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圈,能叫江南的人穿上關東的裘皮,叫滇緬的人吃上江浙的海貨。說得再清楚些,慕霞山莊在贛南種植的柑橘每年也得靠淩家的商船往北銷。如此一來,諸位該是能對少當主的意圖知曉一二了吧?”

“難道是為了柑橘生意上的利潤?”

“淩家并非只做柑橘生意,少了贛南這點進項,人家照樣玩兒得轉。關鍵是人家指我們壞了生意場上的規矩,敗了江湖道義。”

“什麽?太放肆了!憑他淩家勢多大,也忒是不把我們慕霞山莊放在眼裏了。那少當主不過未及弱冠的黃口小兒,仗着老子的威名也敢這般言語無狀,實在狂妄至極,可惡!”

通常頭一個激動跳起來叫罵的,都屬唯恐天下不亂的莽夫,順便也表表自己的忠心,做得好像随時能豁出性命去捍衛一樣,真點他出列,保不齊就吓濕了褲子。夏憶最不耐煩空泛的奉承,毫不保留遞過去涼薄的一瞥。那人自覺無趣,只得悻悻坐下。

也有穩重些的人,不急于發表意見,知道禮貌詢問:“不知那少當主緣何這般指責?可是有确鑿的證據?”

“要什麽證據?人家就是活見證。淩家商行在贛南收的柑橘較往年足足漲了一倍的價,且是只此一家別無分號。他們派去別家農莊收貨的人都空手而回,回報說一早就叫慕霞山莊的人給強買去了。我就奇怪了,在贛南我們從來只管自種自銷,幾時多了項二販子的營生?既然開張怎麽掙的銀子我就沒見着呢?這事兒是不是得查清楚喽?”

莊主這樣問,哪個敢說不?忙不疊點頭稱是,廳中一片附和。

夏憶高興了,撫掌道:“嗳,查賬這種事,那肯定是要子繼去的!反正他每年去核帳,就關照他順便留心一下。不想,一留心就竟叼出個季旭來。哎,老尤,”他轉頭沖着角落裏的尤烝,“季旭是你的心腹,這麽些年你就沒覺些異樣來?”

被點了名,尤烝不好再垂首賣乖,卻一時間又不知從何說起。若辯稱不知,堂上衆目睽睽,恐怕無人肯信。若說知曉,等于承認季旭的舞弊他也有份,少不得要連坐。原還怨恨梁承勳斷我臂膀阻我財路,暗地煽動衆人一起聲讨,縱使不成也殺一殺他的威風。卻不料此事內情種種,不但莊主夏憶一清二楚,竟還牽扯了淩家的一份計較,真真騎虎難下。

偏夏憶還貌似認真地追問:“怎麽了,老尤?大半天不說話,莫不是你也被底下人蒙在鼓裏了?”

尤烝支支吾吾:“呃,啊?喔,是,是呀!”

“嗨,我就說嘛!老尤是老人,任勞任怨給慕霞奔波了那麽多年,豈會做出這等欺上瞞下、中飽私囊、辱沒夏家名聲的事兒來呢?行了,我不為難你了。這啞謎打得夠久,今日我就給諸位個交代,借這一趟,也澄清些誤會。”

打诨過後,夏憶猛地挺直了腰,從位子上站起,立在階上,氣勢巍峨。

“淩容寧信中所書,與子繼後來查實的都是一件事。望京堂堂主季旭打我慕霞的名頭欺行霸市,低價從果農手裏強買,再高價往商販手上強賣,得來的利潤都進了他一人的口袋,壞的卻是我江南夏家的清譽。時值尤舵主出征賀蘭無暇分身,子繼請示于我,我便做主叫他拿人。‘十狼衆’的人是我調去的,‘如遇反抗格殺勿論’的令是我下的,所有的部屬行動都是我的授意,子繼只是嚴格執行而已。”

話到此處停了停,夏憶冷眼掃過底下衆人,擡手一指梁承勳:“他,梁子繼,被你們又恨又怕了十年,我知道你們怕他什麽,更知道你們為什麽恨他。但扪心自問,不茍又何懼公堂?若是心中無鬼,你們何須怕他躲他厭他,甚至恨他入骨欲除之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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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咆哮,随之而來是一卷書冊,被夏憶揚手擲下高臺。落地後看清,只是本賬冊。

“要看盡管看去!”

