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也罷了,逢上這種大集會,她恨不能在屋外砌面牆,看不見也聽不着。”
梁承勳了然:“呵呵,你知足吧!她能答應嫁你,已是忍人所不能忍,即便到了今時今日也只是躲出去罷了,沒有同你鼻涕眼淚地作天作地,何其端靜娴雅。你有福啊!不過總要多嘴提醒你一句,她雖是慕霞女主人,畢竟女流之輩又不懂拳腳功夫,孤身在外,你可千萬小心着!
“嗯,就知道你這厮向着她!”夏憶皺皺鼻子頗不服氣,“你道她一人走的?才熱鬧呢!跟着姑媽和小淵一道去了明州,還把你兩個幹兒子幹女兒也帶走了。袁伯伯領人護衛着,捎信回來說一切平安。最慘的是我,真正的孤家寡人,獨守空房好可憐哦!”
“噢——”冷不防,邊上的以諾拖了個陰陽怪氣的長腔,“怪不得死拖活拽留下我們公子,原來是有人漫漫長夜孤枕難眠喲!”
夏憶一腳踢出去,被以諾靈巧避開,逃到安全距離外嘻嘻笑。他扭頭對着梁承勳氣憤不已道:“你的人,你管不管?我可真動手了!”
梁承勳氣定神閑地聳了聳肩,可把夏憶氣堵了。瞪圓了眼睛,卻硬是沒下手去教訓以諾,反又回來重重往床沿上一坐,嘟着個嘴跟孩子似的鬧別扭。
梁承勳禁不住笑他:“夠沒夠?長不大呀?”
夏憶反駁:“你們欺負人!”
撲哧——
梁承勳和以諾終是沒繃住,很不客氣地笑彎了腰。
任憑人取消,起先夏憶還挺一本正經地兀自生悶氣。到了後來實在也裝不下去了,自己扶額悶笑起來。
“娘的,你就是我克星!滿山莊的人都敬我是活祖宗,就你倆總要損我貶我,出我的醜。”
梁承勳無辜地攤起手:“自個兒不正經,怎好賴別人?我卻覺得平日裏叫人奉承慣了,才養出你這麽個無拘無束,成天耍橫不肯長大的無賴來!哈哈,咳、咳——”
也不知是否笑得厲害嗆着氣,梁承勳又掩嘴好一陣咳嗽。此時藥也服過了,門窗緊閉不透風,夏憶實想不出止咳的良方,便也學着方才以諾的樣子給梁承勳撫起背來。
緩過一陣,止了咳,梁承勳按住夏憶,半真半假地笑說:“行了!這樣子能好,我還吃藥做什麽?”
夏憶攥起拳頭:“又說沒良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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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謝謝莊主大人了,好意心領!您要是真關心我就別賴着了,回你自己屋去歇息。或者,今夜你其實想我陪你睡?
夏憶一瞪眼:“美得你!要陪也找個絕色的美人兒銷金帳裏會巫山,老子不好龍陽,才不要你這臭男人。”
話是這樣說,夏憶心裏委實不忍繼續打擾病人安歇,便當真起身往外走。只是才走兩步,就聽身後響起一聲戲谑:“莊主慢走!”立時停住,轉頭氣哼哼指着梁承勳命令:“不許叫我莊主!”
“那叫什麽?”
“少裝傻!以前怎麽叫的?”
“以前啊?”梁承勳翻起眼故作思索,“想起來了!黑皮哥。”
“哈哈哈哈……”伴着以諾放肆的笑聲,夏憶的臉憋得通紅,一瞬間移動身形搶到以諾身邊,終于成功擒獲了這沒大沒小的小侍。一手勒住他脖頸,一手扯他的笑臉,咬牙切:“收拾不了子繼還擺平不了你?”
以諾笑得停不下來:“哈哈哈……啊,疼!哈哈,黑皮,黑皮,哈……”
少年眼角挂起珠淚,實不知是疼的還是笑出來的。一個勁兒喊疼,卻也不見讨饒求救,反而聲聲念着夏憶童年時的外號。直把他氣得牙根癢,索性拿指往他腰上一戳,封了穴位将他定在當場。
“笑呀,繼續笑!”夏憶一下又一下不痛不癢地在以諾臉上扇巴掌。以諾大叫:“不帶這麽玩兒的。知道我功力淺就點我穴,勝之不武!”
