。對于種種涉及“那個人”的閑言惡語,夏憶一直采取聽之任之不予置評也不加改善的作風。卻沒想到,幾年間積怨竟這般深,意外之餘也覺得好笑,更抱着玩味的心情做起了壁上觀。

噠、噠、噠——

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響阻斷了漸漸鼎沸的人聲,小厮快跑奔入,到了莊主座下單膝撲跪。

“禀莊主,梁公子到了!”

正慵懶的人聽聞禀報立刻猶如換了副神魂,歡喜地跳了起來,擡腿邁下高臺欲往外走。不想外頭的人到得更快,已然跨進門來了。

“子繼。”夏憶的愉快是毫無矯飾自內向外透出來的,仿佛就是要告訴這一廳裏的人,他樂見這個人,只等他,只願與他挽手笑談。

來人也笑,卻恭謙有度,略躬身施禮:“見過莊主!屬下來遲,望莊主寬赦!”

他本就有些駝背,一施禮便弓得更深,顯得過分卑微。身旁跟随的小侍不敢比他高,索性把腰折成個直角,要比主子更恭順更低下。

夏憶擰眉,孩子樣撇了撇嘴,直探一臂抄在對方腋下穩穩托起,翻手而上又握住他手,帶起往前去,邊走邊朗聲道:“外人叫我莊主可以,你梁承勳是個什麽身份?我受得你這禮,卻受不得你的疏離。慕霞的一半是你的,兒時怎麽叫的,今天你必須原樣喊出來!”

又說比外人,又劃定了半座莊園土産,夏憶這番聽似嗔怪,卻說得一句比一句振聾發聩,一字更比一字驚心。他哪裏是玩笑?分明在昭告,要這一屋子的人都知道他心裏向着誰,最信誰。

随人走來,梁承勳無需瞧一眼周圍人的面色,心裏确知,自己身上背的怨恨總是又重了。

倒也無埋怨,只笑笑,暗自叮囑夏憶:“私底下再親密,總歸你是莊主我是下屬。阿憶哥不當事,外人跟前禮數還是要的,江南三省的領袖面子要做足,莫要贻笑大方。”

夏憶垂睑,輕輕哧鼻:“誰愛笑誰笑!有能耐鬥敗了我,自然多的是人巴結奉承。若無膽無能,那便我說啥就是啥,沒得商量!”

仍舊孩子一樣意氣的話,聽起來卻掩不住狂戾與霸氣,便不敢小觑,莫敢不從。

梁承勳知道夏憶不是賭氣妄言,他既說得出,心裏頭定然有覺悟,自己也就無需再多言了。

而夏憶牽着摯友往前走,步履從容悠緩,只将屋內衆人異樣的目光都視作無物,且有閑情同身後的以諾閑扯鬥嘴。

“還當你同子繼多貼心呢!知他腿腳不便也不攙扶着點。”

以諾不過一介小侍從員,對着堂堂江南王竟敢言語不相讓:“學步的娃兒才要人攙咧!公子又不是不會走,若需代步,他自會吩咐的。”

任性的腳步略駐足,夏憶撇頭望着以諾,眼神中隐隐流露出複雜的情緒。他松開手改挽住梁承勳臂彎,轉而同他并肩徐行。

雖說一瘸一拐走得難看,但梁承勳的确還不需要有人多餘去攙一把,他有自己的依憑——右手拄的手杖随着他拖沓的步幅,每邁出一步,便在青磚地上篤出一聲金屬才有的清冷脆響。那仿佛是訴說,叫聽見的人都知道,主人的意志同自己這身硬骨一樣俱是铮铮的。

細看那手杖也是特別,杖體直不籠統一杆到底,并無任何紋飾裝點,烏黑的金屬似鐵又如鋼,覆了一層暗啞暧昧的光。順着杖體移目上去,同樣漆黑的握手宛如向上撐開的龍爪,五指張開,與拄拐的手牢牢交握。叫人一時錯覺,究竟是人握住了這支撐?還是手杖死死吸附了拄杖者的意志,将他變作人前的傀儡?

思緒往複,再看時,梁承勳已在離莊主之位最近的左近階下落座。衆人聽得一聲機括的“嘎噠”,恍然那龍爪的五指原來還是活動的,人手握上後會自動扣緊,不易松脫。此刻人已安坐,拐杖暫無用武之地,只消松開機關便可輕松取下。确實精巧便利!