無人敢拾起。

夏憶喊以諾:“拿給各位英雄前輩過過目,賬本裏寫的什麽!”

以諾依言拾起賬本,随意走來走去央人看賬,都被讪笑推辭。最後去到尤烝跟前,他抿唇默了默,倒肯接下來翻一翻。只一眼,大驚失色。

“這——”

夏憶知他看懂了,挽袖負手,自高處睥睨。

“想不到賬抹得這樣平吧?別不信,子繼去收賬,不止查你們,也是幫你們。話再說白些,我這兒不是朝廷,不管捉什麽貪官污吏,有錢大家賺,所以你們每年從賬上克扣點我都睜眼閉眼假作不知。而子繼做的,就是費心把你們那些錯漏百出、自以為天衣無縫的破帳給填平補正。為的什麽?就是圖個太平。錢財乃身外物,夏憶不在乎那些瑣碎銀子,散出去只當送人情。只一條,別糟污了慕霞山莊的招牌。那季旭入我門下不過三年,年年賬上有虧空,我都能放任。他只道我昏聩無知,便愈發大膽,不止錢財,就連整個贛南的果市他都要收在囊中。暗地裏招募些地痞惡霸做打手,威逼恐吓果農,欺淩街邊小商小販,扛着白道的大旗幹盡邪道的龌龊事。我若不清理門戶,江湖正義之士還只當慕霞山莊自甘堕落,成了江湖敗類的巢窟。

“武林同道的非議倒還罷了,淩家可擔着官面兒上的買賣,得罪了淩家就是得罪了宮裏的買辦,朝廷一紙公文抄沒,大家都得去吃牢飯。貪也得有個底限,勿要貪得黑了良心,貪得丢了性命。”

廳堂裏鴉雀無聲,莽撞的穩重的都掂量起了心中那份“鬼”,看它是否已黑得不能要不能救。真的坦蕩蕩一身磊落的,都直直看着尤烝,不信與鄙棄毫不遮掩挂在各人臉上。也有一些人在揣度夏憶的心思,好奇他留下尤烝的動機。畢竟,一句“不知”是無法糊弄明白人的心眼的。

“老尤啊!”夏憶聲音中的清冽瞬間劃破了屋裏沉寂的壓抑,也讓各懷鬼胎的人不設防,俱都驚了一跳。

尤烝慌忙應道:“在、在……”

“季旭是你舉薦的,我也知你同他情誼深厚,故而對子繼處理此事總歸心懷芥蒂。不過大丈夫做事總得分個是非曲直,季旭當真死有餘辜。好在,他最後也算有些骨氣,能将所有罪過都扛下來。人死了,罪過也就消了,那我們活着的人是不是,也可以讓這場風波過去了?”

不過去又能如何?夏憶分明是在警告——季旭将罪過扛下來,言下之意他并非罪魁禍首,僅是個替罪羔羊。換言之,夏憶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明白,可也什麽都不想說,不想計較了。他叫尤烝老尤,省略了職銜沒有敬稱,如過去一般親昵。因為彼此是故交,尤烝是老人。那便用往日的功勞抵消今次的過失罷!錢都舍得,何況人情?用彼此的交情換一次徇私,夏憶是在逼尤烝,也在威脅他:只此一次,絕無再赦!