“老子就喜歡恃強淩弱,誰讓你功夫不到家?嘴碎多說一句試試,點你啞穴。”
“你,公子救我!”
以諾終于開口求饒了,這讓夏憶很是得意,兩手抱胸擺出個挑釁的架勢,等着梁承勳收場。偏對方一聲不吭,勉強笑了一下,居然眼一閉頭一歪栽在床上,登時吓壞了站着和被迫站着的兩人。夏憶慌忙上前搶救,移動時衣袖自然拂過以諾胸前。便是這仿似不經意的撩動,以諾已然得了解脫,跟着趕到床邊。
二人合力将病人抱起,以諾下意識去探鼻息,夏憶習慣性扣人脈門。不料只聞聽一聲輕笑,梁承勳自己好模好樣端坐起來。
夏憶跳起來:“短命的,這種玩笑也敢開,險些叫你吓死!”
以諾也哀鳴:“阿彌陀佛老天爺!公子以後可不敢這麽捉弄人,小諾腿都軟了。”
被耍弄過後,鬥氣的兩人倒是同仇敵忾了。
然而說歸說,總是關心多于責難。以身之疾,誘心之善情之切,梁承勳這一着說用心良苦也可,說用心險惡亦無不妥。畢竟關心則亂,只有最親近的人才最容易被如此把戲誘騙上當。經此一鬧,梁承勳在夏憶和梁以諾心中的地位可見一斑,斷斷不是朋友、主從那樣簡單純粹的。
很多時候,梁承勳自己心裏也常矛盾。他感佩于如此的情深意重,便更怕一旦身死将無以為報,徒增了思念與傷心。這十年他逃避,既避開人,也避開情感。夏家和奚家的人以為他只是躲避未婚妻奚臨淵,但對于夏憶還有這整座山莊裏相熟的人們,他又何嘗忍心別離辜負?卻未料到,分別只是拉長了歲月的跨度,反而讓情這東西随着時間窖藏,濃烈為陳年的醇香。
這般輕易醉人的情,又怎會在意長夜無眠的疲累?
三人在說笑鬥鬧中抛卻了時間,抛卻了江湖的是非,抛卻了過去和現在永不消止的紛争,憶過往,說從頭。
不經意間,更打三遍。
夏憶意猶未盡,但也不得不走了。畢竟梁承勳是病人,他需要休息。
日間明明白白的喧嚣和未見光的詭谲都在深夜裏偃旗息鼓,這一隅偏院更顯清幽,讓人打從心底裏覺得安逸。
只是這樣的夜卻還有人睡得頗不安穩,以諾迷迷糊糊間聽聞不歇的咳嗽聲。他原是警醒的人,一瞬從卧榻上跳起,抽了火折把燈撥亮,急急湊到梁承勳床邊。昏黃中映出的臉已是冷汗滿額,半匐在床邊咳得幾乎窒息。
“公子!”
病發至此,也是少見的劇烈,叫見慣了的以諾都心驚。虧得他一向周到,将救急的藥分了兩處,一份擺在內室随手可得的小匣裏,一份找個錦囊穿了系繩日夜挂在自己頸上。這會兒忙伸手自懷中抽出那錦囊,兩指輕入夾出一枚小紙包,小心翼翼展開,一手穩穩托住梁承勳下颚,快速将紙上盛着的粉末抖進他嘴裏。又怕他止不住作咳将藥粉打出來,狠狠心用力捂上他的嘴,另一手急扣他腕上脈門,提氣緩緩送入。
到底是救急的藥,服下後效果立顯。就見梁承勳掙紮了幾下喉嚨裏便再沒了聲響,人漸漸松弛下來倒卧床上,氣喘如牛。以諾放下手來,将他抱好放平。
主仆二人都好似被猛獸追趕逃命了幾個時辰的弱畜,顯得筋疲力盡。
看梁承勳呼吸始終急促,肺腔裏猶如安了一座破陋的風箱,撕拉呼哧地漏着氣。
以諾急得眼眶泛紅,撫着他心口哀求:“公子慢一點兒!小諾知道您難受,可這藥性子猛烈,您這樣子喘法會叫藥力發得過快,要傷肺的。”
“唔——咳,咳……”
告誡沒對病症産生助益,梁承勳反而又悶咳了幾聲,旋即開始不可遏制地打顫抽搐。這是連以諾都未曾應對過的異樣,一時無措,情急之下一把将對方緊緊摟住。
“怎麽會這樣?公子您應我一聲,說句話吧!哪裏疼了?您開開口,小諾真不知道怎麽辦了。”
“把、把……我……”梁承勳嘗試從嗓子眼裏擠出幾個像樣的音符,卻是斷斷續續不能成句。
“啊?公子說什麽?小諾笨,沒聽清楚。求求您,再講一遍吧!”
