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雲拂問了一個千佛山寺的小沙彌,那小沙彌指了指佛寺後山,說道:“不語一直住在後山無量洞。”

這不語和尚倒是有些意思。

雲拂素來獨來獨往,嫌翡翠在身邊啰嗦便打發了她去鄭氏那邊,一個人出了千佛山寺的後門,只見後山果真有條被踩出來的道路,只是冬季荒涼的很,偶有幾只饑餓的雀鳥在雪地裏覓食。

她沿着千佛山濃密的雪樹林走去,山上怪石嶙峋,積雪頗深,沒一會兒她的鞋襪便濕了,裙角也是濕漉漉的,冷的厲害。

她沿着山路走了許久也沒瞧見什麽無量洞,更沒瞧見聞人玦,鞋襪又濕了,說不出的難受,頓時心情便不好了。這做人真是麻煩,她就應該抓着那小沙彌一起過來,這和尚住的地方忒難找了些。

雲拂腹诽之際,突見東邊有幾只雀鳥被驚吓飛起,隐約有人的說笑聲。

她循着聲音走去,果然聽見有聲音從抱團的大樹後傳來,她瞧着這幾棵大樹生的奇怪,踏足踩了進去,視線突然之間便開闊了起來,只見樹後乃是一個很是空曠的平臺。一個穿着布袈裟的和尚席地坐在雪地上,那和尚眉心一點紅痣,正是景仁帝時期最為重視的不語。

而此時的不語和尚卻很是放浪不羁,脫着草鞋,一邊和聞人玦說話,一邊大口地吃着口中的烤雞。

雲拂只覺得自己也有些餓了,這些天她每天在廣安侯府換着花樣吃各色菜肴,小肚子都吃的有些圓滾了。

“你是誰?”一聲厲喝。

一個錦衣男子猛然出現,雙手如鷹爪扣住她的咽喉,雲拂想也沒想,偏頭一退,整個人便如風般拂袖走到了聞人玦的身邊。

“寧遠,她是我的妾室。”聞人玦沉聲說道,說着去看雲拂身上是否有傷。他今日臉色有些暗沉,穿的也并非是布衣,倒是一襲黑色貂絨鬥篷,整個人的氣質陡然間便有些改變了。

雲拂這一見有些吃驚,她直覺這才是聞人玦本身的面貌,濃墨得如同看不見底的深淵,而非是那吃齋念佛的佛門俗家弟子。

肖寧遠聞言大吃一驚,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又聽聞人玦說雲拂是他的妾室,一時沒反應過來。

反倒是不語和尚嘴裏的烤雞噴了出來。

“你娶了媳婦?”不語揮着手中啃了一般的烤雞,不可思議地叫道,“奶奶的,你都娶了媳婦了,還讓老子跟着你學佛法。不幹,老子不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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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兄,你上哪裏找的這粗魯和尚,不對,你娶了夫人?”肖寧遠大叫一聲,目瞪口呆。

果真人有千面,雲拂有些鄙夷地看了看不語和尚和肖寧遠,若幹年後,這倆個人一個是士族大家的家主,一個是帝王最敬重的高僧,哪裏想到私底下卻是這等模樣,可見歷史都是騙人的。

聞人玦臉色微微沉思,看向雲拂,問道:“你怎麽來了?”

聞人玦對自己娶得這個妾室也是有些頭疼,這個姑娘似乎有些與衆不同,就好似這些年都是生活在深山老林的,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偏偏她也是斷掌之人。

雲拂指了指濕了的裙角和鞋襪,有些委屈地說道:“婆婆讓我過來找你,你看我的鞋襪都濕了。”

聞人玦見她着實被凍到了,小臉煞白的,又是這般單純無辜的模樣,低低一嘆,取下自己身上的貂絨鬥篷給她披上,低沉地說道:“你先披上,等一下回到寺廟,脫下鞋襪來烤一烤。”

貂絨鬥篷上還帶着他的體溫,有股淡淡的檀香味,聞起來令人心安,雲拂頓了半響,剛剛她是在跟聞人玦撒嬌麽?其實她不過是學着戲文裏的人随口一說,卻不知聞人玦會這般照顧她,她孤獨幾百年來,從未有人這般關心過她,雲拂一時之間沉默了。

“你就是雲清揚的妹妹?”肖寧遠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上下打量着雲拂,又見聞人玦對她不錯,也是多了幾分的思量。

雲拂對于雲清揚自然是不認識的,不過跟眼前這個肖家子弟倒是有過幾面之緣,見他和不語和尚、聞人玦在一起,不覺有些吃驚。

這幾個人怎麽湊到一起去了?

雲拂對着肖寧遠點了點頭,轉身對聞人玦說道:“今日布施法會,來了好些難民和其他郡縣的百姓,糧食只怕不夠,婆婆讓你想個法子弄些糧食。”

聞人玦沒有說話,倒是肖寧遠見雲拂是雲清揚的妹妹,他與雲清揚很是熟稔,便笑着說道:“這事我們已經着手在辦了,大約傍晚時分糧食便能運進漳州城來。”

“你們哪裏來的糧食?”雲拂随口問道,有些好奇。如今雪災,城裏的大戶人家只怕都屯着糧食不肯輕易出售,物價飛漲,這冰天雪地的哪裏來的糧食?