要活命,最重要是能屈能伸。叫人攥着把柄,不服軟又能如何?尤烝是明白人,立即換上了謙和的笑,沖着梁承勳一記抱拳以禮。

“尤某用人不當,誤會了梁公子,實在慚愧!适才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公子海涵。”

梁承勳淡淡笑來,坐着欠了欠身:“哪裏!尤舵主言重了。”

面子上的一笑泯恩仇,骨子裏的酸甜苦辣鹹。于梁承勳,是唇槍舌劍争鋒相對後的疲憊與無奈;于尤烝,是得蒙大赦的慶幸與不安。彼此都暫舒了口氣,又都心思沉重。畢竟,過了今日,還有明朝。

梁承勳累了,一直緊繃的神經松懈後,愈加感到身體上的不堪重負。擡眼望窗外,日已西沉,“向晚居”的門楣窗棂上開始彌漫金紅色的美霞,這一日光陰便正如那餘晖,也是向晚了。

自覺該是功成身退了,梁承勳徑自套上手杖,緩緩站起,向着高臺上的夏憶躬身施禮。

“該辨明的都辨明了,屬下身感不适,特向莊主辭行。”

“子繼,”夏憶幾乎飛身而下急急奔到梁承勳近旁,一把攥着他腕子不放,“不許走!年年不等會開完就跑得沒了影兒,難不成我這兒是龍潭虎穴呀?這回不留上十天半個月,我絕不答應!”

梁承勳拍拍他手:“呵,你怎麽總像個孩子?既是要留,也得容我先安頓下來吧!”

“安頓什麽?你的屋子我一早叫人收拾好了,打小住的,別說不認識路啊!還不信了,這偌大的莊園,倒不如客棧的小間寬敞舒服?”

梁承勳怔了下,微微蹙起眉來,神色間似頗感為難。

夏憶咋呼着:“喲,喲喲,瞧這委屈樣的!知道你想什麽,小淵不在,和姑媽回明州料理些家事。至于麽?小淵也不是牛鬼蛇神,為了躲她居然寧願住客棧。你這還病着呢,燒水煎藥的,客棧裏能給你照顧周到了?我不管,敢走一個試試,我捆了你。”

看樣子夏憶是鐵了心要留人,知他的人都曉他固執起來的堅決,只能依從。梁承勳嘆了聲,點頭應允,這才讓夏憶放心撒手。

又囑咐:“你先歇着,等這裏散了我再找你敘。”

言罷,擡手雙擊掌,門外立時有人跪候聽命。

“吩咐下去,好生照顧梁公子。敢有怠慢,定不輕饒!”

“是!”

仆人唯唯諾諾着領命而去。梁承勳對夏憶的小題大做報以埋怨的一眼,随後攜着梁以諾轉身出去。

如進來時一般,這一屋子的江湖人又開始用注目的方式恭送梁承勳的離開。只此刻,他們眼中不再含有深深的惡意。也許冷漠也許不解,但至少,不是鋒芒在背,落得個自在。

快行到門口時,冷不防停住,梁承勳看着足前橫生出來的一條腿,牽唇苦笑。

“啊呀,對不住!坐久了腿麻,活活筋骨,沒想到擋了梁公子的必經之路。”嘴上說着抱歉的話,那一雙腿卻仍長長伸着擱在原地,半分不曾挪動。叫人不免覺得這人無禮嚣張。然而他的嚣張實在由來已久,且還有嚣張的資本。

——薛傲群,滄州人士,“開山掌”嫡傳弟子。早年間,靠着一雙碎石裂岩的鐵掌在江湖上立足不敗。好勇鬥狠,貪杯愛色,雖未入邪道,只因其為人性格狂傲,脾氣暴躁,世人對他的評價也就褒貶不一。兩年前酒醉後挑戰夏憶,狼狽慘敗。他倒不以為恥,更主動投到慕霞山莊旗下做了同盟。

對于此人的接納,山莊內也曾有過異議。例如方允、袁通舉、廖旻等叔伯長輩都覺得此人野性難馴,養着他無異于養虎為患。而夏憶則提倡因材而用,混人盡可以去做混賬事,也免得髒了幹淨人的手和心。如此,便收下了他。

兩年裏,薛傲群打着正義的旗號殺了不少,也勝了不少。夏憶賞罰分明,從不吝啬給予他的褒獎。是以,把他得意得越發跋扈,俨然成了“慕霞”的二號人物。然而,自诩的榮光和實際的敕封到底有出入。他意識到,無論怎樣表現,在自己和夏憶之間總擋着一個梁承勳,那一個,才是莊主大人最倚重的肱骨棟梁。