以諾的懇求顫抖成一段哭腔,淚水積在眶裏,輕輕一晃便掉落。初時還帶着溫熱,卻在落地的一瞬間冷卻成冰涼,終是暖不了什麽,救不了什麽。也或許正因為那一點無力回天,便使得這晶瑩格外動人,讓垂死的病人也不忍心目睹,拼了力擡起手來,曲指一勾,趁眼角那滴溫熱尚未衰落及時截下。
“不、哭……”
越說越哭,以諾抽泣着答應:“是,小諾無狀了!”
“哈……哈……”梁承勳吃力地吐着氣,說出一聲:“冷!”
“冷?公子是說冷麽?等、等等,我榻上還有兩床褥子。”
秋夜雖涼,倒不至于寒徹骨,各房各屋裏備着的自然只幾條薄薄的秋被。尋常時候,蓋一床足以,陽火盛些的,恐還覺得有些熱哩!然而此種常理在此刻的梁承勳身上顯不出來。為了他那簡短明了的訴求,以諾硬生生給他壓上了三床薄被。仍擔心不夠,索性跳上床扶起羸弱病體牢牢擁在懷裏,用體溫暖他。
“公子可覺得好些了?”
“好、累……”
一字一頓,奄奄一息。氣還在喘,人還在抖,眼神愈見渙散了。
“不要,公子不能睡過去!現在睡了就醒不過來了。”
“不、醒、也、好。解、脫、了……”
“可您還有事情沒做完呀!那個人還沒捉到,您忍心看慕霞山莊遭人暗算?您舍得臨淵姑娘身處險境嗎?”
“淵、兒……”散的魂魄在這個名字前頓駐,放在心裏重複呢喃,直到刻骨。
“對,您的淵兒,您擱在心裏十年不滅的名叫淵兒的燈!”
“我、的、淵、兒……”
萎頓的梁承勳猛然一把攥住以諾的手,寒涼如冰的手指顫抖着扣緊,使勁全力往胸腔裏深吸一口氣,再化作如困獸臨終前的悲鳴。
便是以這般的蒼涼,梁承勳開始了儀式樣的追問——
“還、記得嗎?”
“記得。即使有天公子忘了,梁以諾也會一字一句提醒您。”
“提醒、什麽?”
“提醒您活着為了什麽。”
“活着為、了、什麽?”
“為了這日夜相随的不安和仇恨。”
“它、随了、我、們多久?”
“十年陰魂不散。”
“十年、奔波為、了什麽?”
“為了追兇,哪怕天涯海角。”
“十、年死、去活、來、為哪般?”
“只願我所敬、所親、所愛之人不再遇險,不再離亂,不再心傷。一生一願,拼死相守。願不得償,不忘不棄不死。寧茍活,不超生!”
“寧茍活,不超生!”
“寧茍活,不超生!”
