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頂仿佛遙不可及。
“我想要去山上看日出。”她的聲音很輕,幾乎消散在秋風掃落葉的動靜裏,連她都不曉得是說給誰聽,男生卻聞聲回頭,仿佛聽到笑話一般,“太陽都在那兒挂了半天了,等你上山頂多看到日落,不過今天你連看日落都沒得看。”仿佛想要印證他的話一般,天上象征性地落下幾滴雨來,從她的額上滑下,冰涼的觸感。豆大的雨點接踵而至,男生大約是見她一副傻愣愣的樣子,終于又将傘奪了回去,撐開。傘不大,在包裏面放頂大傘太累贅,因此兩個人需靠得很近才能合用。
她有些執拗地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山頂的方向,如今在一片雨霧朦胧中,更加模糊了。
“走吧,明天再來看,行嗎?”男生的聲音已經有些不耐,她想也許他是有些後悔管她的閑事了,而此刻這種情況,任何一個家教良好又有些同情心的人都不能讓一個殘疾人獨自留在雨中,然後撐了傘走人。之後他沒有經過她的同意就牽起她的手往下走,起初她還一步三回頭的,十分留戀,可後來離山頂越來越遠,雨越下越大,她也漸漸消停了下來,只随着他的腳步往下走。
“為什麽崴了腳還來參加這樣的活動,不怕留下後遺症嗎?”在路上,男生這樣問她。原來他以為她只是普通的扭傷,他不曉得這已經是後遺症,再也好不了了,但她并不打算解釋,依舊沉默。
“如果你真的想要去山上看日出的話,明天早上四點鐘在門口等我。”男生在旅舍的過道裏與她分別,只留下寶藍色的滴着水的傘和這一句話,她不曉得這句話是真是假,但是第二天一早她去赴約了,因為她太想要看到那輪日出。
當她與他一起站在山頂,看着那輪太陽漸漸脫去面紗,一點一點露出容貌之時,玉初已經将他當成朋友。她曾聽見他的朋友管他叫小五,或者五哥,所以當他問起她的名字時,她也只是玩笑般地回答他,“小六,我叫小六。”她着實不知道簡桑替她報名參加這次夏令營的時候給她編了怎樣一個名字。明知她是在胡謅,他也不言語,只是好脾氣地笑,露出潔白的牙。?
☆、初遇,重逢(四)
? 下山對于她而言比上山更難,他大約是不耐她如烏龜一般的速度,蹲下身二話不說就将她背了起來。初秋的早晨,樹木掩映的山路,并不熱,但他的背已被汗水浸透,有些狼狽。他問她,“你笑什麽?”
她收起笑意,一臉正經地說,“我沒笑啊,是麻雀在叫,你聽錯了。”她抵賴,他也不揭穿她。過了一會兒,她轉了話題問他,“他們為什麽叫你小五。”
“因為我排行老五,”他這樣簡單地跟她解釋,又強調道,“你不能叫我小五,要叫五哥,知道嗎?”
她沒有再細問,只是喊他“小五”,每次她這麽喊他,他總要糾正一遍“要叫五哥”,理由是“連你這麽個小丫頭片子都敢這麽喊我,那我豈不是很沒面子。”不過玉初還是一如既往堅持自己,他也總是樂此不彼地一遍一遍糾正,直到第二天早上,爺爺找到她。
當她對爺爺說要結婚的時候,爺爺也有那麽一刻的驚訝,不過他并沒有反對,畢竟與她相親的人都是經過爺爺過濾的,家世,能力都得先入了他的眼才行,顯然爺爺對喬正諺也是頗為滿意。她不曉得在書房裏,爺爺與他都聊了些什麽,她知道有一種婚姻叫做商業聯姻,也許他們談的是生意上的事情,這些她不懂,也不關心。
車窗外,行人、車輛還有路燈、行道樹一一在眼角的餘光裏後退,喬正諺将手裏的文件合攏,放到一旁,轉身問身邊的人,“怎麽了,這麽看着我,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沒看你,我在看窗外的風景。”玉初微微笑,不動聲色地将焦點略略移了一下。
喬正諺似乎也認真起來,挑了挑眉道,“那你怎麽不看你自己那邊的?”