有人的地方就有階級,有階級就有争鬥,每一個都想往上爬,都想在人之上,都喜歡俯視。今日夏憶當着衆人說山莊一半是梁承勳的,豈止是一人之下,分明一字并肩。因此薛傲群更讨厭梁承勳了,比這屋裏任何一人都要強烈,簡直讨厭到忍無可忍。即便意氣之争,他也要讓梁承勳在自己面前低頭,一次也好。

已習慣面對他人敵意的梁承勳,自然領悟到了薛傲群幼稚行為下顯露的挑釁。也許以往,甚至只要不是今天,他依然會選擇隐忍。偏偏此時此刻,他已放棄過當惡人,便不在乎争一口氣。

于是衆人聽得铿锵一聲,細看時,梁承勳手中的鐵杖已釘住了薛傲群的鞋頭,不偏不倚,不歪不斜,就抵在腳趾頭前,未傷皮肉分毫。

“借過!”他挑起半邊眉,嘴角挂着從未見過的不屑與嘲弄。

這般輕視怎不叫薛傲群氣血上湧?正想撤回腳來,卻無論如何拔不動腿,竟是被梁承勳以內力強阻。登時怒急,也運了勁相抗。

此情此景若是外行人見了,恐要覺得莫名,直狐疑這兩人是中了邪,不然怎會一動不動,斷然不會了解對峙中的暗流洶湧。

高手比拼,勁氣足可摧花斷株,若非懷着同等或其上的實力,近得他們周圍十步必會五內俱震,吐血而亡。那樣的淩厲不是一只脆弱的短靴可以承受的,在強大的對抗力中撕扯,靴子被生生撕裂成兩段。

意外的慣性,着實叫薛傲群措手不及,身子不由後仰倒翻。情急下他另一腳奮力頓地,堪堪将身形穩住,沒有連人帶凳子翻在地上。定神後看梁承勳,卻是紋絲未動,甚至都不曾搖晃一下,手執的鐵杖下還壓着半個鞋頭。

“多謝!”

同樣惜字如金的致意,梁承勳緩緩拎起了鐵杖,叫人們看清了鋪地的青磚上被釘出的圓洞,也叫人明白到,原來打從開始,薛傲群便已然輸了。

留下了足可供人議論傳揚的咋舌表現,梁承勳猶是那樣瘸着腿一步一拖,不緊不慢地出了屋門。沿着回廊一路前行,拐到無人處站定,慢悠悠擡起一只手擱在半空,身後的以諾會意,忙過來攙扶。

“公子也真是的,居然同那下品的人置氣,平白傷了自己的身子。”

梁承勳笑卻玩味:“呵,人總有忍無可忍的時候!”

☆、第貳幕、谷雨

作者有話要說: 再修文就剁手!!!!

夢都是人失落的記憶,醒着時不願記起,渾噩時難以抛卻,在真實與虛幻間轉換,随着歲月流逝而日漸清晰。

那一襲水藍色搖曳生姿的紗裙,折一朵梨花佩戴發隙的嬌媚,不施粉黛也能兩頰帶桃紅的少女麗質,都是夢中人永遠定格在過去的清晰。

巧笑嫣然的人兒回眸凝望,擡起纖手吟吟相邀。

咫尺的距離呀,卻總也觸不到!急切中快步奔跑,佳人竟也莫名向後退去。追逐在無果中變得徒勞,那唇邊的莞爾也成了缥缈的虛妄。

于是停步了,不再奢望能夠企及。于是那人兒不笑了,眼裏的星輝在傷感中變冷。她只是執着地敞開胸懷等一個擁抱,等來的卻是心口上氤氲開的一朵豔紅。她失望了。那豔紅便瞬間擴散開去,将水藍色的紗裙都浸染。

刺眼的紅,宛如新婦身着的嫁衣,襯得發間的梨花更加如雪無暇。可是風帶起的卻不是花的芬芳,而是血的腥香。

血染梨花紅,薄命人殇!