不語和尚早就在旁邊繼續啃着烤雞,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話:“這妖孽想要糧食還不簡單,你不知道他整天都睡在金山銀山裏麽?世人不就看重利麽,有錢的是大爺,給老子錢,老子能上山給你們挖紅薯去。”

“吃你的雞腿吧,酒肉和尚。”肖寧遠冷哼了一聲。

雲拂見雪地裏有着一些痕跡,大約是在她來之前,三人在商量着事情,她看了聞人玦一眼。廣安侯府這般富裕?

聞人玦起身,不理會肖寧遠和不語和尚,對着雲拂說道:“走,我送你回去,站的久了,容易生病。”

生病?她沒有生過病耶。

肖寧遠見他要帶着雲拂離開,連忙說道:“等等,嫂夫人,令兄托我給嫂夫人帶了一些東西過來。”

肖寧遠說着便從衣襟裏取出一個錦袋來遞給雲拂,雲拂打開卻是一小疊銀票,疊的整整齊齊,上面的痕印都被小心地抹平了。她心思如塵,頓時便知曉這大約是雲清揚自己都不舍得花,也不知道攢了多久攢下這麽多銀子,生怕她嫁到漳州來吃苦,給她捎了過來。

她這個素未謀面的哥哥倒是真的心疼這個妹妹。雲拂覺得心裏暖暖的,收下了銀票,然後樂滋滋地朝着聞人玦伸出手去,說道:“你娶我的時候應該有聘禮的吧?”

聞人玦聞言愣住,這花轎到了漳州城他才知曉母親弄出了這一出戲,哪裏給什麽聘禮。雲拂見他沒說話,笑眯眯地取過他腰間的一塊玉珏,說道:“這個就權當是你娶我的聘禮了。肖寧遠,你将這個帶給我哥哥,說我等雪化了回家看他去。”

肖寧遠捧着手上的那塊碧綠的玉珏,雙手哆嗦了一下。這塊玉珏他認識聞人玦時便見他一直佩戴在身上,那可是誰都碰不得的,這玉的成色也是極罕見的,價值連城啊。

“聞人兄,這——”肖寧遠說道。

那玉珏是以連環結的方式系在腰上的,一般人絕對不會解,聞人玦目光微沉,這塊玉,還有這個突然出現的斷掌女子,他覺得以往清朗的路遍生迷霧,看不清方向。

“寧遠,你告訴雲清揚,我會帶雲拂去雲府取回玉珏。”他做了一個極詭異的決定,轉身帶着雲拂離開。

這玉珏?肖寧遠突然覺得這玉燙手一般,險些摔了下來,這好東西他可不敢帶着上路,怕被搶呀。

“我說你墨跡啥,不就是塊石頭嗎,就瞧不起當官的,去,給老子瞧瞧聞人玦的糧食到了沒有。”不語和尚在一邊不屑地說道。

肖寧遠恨不能一腳踹了這酒肉和尚,這貨懂個屁,這東西跟了聞人玦多年,聞人玦的意思是往後都要罩着雲清揚那小子了,雲府要是聰明能攀上這棵大樹,帝都的格局又要變化一下了。

雲拂被聞人玦拉着離開這後山一帶,聞人玦走的極快,她雖說行動力比一般的閨閣女子要靈敏輕快的多,但是雪地難行,她看着聞人玦拉着她的胳膊,沉吟了許久,突然問道:“你不是出家人,可以這樣拉着我麽?”

戲文上都說男主授受不親,聞人玦是要出家當和尚的,這不是犯了色戒?她雖然以前是個魂魄,不知道自己長得什麽樣子,不過眼下這具身體用的極好,長得還算是标致的。

聞人玦聞言腳步一頓,偏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勤學好問的模樣,只覺得頭疼的厲害,倒也沒放開她,按着額頭說道:“雪地難行,你要是摔倒了又是一樁事,還有我修習佛法,一心向佛,卻并不算是出家人,至少目前不算。雲拂,你這些年都是如何生活的?”

原來是個假和尚呀。雲拂鄙夷了一下,他這出出的弄得廣安侯府雞飛狗跳的,倘若不是他要出家,鄭氏未必會想得起來給他納妾,那她沒準就不用嫁過來了。

雲拂思量了數秒鐘,說道:“我這些年就愛睡覺,聽聽故事,一睡醒就嫁到了你們廣安侯府了。”

聞人玦嘆息,這丫頭果真是不韻世事的,不過倒也難得,真性情,他該慶幸母親還算是有些眼光的,給他納了這樣的妾室。

“你住在廣安侯府這些日子還習慣嗎?”聞人玦破天荒地問到她的起居生活,此時已經俨然将雲拂當成了妹妹。

雲拂點了點頭,盤算了一下,說道:“吃的還算不錯,就是廚房說所有的菜式都被我吃過了,沒新的菜品了,睡的也挺好的,就是沒有碧海青天,你的酒窖裏還有其他的酒麽?”說着,她便如同一只小饞貓一樣瞧着聞人玦,巴巴地問道。