“我覺得你這邊的比較好看。”玉初不慌不忙,仿佛只是在陳述一種事實。
小謝原是專心致志地開車,瞥了一眼後視鏡,聽着後座上兩個人的談話,差點沒有掉了下巴。畢竟他給喬正諺開了那麽久的車,只知道他向來沉默寡言,從沒見過他跟人争辯過這麽沒有營養的話題,而且仍是用這種開會時公事公辦的口吻,頗有幾分不和諧的滑稽搞笑。
小謝的車在喬家大宅的門口停下,玉初從喬正諺手裏接過拐杖,跟着他一同進了大門。見家長是結婚前必須要做的事情,喬正諺的父親早故,母親好像是住在療養院裏,她也只是聽他這樣提了一句,說過一段時間再帶她去看她。至于這段時間大約是多久他沒說,她也沒問,他仿佛不大願意提及他父母的事情。
大廳裏的沙發上坐着的都是喬家人,喬正諺的大伯喬振華,也就是喬氏集團的現任董事長。坐在他旁邊的是他的妻子,喬家的當家主母秦敏之。另一邊沙上是喬正諺的堂哥,喬氏的總經理喬啓琛和嫂嫂沈心南。她聽着他的介紹,跟着他一一稱呼過。
她看出來,喬家人都是少言安靜的人,但對她還是很和善的。喬振華和秦敏之都是慈眉善目,而喬啓琛也是彬彬有禮,時常露着溫和而紳士的笑意,對自己的老婆也十分體貼,時不時就往她的碗裏添菜。玉初看着他的筷子從沈心南的碗裏拿出來,有那麽一會兒的失神,回過神來,發現喬正諺也正往她的碗裏夾菜,是剝好的水煮蝦,不油膩,又鮮又嫩,“多吃一點。”他聲音溫和,還帶着點兒笑容。
這兩個月的交往,每次見面,他都對她十分周到,只是今天,仿佛又摻雜了那麽點親密。那天晚上玉初發燒了,海鮮過敏,臉上身上都有出疹子的現象,把吳媽急得團團轉,一邊給她抹藥一邊還不停地念叨,“不是說了不讓吃海鮮,你忘了上次的教訓了,怎麽還敢碰……”
她原想就吃一只蝦應該沒什麽,沒想到人的身體那麽機敏,簡直比電腦控制的程序還要精确。她渾身上下都難受極了,又燙又癢還不能撓,感覺鼻子裏呼出的氣都是滾燙滾燙的。吳媽的念叨也在她耳邊飄飄忽忽,忽遠忽近,就這樣迷迷糊糊了一個晚上,到早晨才清醒了些。
第二天喬正諺打電話來,她沒有接,在吳媽的耳邊低語了一句,“就說我去姑姑家了,要住上一段時間。”吳媽照着她說的回了電話,又笑話她說,“這個樣子不好意思見人了吧,害羞了?”
鏡子裏的姑娘紅腫這臉,斑斑點點的紅,她嘆了口氣,有些惆悵,“不想讓他看到我這個醜樣子,萬一他後悔,不想娶我了怎麽辦?”
“千萬別讓人家聽到這樣的話,好像嫁不出去,非急着嫁給他不可。”吳媽見她退燒了,心情也好像不錯,便放下心來,又跟她開起玩笑來。
等她臉上的疹子消褪下來,婚期也漸漸近了,她只需要知道站在她身旁的人是誰就可以了,至于婚禮如何辦她并不關心,這也不是她能夠關心的事情,賓客名單裏面她認識的人簡直屈指可數。即便這樣,她也還是有些緊張,只覺得原本還算合身的婚紗,此刻勒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對着鏡子用紙巾擦了擦額上的汗,只覺得妝又有些花了。
“玉初,準備好了嗎?新郎的車已經到了。”林曦敲了幾下門就推門進來,看到她又驚嘆了一下,“你怎麽連頭紗都沒戴好啊,給你化妝的人呢,都到哪裏去了?”話沒說完已經兀自走到她身後幫她收拾起頭紗來。
“嫂嫂,你看我這樣行嗎?”玉初轉身,有些不放心地問她。
“當然行了,美若天仙,你沒聽說過新娘子都是最美的嗎?”林曦仿佛看出她的心思來,扶着她的肩讓她站起來,“你緊張了吧,沒關系,你閉上眼睛。”玉初有些懷疑地看了她一眼,到底還是跟着她說的做了。
“深吸一口氣,然後再吐出來,對,就是這樣。”林曦拿了披肩幫她穿上,“倒時候會所裏一定有很多人,你不要去管他們,只要跟着喬正諺就行了,他會幫你應付的,我當初也這樣。只要跟着他,要出醜也是他先出醜。”