……
同樣的話,叫主從二人一遍遍重複說了一夜,便成了好似信仰般的堅決,能強撐起意志不迷失,能抵禦住痛苦不沉淪。
東方微白時,梁承勳終于又一次從鬼門關闖了回來,力竭虛脫,昏昏睡去。
以諾頹然跌坐在床邊,累得不想挪動。偏着頭枕在床沿,看梁承勳憔悴的睡容,眼角有淚無聲滑落。
每個人都有夢的。梁承勳的夢是一幅美若天成的山水長卷,裏面住着的是最牽記的臨淵。以諾的夢則很蒼白,不是說它貧乏,這裏無需意義的衍生,就是字面的表達。白,飛雪連天,大地一片蒼茫的白。
以諾的夢裏也沒有如花美眷,只有一個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三九天裏提溜個破罐子,凍得瑟瑟發抖在街上乞食。
不記得多久沒有吃東西了,只覺得身體很重,腦筋也不聽使喚。看着迎面好像有人過來,他不斷跟自己說要好好說話,這樣才能有飯吃。可到了近前,兩腳卻不知道停下來,直挺挺朝人身上撞去。
嘭——
小叫花子感到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堵牆,被彈出去幾步遠摔倒在地上起不來。然後就是謾罵聲,還有結實的拳腳。小叫花子連喊的氣力都沒有了,只是趴在地上任人踐踏。再後來,他感覺領上一緊,已被人如捉雞仔兒一樣拎了起來。
“你撞了我,是犯了很重的罪!我要把你關起來。”
于是小叫花子到了一個應該算作囚牢的地方。他被鎖在很暗的囚室裏,沒有鋪板沒有稻草,僅有的一扇小窗,離地約有丈高,根本看不見外面的精彩。
唯一可慶幸的是有飯吃,只要你願意像狗一樣趴在地上拿嘴在食盆裏拱。小叫花子願意拱,能填飽肚子他不介意舍棄尊嚴。何況他本就是乞兒,本就沒有尊嚴了。
小叫花子知道自己是被當成了消遣的玩物。抓他來的人并不急于褫奪他的性命,而是想盡可能從他身上榨取一種高高在上的、将一切都操縱在手的變态的優越感。那些人有時讓他學狗,有時讓他扮豬,有時拿他當活靶練射奕飛刀。每次能活下來的話,他會得到一塊肉做獎勵。
被囚禁的人不知晝夜,不記時長。小叫花子除了能從那扇小窗射進來的陽光推斷這一天是晴是陰之外,這世上的一切于他便都是缺失的。直到,他的囚室裏又多加了一個囚徒。
說來那人很怪,總是笑。明明自己被打得體無完膚鮮血淋漓,還要笑。而且只對小叫花子笑。從來沒人對自己露過那樣的笑,沒念過書的小叫花子想不出恰當的詞來形容。一撇頭,看見地上一小塊從窗裏漏進來的日光,他便雀躍起來。因為他知道那笑像什麽了——陽光。
多了一個人,也意味着可以交談。那人問小叫花子有什麽願望。彼時他正坐在囚室唯一的光源裏,遂擡頭仰望窗外的天,無限憧憬地說:“我想,和太陽之間沒有這堵牆。”
于是那人每天都慷慨地把窗下的位子讓給小叫花子一個人——那唯一可以取暖的方寸之地,自己則坐在陰影裏,對着小叫花子笑得像陽光一樣。
只是這樣的笑終于在嚴酷的刑拷中漸漸衰弱。那人在不被拖出去受刑的日子裏,也只是昏沉沉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不動,不說話。小叫花子奮力把他拖到窗下的陽光裏,難免弄疼他,卻只換來幾聲輕輕的悶哼。
“他是要死了吧?”
這麽深信着的小叫花子開始傷心地苦泣。他很久沒哭了,久得忘了眼淚是鹹的,忘了,原來自己也會難過。他坐在那人身邊,握住他的手,無望地看着他的生命随時間一點點流逝。
小叫花子決定不吃飯了,不再那樣趴着當畜生了。因為他是人,如果不能像人一樣活着,至少死的時候一定要像個人。他決定死之前只做一件事,守着那個人,不管他是死了還是活着。
然而他終究沒能将人生第一次的堅決貫徹到底。
牢門被打開了,進來的不是往常那些兇徒。他們不呼呼喝喝,反倒對那個人很關心,關心到看見那樣一副殘敗的身體時忍不住要落淚,男兒淚。他們動作輕柔地扶起那人放在一方寬厚的背上,不敢有一絲的過激,好像手心裏捧着的是一碰即毀的泥坯,然後,起身離開。
沒人關心小叫花子,沒人多嘴問一聲,他被孤獨地留在了囚室那塊小小的方形陽光裏。他嘗試要追上去,卻站在牢門前踯躅,不知該乖乖呆着,還是從那已經沒有禁锢的門走向外頭。如果出去,又該去向哪裏呢?
正猶豫着,擡頭看見前方離開的衆人突然齊齊停住。背着那人的大漢折返過來,站在小叫花子面前。一只左手越過大漢肩頭顫巍巍伸過來——是那人的手。他是醒着的,嘴角還牽了一弧不易察覺的笑,能看見他雙唇的翕動,聲音很缥缈,卻足夠讓小叫花子聽到。
“來呀,我們去外面曬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