絕望彌漫成心驚,痛得叫人清醒。猛然睜開眼,虛脫中慶幸那不過是一場駭人的夢魇。

“子繼?!”夏憶望着床上突然驚醒的病人,一臉憂心忡忡,“惡夢?”

梁承勳穩了穩神,承認:“唔!荒誕得很,不值一提。”仿似怕被問及夢境裏的內容,他急忙給出了定論,并嘗試坐起來。

夏憶按下他:“別忙起來!才退了熱,好好躺着。”

聽人規勸,梁承勳便又乖乖睡下了。夏憶全沒了莊主樣子,親切溫厚,與尋常人家兄長無二,更俯下身仔細給梁承勳掖了掖被角。

梁承勳有些赧然,便随意尋話問他:“來很久了?”

夏憶就在床沿坐下了:“還好。你也知道,那群吃閑飯的煩得很,好容易都打發了,來了就聽以諾說你起了低熱。正想着差人去請郎中,又看你出這一頭汗,燒倒似退盡了。還有哪裏不爽利的?到我這兒可別死撐,盡管找最好的大夫醫治。”

“治什麽呀?還不就是那些老傷老病,一年拖一年,一年不如一年罷了。”

“不如不如,也好好地過了十年。我看就是累的!以諾可全告訴我了。不就遲來幾天麽?犯不着為了旁的人碎嘴的閑言辛苦自己。快馬加鞭,還不走官道,你這不是作死麽?就你這樣,居然又去跟那痞子鬥氣,胡鬧!”

責備是因為關切,自知理虧的梁承勳抿嘴一笑,透着腼腆,與下午向晚居裏頭清冷倨傲的樣子判若兩人。

說着話,出門換水去的以諾端着盆進來,将剛才的一番話悉數聽進,立刻護起短來:“真好意思說!公子不過晚了半日,那些個牛頭馬面就不依不饒。剛才那麽熱鬧,您莊主大人有說過一句打圓場的話沒?不是我抖落幾句實話,公子怕是早被您嘴裏那些‘旁的人’給吃得不剩渣子了。”

“嘿,你這鬼滑頭!讓子繼寵得越發沒大沒小了。別以為子繼在我就不敢收拾你啊!”

以諾滿不在乎地拿鼻子哼他一聲:“以諾又不是你家的下人,我姓梁,除了公子,我對誰都這腔調!收拾我?那也得看我樂不樂意讓人收拾。”

夏憶誇張咋舌:“啧啧啧,子繼,他都這樣了你還不管呀?小心哪天爬你頭上去!”

聽他二人鬥嘴,梁承勳只是笑,半點沒有約束侍從的意思。夏憶不抱怨倒罷了,他一說求援,梁承勳反而火上澆油幫襯起了以諾。

“不過是小諾一人數落了幾句,你就氣急敗壞的。我這些年被人橫挑鼻子豎挑眼,又跟誰去訴冤?小諾消遣你,正好給我解氣,我要賞他。”

以諾得了聲援,開心地哈哈大笑。

夏憶起身叉腰:“好啊,胳膊肘向內拐,打量我雙拳難敵四手吶?這就修書讓小淵回來,看你怎麽躲?”

“哎!”

梁承勳顯然拿夏憶的話當了真,慌忙坐了起來,一伸手扽住他袖子,生怕他跑了。

不曾想到一句玩笑能激起對方這麽大反應,夏憶不覺錯愕。随即,澀然苦笑。

“真要躲一輩子麽?”他又坐下來,認真地看着好友,“明知道她跟你一樣犟,你活着,她會一直等的。”

梁承勳目光回避,克制着聲音裏的情緒:“那就等到我死!沒名沒分,總好過鳏寡孤獨。”

“可已經十年了。”

“不會有下一個十年的。”梁承勳撥回視線直望進夏憶眼中,“別那樣看我。事實就是你現在看到的樣子,我撐不了多久了,所以才不能繼續陪你做好壞人的游戲。剩下的時間不多,容不得我慢慢等待尋找,如果那個人想繼續躲下去,那我只好引蛇出洞逼他出來。”

夏憶懂得,卻很痛:“又要拿自己當誘餌嗎?子繼,把複仇的事交給我來完成!你放下這裏的一切,去陪陪小淵,一起開開心心過幾年,好不好?”