聽到她開玩笑,玉初捧場地笑了一聲,跟着林曦出去的時候,喬正諺已經在鄭家的大廳裏頭,她的表哥程邵岩正與他勾肩搭背,跟認識許久的哥們兒似的,仿佛在叮囑他什麽事情。喬正諺的表情不卑不亢,好脾氣地點着頭。
鄭老爺子将玉初的手交到喬正諺的手裏,只說了一句話,“好好照顧她。”鄭老爺子平日裏總是忙于工作,又不是一個善于言表的人,平時與玉初的關系不算親昵。但此刻玉初的眼睛還是有些泛酸,雖說老爺子的精神還不錯,但到底是年紀大了,兩鬓都已斑白。自玉初的父母去世之後,老爺子便一個人支撐着鄭氏這麽大一個企業,終歸勞心勞力。她喊了他一聲爺爺,說,“您也好好照顧自己。”
林曦說得沒錯,會所裏确實是有很多人,而且都是生面孔,偶有幾張熟面孔還是在爺爺的書房外見過的,好像是公司裏的人。玉初就照着林曦說的,也不管他們是誰,只管跟着喬正諺。這天她沒有坐輪椅,也沒有柱拐杖,只是挽着喬正諺的胳膊。他也照顧她,一路都走得很慢,誰都不會去為難一個腿腳不便的人,敬酒的時候也只是稍微意思一下,她喝的都是果汁。
“累不累?要不先送你去休息,剩下的事情我來應付?”大約是感到她往他的身上傾了一下,他輕輕地摟住她的腰。她只覺得他的掌心有些燙,第一次與他靠得這樣進,她不自然地挺直了背,只覺得臉都被燒得微微發燙,她只看了他一眼,又馬上轉了視線,低聲應了句“好”。
他扶着她出了會所宴客廳,外面已有一個衣線筆挺,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女人在等他們。“這是趙管家,”喬正諺向她介紹,“你先跟趙管家去休息室,散席之後我再來接你。”
“走吧,夫人。”趙管家見她點頭,便扶着她往休息室的方向走,一到休息室裏,趙管家取了雙拖鞋将她的高跟鞋換下。她很少穿這樣的鞋子,吳媽原本是不肯讓她穿的,可她真的很想穿一次。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結婚的時候是要穿婚紗,要穿高跟鞋,她央求吳媽說,“就穿一天,反正這輩子也只有一次。”
吳媽不怕她撒嬌,就怕她用這種可憐兮兮的眼神看她,便只能打電話讓店裏送鞋子過來。一雙雙樣式各異的高跟鞋,占了小半個客廳,有幾雙帶鑽的還在水晶燈下閃閃發光,她差點就看花了眼。她不是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鞋子,只是從沒想過有一天也可以穿到自己的腳上,她不貪心,只從中選了一雙,她想,一雙就夠了。
她穿不慣高跟鞋的,站在宴客廳裏沒多久就覺得小腿有些酸痛,現在坐在沙發上,将禮服往上撩開一些,果然見小腿有些微微腫起。她彎下腰去,用手揉了揉,那是她受過傷的腿,上面還有一道長長的醜陋的疤,倒不是沒有辦法消去,只是覺得沒有必要。就算那塊皮膚變得如以前一般光滑無痕,也改變不了她瘸了這個事實,無所謂自欺欺人。
“腿怎麽腫了?”看到她小腿上的情形,趙管家由驚訝轉為憂心,“夫人,我來幫您按按吧。”她搬了個矮凳坐到沙發前,将玉初的腿放到她的膝蓋上,輕輕地幫她揉按,手勁剛剛好,玉初感覺繃緊的那根神經慢慢松懈下來,小腿也不那麽酸了。
“你不要那麽叫我,我聽不習慣。”玉初說,“你叫我玉初就可以了,家裏人都這麽叫我。”
趙管家的手頓了一下,緊接着應了聲“好的”。她原聽說家裏将要來的女主人又傲慢又冷漠,光心理準備就做了許久,這一見才知不過是個普通的小丫頭罷了,哪有那麽可怕。不過是這丫頭的表情嚴肅了點,不大愛笑而已。可她在喬正諺身邊待了那麽多年,再冷漠再嚴肅的表情她都習以為常了。?