坐定喘歇,抿一口茶。

被屋內凝滞的氣氛團團包圍,梁承勳反而可以不慌不忙安心應對。畢竟,他已習慣了非議,更無所謂面對。得到青睐的反面,自然就是洪水般猛烈的嫉恨。

夏憶當然不會幫腔也不出面居中調停,他只會一而再強調梁承勳的重要,随後把他一個人丢在人堆裏,看他獨自應對。他們說好的,要用這樣的方式鑒別忠與奸,近與遠,

因為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難!

慕霞能夠坐穩江南頭把交椅,夏憶一半靠祖蔭一半靠打拼,十幾歲上跟着叔伯長輩們走南闖北,同黑白兩道各色人等打過交道,實在的刀光劍影血雨腥風裏拿命在死線上淌出了聲名。如此老江湖的一個人,又豈會看不穿随衆者們諸多的暗花腸鬼把戲?往大處比,哪一朝的天子若盡信臣下們每日裏折子上的奏禀,一味覺得天下太平只管耽于享樂,那怕是離亡國也不遠了。

權利越大,擔心越多,怕掉下來,怕失去,更怕無法繼續守護心中的至親至愛。所以時時刻刻提防着,忍不住懷疑刺探。然而這樣子活着當真太累太累,甚至有段時間裏夏憶不願意走出門去參加任何集會、談判,他寧願兵刀相見生死作論,也不想再去判斷和決定。

那樣的時候,他唯一信任的,只有梁承勳。

于是少年與少年又攜起手來,像當年闖天下一樣去闖人情世故的修羅場。夏憶去信,梁承勳則負責,所有的不信!

經年累月,幾乎所有加入到慕霞陣營的人都譏諷梁承勳是“微服私訪的欽差大臣”,是手持尚方寶劍先斬後奏的權臣。在大家眼裏,也是佞臣。他們說他以權謀私,罔顧道義;說他恃寵妄為,有失俠名;說他心胸狹隘,意在莊主。

事實上,梁承勳自己也說不好自己算個什麽,一直以來他只是個收賬查賬的。整年裏由梁以諾陪着從這個堂口趕到那個堂口,打打算盤,核對一下收支,真的短了這些缺了那樣的記個數給報上去。只是他總能在一些幹幹淨淨的公帳上找出軋不平的貓膩,扯破了不少暗肥的私囊,得罪了幾多貪婪的黑心。

每個堂口都忌憚他,因懼生恨,冷眼幾乎利化成風劍霜刀,每每向着梁承勳投擲過來。而他願意承受這一切。只要慕霞還是江南的霸主,只要,夏憶還是慕霞的莊主。

晾了晾那些冷眼與非議,等它們醞釀成咄咄逼人的騷動,又在心底裏暗自梳理這一年做出的處置,梁承勳猜測即将湧來的風暴之源,眼角餘光掃見了尤烝的怒視,心下已十成了然了。

“嚯,梁公子好興致啊!會時已三去其二,方才現身,當真悠哉清閑。”

——來了!

挑釁的言語非出自正主,也偏離主題,似乎每每兩軍對陣,兵戎相見前總得先耍耍嘴皮子。年年如此,梁承勳懂應付卻也懶于應付,兀自端着茶又抿了一口。是時,身邊的梁以諾心領神會,跨步出前立在場中,畢恭畢敬回個話。

“莊主,還有各位英雄見諒!我家公子一向身子弱,路上舊疾發作稍停了幾日,故此來晚了。”

對方橫眉怒目,喝起來:“你算什麽東西?狗仗人勢的奴才,這廳堂之上焉有你說話的份?滾出去!”

話說得狠,句句侮辱踐踏。梁以諾陰沉着臉,眼裏浮起寒光,斜睨對方:“要我出去?哼!”他擡起頭來不再做出卑下,一眼睥睨,“‘向晚居’乃慕霞重地,未得莊主允許,擅入者死!梁以諾既然能進來敢進來,只仗莊主的勢,憑莊主的威。你叫我滾,倒是熊心賊膽仗了誰的勢憑了誰的威?你能代莊主令行禁止?!”

非但言詞凜然,以諾倨傲輕慢的态度已将那人打了個激靈。無言反駁,更惴惴然打量夏憶的神情,面上青白尴尬,出了一頭的冷汗。站了片刻見夏憶并無話,便灰溜溜坐回去,低頭不敢再做出頭的鳥。

只是滿座豪傑一室江湖,這一個沖陣的讓以諾堵啞了,當有後來人。

“好!”又一山羊胡子的精瘦男子站起來,裝腔作勢道,“你來了也安了,又願意說,那我們就說道說道。‘望京堂’季旭堂主被處決,整件事的始末依憑,就請梁公子給我們詳詳細細本本分分說個清楚。說不圓滿,斷難服衆!”