梁承勳微側了側頭,古怪地笑了一下:“是小淵陪我才對。”

夏憶目光閃了閃,偏過頭去不敢看他。

“阿憶哥,謝謝了!我知道,這些年老夫人一直在逼你。夾在我和奚家中間,你很為難,卻始終在維護我。一個人在外面雖然累,但是很自由,也輕松許多。”

“說不上維護,只是我太了解你。逼急了你敢死去,那小淵就真成寡婦了。倒不如順着你,無非挨姑媽幾句罵。說到底,她罵我也是心疼你,都是為你好。子繼,”夏憶側過身來直面他,“回來吧!別管外頭的事兒了。咱好好養着,安安心心過日子。管他活得長活不長,江湖裏頭幾時有過萬年長青的命?活得高興,才叫活得值!”

梁承勳直直望了他片刻,平靜反問:“那要是沒有你,沒有慕霞山莊了呢?”

夏憶一愣。

“我活得好,我們活得好,這裏每一個人的生活安定都系于你的安危之上。慕霞是靠山,你就是山脊啊!那個人害我至此,最終的目的是要擊垮你,擊垮慕霞。我不過是個卒子,就該聽命于你的馬前,誓當效死!你才是那個不可以受到絲毫傷害的主将。無論如何,我不能讓他害到你!”

“誰要你去死?!”夏憶霍地站起來,焦躁地在床前踱步,胸膛劇烈起伏,“十年了,你恨他,我比你更恨他。因為他把你害得這副樣子,把小淵的幸福擊得粉碎,我恨不得生啖其肉。如今你說要引蛇出洞,好,我依你!但你能不能留點事情讓我去周全?不要總是這樣想到了就做。今日你在堂上立威以為敲山震虎,就不想想萬一那不是只虎,而是頭喂不熟的狼呢?十年蟄伏,他肯輕易把精心藏起來的大尾巴再露出來?”

“呵呵,”梁承勳笑容裏帶着些許陰鸷,“尾巴不肯露,爪子可已經伸出來了。”

“子繼?”無論是梁承勳的笑還是他的話都讓夏憶心頭一凜,“來的路上究竟遇到何事?”

梁承勳本欲解答的,奈何言未出口卻先急急咳了幾下。一旁的以諾早有了準備,過來時臂上已挂着罩衫,輕展開,給梁承勳搭在肩頭。

“二位爺快先別争了!再要緊的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的。公子出這一身汗,衣裳想是濕透了,趕緊換下吧!別叫賊風吹了受涼,又有反複。”

總是伺候人的最有心,半嗔怪半關切的給個提醒。夏憶本來也在意那幾聲咳嗽,便不好意思計較方才的對話,一個人坐到外間桌旁發愁去了。

這邊廂,梁承勳在以諾的幫襯下褪去了汗濕的薄衫,光溜溜袒露半身。夏憶無意擡頭看見,不免心上抽緊。

瘦,幹,柴,單——多寒酸的形容詞,只要能想到盡管往梁承勳身上套用,絕不會覺得不貼切不匹配。以諾手執幹巾,順着脊柱往下撫過每處猙獰的傷痕,一寸一寸小心輕柔地給梁承勳擦去殘留的汗液。

夏憶覺得自己真是同梁承勳聚得太少了!以至于忘記了摯友的身軀是那樣的千瘡百孔。這一具殘軀本是梁承勳最羞于暴露人前的,是恥辱,且深恨。當年替他換藥時臨淵落下的淚;還是小孩子的以諾一瞧見他身上的疤瘌時情不自禁的戰栗;劫後餘生重逢時,自己看着殘破不堪的他放聲痛哭的崩潰,這一切感傷的記憶,夏憶始終刻骨銘心,跟梁承勳一樣不曾有一日忘記過。