原來不僅是個睡貨還是個小酒鬼。聞人玦失笑,他倒是第一次遇見像雲拂這樣的姑娘,只得說道:“那個酒太烈,而且九鹿都帶走了,你要是喜歡,等開春了我給你釀些青梅酒,适合姑娘喝,口感也極好的。”

青梅酒?還要等到明年開春釀造,那要等到何時喝?雲拂撇了撇嘴。

聞人玦見她興致缺缺的模樣,搖頭,繼續說道:“你若是缺什麽就使喚個丫鬟去蒼梧清廬說,有什麽想做的事情也盡管去做,倘若有一天我出家了,也定然會給你和離書,放你自由。”

聞人玦說這話時,神情有些蕭瑟,踩在厚厚的積雪之上,白雪從濃密枝桠間簌簌下落,紛紛落在兩人身上。雲拂側臉看着他那張異常好看的面容,見他目光深邃,比她所見歷代帝王都要悠遠深長,不覺心中一動,問道:“你為什麽一定要出家當和尚,當和尚難道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情?我記得世人最想當的不是帝王麽?”

她的問題一個接着一個,聞人玦勾唇一笑,看向帝都的方向,淡淡低沉地說道:“帝王不過是世人欲望作祟的産物,當和尚也未必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事情。你還小,不懂,我做和尚不過是為了多年前的一個承諾。”

聞人玦的話有些深奧,為了承諾,哪有人會因為承諾去當和尚的,再說了,她不小了,幾百歲了。雲拂快步跟上他的腳步,伸手反攬住他的胳膊,擡眼笑眯眯地說道:“你做不做和尚我管不着,不過我喜歡和你待在一處,你身上的氣息很好聞,承諾是什麽東西,為什麽我覺得我好像也承諾了別人什麽事情。”

她有些疑惑不解。

聞人玦見狀,低低笑出聲來,說道:“果真是個傻丫頭。”他一笑,目光便越發的深邃起來,隐約可見有細碎的烏光閃爍,教人生嘆。

兩人說話這會兒已經走到了千佛山寺的後門,才一進去,只見翡翠如同螞蟻一般在院子裏亂竄,見他們回來,眼睛一亮,奔上前來,嚎叫道:“小姐,你總算回來了,姑爺也在啊。外面鬧開了,說是難民哄搶起了糧食,打傷了好些人,小姐千萬不要出去。”

翡翠的話還未說完,便先別說是小姐,連姑爺的身影都不見了。兩人一路疾步往外走去。

哎呀,小姐這愛看熱鬧的毛病,翡翠縮了縮腦袋,跟出去要是被難民打了怎麽辦?要是不跟出去,小姐被難民打了怎麽辦?

翡翠矛盾糾葛這會兒,雲拂和聞人玦都走遠了。

聞人玦走的極快,見雲拂居然寸步不落地跟了上來,一把拉住了她,喊道:“龍一,你送夫人去老夫人那裏。”

一個黑衣男子現身,低聲應道:“是。”

雲拂見聞人玦将她丢給一個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來的男人,頓時有些懵。影衛?聞人玦居然還有影衛?影衛乃是大夏帝宮才能訓練出來的暗衛,一般只有帝王和帝後才擁有影衛。她發現自己是越來越看不懂這廣安侯府了。

“夫人,龍一送夫人去佛寺後堂。”龍一垂眼,低低地說着,攔住了雲拂的去路。

這人想必是一直跟在聞人玦身邊的,居然收斂了周身的氣息,連她都沒有察覺到,雲拂想起初次見聞人玦,只記得去注意碧海青天和九鹿,全然沒有注意到聞人玦,想必她這個夫君深谙其道。

“你是龍一,難道還有龍二,龍三?”雲拂也不急着去追聞人玦,問道。

龍一面無表情,卻是有問必答:“我跟随公子最早,是以稱作龍一,龍門弟子是根據入門時間來論排行的。”

果真有龍二,龍三以及龍無數。

雲拂覺得甚是有意思,想必聞人玦的身上藏着不少的秘密吧,天底下哪裏有人不願意繼承爵位,睡在金山銀山中又不貪圖美色,反而要出家當和尚的?這人真是有意思。

“小姐,小姐——”追上來的翡翠見到雲拂沒有走遠,大喜,絮絮叨叨地說道,“夫人說了,小姐不能出去,要是出去被難民擄走了,那就糟了。”

雲拂一臉黑線,誰有那個時間來擄走她?大家不是都忙着去哄搶糧食嗎?照理說漳州城歷來民風良善,廣安侯府此次做的又是善事,哪裏會有難民哄搶?就算是其他地方的難民湧進了漳州城,無組織性的也不會造成混亂,更不會傷人了。

雲拂眉尖一皺,問道:“大夫人和諸位夫人都在佛寺後堂?”

翡翠點了點頭。

糟糕了。雲拂心一沉,直接趕往佛寺後堂,但願她所想的事情沒有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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