遮面的紗幔終于挑起,真主真事登了場,話裏要交代,卻充斥了對梁承勳的不信與質疑。

不可否認,季旭貪墨的內查确是梁承勳一攬到底,從暗中查實到兵刃相見,每一次部署都是他親自決斷。有人說巧,彼時,尤烝正領人去賀蘭山剿匪不在分舵,待回來時萬事都已塵埃落定,細枝末節一概不詳。故而,由梁承勳來講明事情的來龍去脈,本來無可厚非。他也不是不願說。不過瞥眼間看夏憶又擺出一貫的懶散樣,顯得事不關己,對群情的激憤也熟視無睹,直叫人感覺方才的親密假的似的。

當惡人許多年,梁承勳不是沒脾氣,所以這一次突然不想乖乖演受氣包了,他也要玩一玩。于是擱下杯子,挽了一張甚是無辜的表情望着夏憶:“阿憶哥,這是何道理?審我?”

這一聲哥哥叫得親熱,夏憶眼角都不免一跳。又看他一眼,不料反遭威脅地一瞪,登時明白過來,勾起一邊嘴角壞笑着,裝模作樣清了清嗓子,沖底下嚷嚷:“幹什麽啊?罵街撒潑,你們是不是當我死的?”

屋裏立時肅靜下來,都能聽見各人呼吸打屁。

只是不發作不代表會甘休,于是都齊刷刷望着夏憶,等他示下。他則懶懶抻了抻腰,将倚靠的重心由左邊換到右邊,繼續慢吞吞說話。

“秋燥秋燥,瞧把你們一個個燥得,長能耐了。子繼不在,你們嚼嚼舌頭便罷,我只當沒聽見。子繼來了你們還說,還起哄架秧子。我還納悶了,他多大罪過平時怎麽沒人告訴我?非得當我面在這向晚居裏争長短。怎麽着?我做不了主了還是你們預備反了?”

夏憶這話說對一半,是要反,卻不是反他,也沒人敢反。衆人要反的只是梁承勳。橫豎在他們眼裏,這個莊主的發小就是漢武帝身邊的韓嫣,漢哀帝枕旁的董賢,是個不可不除的妖孽禍害。而莊主的維護就是一種執迷不悟,是該屬下去據理力争破除的。因此上,當下便有“忠良”出來陳情。

“莊主息怒!我等非是故意在莊主面前生事,也并非存心刁難梁公子,只是季旭一案太過草率,實在蹊跷。此中內情慢說我們,便是贛南總扛把尤舵主也感疑惑。季旭堂堂一任堂主,素無劣跡惡行,梁公子只說一句舞弊,要殺便殺,人命關天吶!究竟原委如何,總要給屬下們一個清楚明白的交代吧!”

夏憶輕描淡寫地擺擺手:“季旭的事已經蓋棺定論了,在一個死人身上糾纏不清又有何意?不過你們若是閑得慌想聽故事,那還容易。以諾!”

梁以諾躬身:“在。”

“你來給尤舵主,還有諸位英雄們解釋解釋。長話短說啊!”

莊主發了話,各人自找臺階下,敢有異議?都乖乖坐下,等着以諾訴說真相。

少年又往中間站了站,朗聲道:“莊主要小的長話說短,那就說說。五月節後我家公子慣例去贛州收帳,發現上一年的柑橘生意比往年足少了兩成的盈利。季堂主說是因為鬧蟲災收成少,價錢貴了沒人買。這原是合情合理的,公子也沒多心。平了帳,我們轉道去武夷山。半道上歇腳,聽見茶寮裏幾個果農閑磨牙,罵罵咧咧說慕霞山莊是奸商。細問之下,他們告訴公子,贛南望京堂趁着蟲災發不義之財,低價收斂了果農的貨再高價賣出去,奇貨可居,一家獨大,霸占了整個贛南的柑橘生意,逼得果農沒飯吃。

“公子向來是極頂真的,何況關乎慕霞聲譽,豈可等閑視之?便調轉車頭回去。又料想見了季堂主恐還是一摞假賬應付我們,查也查不出個結果。所以公子吩咐不進城,在郊外的小客棧落腳。暗查了半月有餘,實有其事,于是奏報莊主許我們拿人。哪知季旭不肯就範,對戰中被殺。完了!”

聽了以諾恍若背書般機械的講述,立即有人不服氣站出來嚷嚷:“屁話,說了半天等于什麽都沒說。證據呢?我們要真憑實據!”

以諾看都不看他:“贛州多的是受害的果農販夫,哪一個都是活人證,不信,自己找來問去。”

“娘的,你這厮找打!”