然而善良的人總習慣悲憫,每個人都把梁承勳身上的痛當成自己心裏的傷,反而用自己的同情傷了他的心。所以梁承勳才要躲得遠遠的,把自己連同這具身體都放到親近的人看不見的地方,關住自己,也堵住他人的淚。

終究,這一刻,再躲不掉堵不住,梁承勳不得不在夏憶的注目下褪去遮擋回憶的最後一層布帛,接受來自親朋的熟悉而又刺痛人的悲憫目光。

瞥見梁承勳暗自緊握的雙拳,夏憶驀地意識到自己的殘忍。對傷害的直視,遠比回避更下作。他慌忙低下頭去,扭過身子,只讓視線落在自己腳尖。燈火照在牆上拉出好長一個陰影,默然的垂首仿佛是無聲地致歉。

梁承勳看見了,眉間動容,謝意不說,彼此也是懂的。

沉默時候,有人輕叩門扉,叩三下停一停,緩慢而有禮。

夏憶沉聲自威:“什麽人?”

“呀!”外頭的人立即辨認出是莊主在問話,不自覺驚呼一聲,忙回話,“回莊主的話,婢女莺子,是管家指來專門伺候梁公子的。公子的藥煎好了,婢女不敢耽誤,打擾莊主與公子敘話了!”

“是我讓她幫忙煎藥的。”以諾證實了婢女的說言,更擅自喊外頭的人:“進來吧!”

聽以諾先于自己下了指示,料想是更衣完畢,一回頭,果然見梁承勳披着單衣靠坐在床頭,一貫的笑意吟吟。

名喚莺子的婢女推門進來,仔細一瞧,見她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人小規矩卻足,端着托盤也不忘先在門口福福身給夏憶見了個禮,半擡頭見人就笑,看着親切讨喜。

夏憶不知道,傍晚時候,梁承勳和以諾剛踏進此處偏院,小丫頭便如春風拂面般笑着迎了上來。開口“兩位公子好”,小嗓子實在名符其實,好聽得如黃莺鳥的歌唱,喊得以諾難得地露出了羞澀,忙解釋說自己同她一樣,不過是個随行的小侍。結果她毫不見外,立即又改口管以諾叫“小梁哥哥”。從沒受過這般禮遇的以諾,被她的熱情弄得頗為尴尬,甚至有些無措。又想:不過是個稱呼,只要不亂了尊卑,就由得她随意吧!

及至整理行李,準備床鋪,莺子都一直保持着那股勇為人先的熱情勁兒,反襯得以諾成了閑人,真好似“梁二公子”。一直将照顧好梁承勳作為畢生唯一之偉業的以諾,感覺自己的存在感因為莺子而變得稀薄了。掙紮思索過後,實在不忍心說幾句狠話來指責人家出色的工作能力,他便打發小丫頭去替梁承勳煎藥,方才得以安生立命。

此刻,這自來熟的丫頭還似先前那般挾春風帶嫣然地回來,擱下藥碗盡了本分,沖着主客三人燦爛一笑,便乖巧地自行退下。擡腿将要跨出門時又想起了一點請示,她停下來轉身向夏憶讨話:“莊主的膳食要送過來麽?”

夏憶擺擺手:“不忙,下去吧!不叫你們就別來了。”

莺子便走了。門帶上,屋裏又只剩這三人。桌上的藥絲絲冒着熱氣,比這裏任何一人都熱烈。夏憶瞟了眼關好的門扇,心中尋思好回頭定要關照管家給小丫頭漲一級月俸。

梁承勳不急着喝藥,也清楚夏憶惦着之前自己說了一半的話,無心教他費疑猜,還将話續起來。

“說在半路犯病确是實話,我一貫知道自己的情況,總會提早出來,倒也不至于晚了這半日。”

夏憶眉頭深蹙:“有人阻你?”

梁承勳點點頭。

“哪路人馬?”

“不好說。都不蒙面,武功也雜,裝得好像劫道的,不過小諾同他們對黑話居然只能講清楚一半。交起手來小諾還發現,他們中有人竟然穿的馬靴。這時候又是在江南,誰會穿着馬靴在街上走?”

夏憶抱臂在胸前,手指摩挲下颚微一沉吟:“會不會是脫走的逃兵?”

以諾否定了這個說法:“不是武靴,鞋面暗紋是拿絲線繡的,遇光顯影,滿天下只有姑蘇繡房裏的繡工能出這樣細致的活。穿得起蘇繡,不會是兵。好馬靴,也不會是一般的盜匪。這人來自江湖,殺公子的買賣,恐怕上家出價不菲。”

嘭——

夏憶一拳捶在桌上,指關節捏得嘎嘎作響,滿面猙獰肅殺:“找死!敢動我的人。”

梁承勳笑有深意:“也許,就是你的人做的呢!我是說,打着你旗號的那些人,之一。”

夏憶眸光變得森寒,雙唇緊緊抿着,橫切出一條鋒冷的線。

“慕霞,有鬼!”

梁承勳點頭:“十年了,他終于開始動了!”

聽梁承勳如此堅信,夏憶的目光竟然有所閃爍,言詞間透露出遲疑:“你真覺得,會是那個人?”

“咦?”梁承勳眼神中顯露調侃之意,“不然是誰呢?噢,是了是了!拜你所賜,這幾年厭我恨我的人着實不少,進了向晚居來的人,十個有九個是存了心要我死的。”

夏憶撇撇嘴:“今日不是給你正名了麽?”

“你正你的,人家未必要聽啊!”

“那究竟怎樣?是他不是?”

“是!”梁承勳驀地嚴肅起來,“不管是不是,我們都當他是十年前的那位‘老朋友’。我不僅要敲山震虎,更要震他這條藏頭躲尾的惡狼。無論他是誰,梁承勳都已備好棺材等着他!咳、咳……”

許是說話情緒太激烈,梁承勳不受控制地咳了起來。以諾趕忙捧起藥碗湊過去,輕撫他後背,助其平息。

好容易緩過來,梁承勳自然伸手去接藥碗,卻落空。擡起頭來看見碗換在夏憶手裏,正煞有介事拿調羹邊攪邊吹,更舀起一匙來喂到梁承勳嘴邊。

他沒喝,一臉哭笑不得。

夏憶不明所以:“幹嘛?”

“我有手。”

好心不被領情,夏憶郁郁白了對方一眼,把碗交回他左手。

梁承勳忍着笑意,就着碗沿兒抿了一口。藥汁方入口,他卻頓了一下,微蹙起眉頭。

以諾有所察,問道:“怎麽了?燙口?”

梁承勳搖頭,微微一笑,說聲“好苦”,随後仰頭喝幹了苦汁。

以諾看着遞回來的空碗,臉上陰晴不定,卻又不說什麽。放下碗,轉而去到卧室的書桌前,開始從案上的一方木匣裏次第往外掏瓷瓶。一個瓶子一個色,列在桌上熱熱鬧鬧倒挺好看的。誠然,它們并非純用來觀賞的,以諾正挨個兒從瓶子裏倒出同樣五顏六色的藥丸來。

滿滿一把,光看看都能管飽。捧在人眼前,感覺不像是進藥,而是上刑。夏憶看着梁承勳眉都不皺如數吃完了以諾手裏的藥,臉上的表情一點點扭曲糾結,仿佛自己嘴裏也跟着一陣陣發苦

“天晚了。”吃過藥,梁承勳似倦了,對夏憶下起了逐客令,“你也忙了一天,別盡跟我這兒磨功夫,回去陪陪嫂夫人吧!”

夏憶脫口而出:“她不在!”

梁承勳不無意外。

夏憶才意識到說漏了嘴,遂讪笑起來,“嗨,沒什麽,就是出去躲清靜了!你也知道月如的,一向喜靜不喜動,總不習慣江湖草莽的吵鬧。平日偶有人來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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