“打就打,未必怕了你不成?”

“行了!”

“以諾!”

——夏憶和梁承勳同時出聲制止,眼看着一場武鬥硬生生被壓制下來。對方縱然半推半就着被人拉了坐下,以諾倒也有些悻悻,顯然挺願意打一場出出氣。

這邊莽撞人收了聲,穩重人又出場,問的是另一樁好奇。

“季堂主做假賬,那賬本呢?”

“叫他燒了。”

“既是如此,便是沒有物證了。僅憑幾個農人小民的證言,很難說孰真孰假呀!或許是叫人收買做了假供,猶未可知。”

“一人可以是假,一村一鎮的人也都是謊話連篇麽?要如你所言,他季旭可真是仇家遍天下,得罪了不少人,還都是些不會武功的平頭百姓,夠俠義。”

瞧以諾大有舌戰群儒的意味,夏憶不禁促狹地給梁承勳遞去一眼,暗示他教得好。對方卻只淡定喝茶,學他一般做出個隔岸觀火的悠閑樣。便叫人狐疑,不知梁承勳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而廳堂中激戰猶酣,雙方猶自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人家喊:“如今人死了,任你空口胡編,我們也只能偏聽偏信。”

以諾辯:“人在做天在看,我家公子一不求財,二不貪名,成天忙的就是些紙上的數目字。季旭自己不搞鬼,又怎會叫人抓住把柄?你說我編,怎不看看他家地窖擡出來的金銀有幾箱?自己生來耳不聰目不明,素日裏能少編排我家公子幾句閑話,就算以正視聽了。”

人家冷:“說到底,你仍是拿不出人證物證。單憑着一張利嘴巧舌如簧,焉能服衆?”

以諾笑:“哼哼,有物證也是交與莊主審度。真想拜看,不妨求求你家莊主,看他是否有閑心取出來容你一觀喽?”

此言一出,一片嘩然。

以諾的話就連夏憶都感錯愕,等回過味兒來,立即扭頭瞪圓了眼睛看梁承勳。果然,他貌似端茶品茗,一張臉掩在茶盞後頭正竊笑。夏憶便知自己被算計了,今日梁承勳居然破天荒不想當這個惡人。

枉夏憶一直自作高深,裝得渾似糊塗對底下人的事一知半解的懶樣,卻被以諾寥寥幾語生生拆穿。也讓人明白到,梁承勳走的每一步都是有思量有尺度有靠山的。

明白的人裏頭,有不少心底起了波瀾。比如尤烝,此刻就惴惴難安,身高馬大功夫了得的漢子,在這涼爽的秋日居然滿額汗水,甚是稀奇。約摸除了夏憶和梁承勳,再沒別人知道他汗從何來了。

正愁收場,攪了局的以諾還要故作天真,大聲催促:“夏莊主,我家公子累死累活替您了了贛南的煩心事兒,卻是吃力不讨好反成了箭靶子。瞧這架勢,諸位英雄似恨不得把我家公子生吞活吃了。您行行好,把那些個清單啦人家簽字畫押的證言什麽的都拿出來現現眼,還我家公子一個公道清平。”

莊主大人心裏頭堵得恨不能嘔二兩血出來,狠狠瞪他一眼,一擺手:“下去下去,啰裏吧嗦說這麽多,又臭又長,不要你講了。”

以諾忍着笑意,正經鞠了一躬,腳步輕快地蹦跶回梁承勳身邊站好。反觀夏憶,全不似方才那般閑散惬意,當真斂了倦怠收了惰氣,正襟危坐起來,瞬時透出威儀。

“好吧,既然話都說開了,我也不瞞諸位!子繼這次去贛南,純是我授意。至于起因麽,都只為淩家少當主的一封親筆書信。”

底下立即炸開了鍋。

“淩家?!”

這兩個字對在座每個人來說都不陌生,甚至帶來巨大的震撼與威懾。夏憶對各人的反應顯然很是滿意,臉上堆起惡作劇般的壞笑。

“對,淩家,風鈴鎮上的淩家。”

有人忐忑問來:“淩家确是江湖一鼎,可他們的勢力多積聚在北方,在江南只同金陵馮氏過從甚密,與慕霞山莊素無恩怨瓜葛。少當主一紙書信,所為何來?又與季堂主的舞弊有何關聯?”

夏憶居高臨下,雙睑半合,嘴角邊挂起一抹高傲的冷笑:“哼,既無恩怨,自然不是戰書了!淩家是江湖名門,也是生意場上的大戶,主事貿易。淩家采買的貨天南地北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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