☆、初遇,重逢(五)
?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喬正諺從筵席上下來已經将近半夜,他喝了不少酒,扶着走道的牆壁往休息室走,連走道裏的燈光都變得黯淡模糊起來。走進休息室的時候,他的腳步趔趄了一下,撞到牆上,發出“砰”一聲巨響。玉初原本已經換了衣服在床上睡下,此刻也被他吵醒了。她從床上坐起來,只見他一步步朝她走來,腳步有些虛浮,臉色也蒼白得很,仔細一看,眼裏還布着血絲,是累極了的樣子。
“對不起。”燈光下,他的神情比往日柔和許多,但眉間卻是微微蹙着,少了一點平常的冷靜,他只是坐在她的床邊,無緣無故地跟她講了這麽一句話。玉初有些摸不着頭腦,大約是看她露出不解之色,他又補充了一句,“把你吵醒了。”
“沒關系,”玉初還當是什麽大事,聽他這樣一講,頓時松了一口氣,“我們不是還要回家嗎?你不把我吵醒怎麽帶我回家,喝醉了吧?”
玉初剛剛睡醒,兩頰還帶着點兒紅暈,此刻微微咧嘴,兩個梨渦便若隐若現,透着點小孩子氣。他仿佛被什麽紮了眼似得,不由地移了視線,“那你把衣服穿好,我們回家。”
趙管家取了外套過來幫她穿上,喬正諺沒有等她,大約喝了太多酒,覺得房間裏的空氣太悶了,對她說了一聲“我在外面等你”便獨自出門了。玉初原本想要應一聲“好”的,但話到嘴邊只聽見關門的聲音,他的背影已被關在了門外。她的那聲“好”只得咽下去,仿佛留在胸腔的地方久久回蕩。
他們的新房在城西一處別墅區,是喬正諺以前住的房子,離喬氏總公司近,交通也方便。結婚之前,他帶她來過一次,裝修低調簡約又大氣,家具不多,顯得空曠,再加上主體色調是黑和白,難免顯得冷清些。當初他問玉初是不是需要重新裝修,玉初只考慮了一下說,“我還沒想好,等我想好了再說吧。”于是那房子至今還是原來的樣子。
趙管家給她放好了熱水準備好了浴袍,還問她要不要幫忙,玉初接過浴袍說,“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其實以前在家裏,這些事情她也都是獨立完成的,除了防滑地板,房間或者盥洗室裏都沒有什麽特殊設備。所以現在即便沒有吳媽在身邊照顧,她也沒有覺得很難應付,雖然她的确有些想念吳媽了。
吳媽原本是想要跟着來陪她的,可最後兩個人商量還是決定讓她留在家裏。吳媽在鄭家待了一輩子,是她的家人也是爺爺的家人,雖然爺爺的心裏眼裏滿滿當當的都是鄭家的家業,她還是不希望爺爺太孤單,至少還能有一個說得上話的人在他身邊。
浴室裏水汽氤氲,玉初打開了浴缸的空氣按摩系統,水微微發燙,自上而下的氣泡按摩着她的身體。她今天站了許久,只覺得腰酸背痛,如今才算得以緩解。左腿上的傷疤一直由膝蓋處往下到腳踝上方,這麽多年,雖然淡了許多,她卻依舊覺得有些猙獰可怖,仿佛一條長長的蜈蚣。當初那場車禍十分嚴重,若不是媽媽将她護在身下,也許她受的傷還不只是這樣,每每想起,血肉模糊的畫面還如此清晰。有種痛楚,歷久彌新。
她習慣性地伸出手去拿浴巾,卻發現自己左後方的牆壁上空空如也,這才驚覺這裏不是家裏,環顧四周,竟然是這樣的陌生。浴室的水汽還未散去,牆上的大鏡子上是一層密密匝匝的水霧,裏面只有一個隐隐約約的輪廓,看不清晰。她覺得有些恍惚,這個地方,昨天還是一個普通的房子,現在成了她的家,那個男人,三個月前只是一個陌生人,現在成了她的丈夫。這種感覺很微妙,她有些緊張,有些害怕,有些迷茫,卻還有一點久違了的憧憬。
她穿了從家裏帶過來的睡衣,中規中矩的樣式,長袖長褲,褲管一直到腳踝處。将頭發吹到七成幹,她便到客廳裏的沙發上坐着,喬正諺還在樓上的盥洗室裏沒有出來,她打開電視随便點了一部喜電影看。無厘頭的情節,她喜歡電影裏的主角,他一個人便可以制造出幾個人在一起聊天時的熱鬧效果,趕走了空氣裏許多冷清因子。
趙管家知道她是在等喬正諺,便什麽也沒說,自顧回了房。電視機熒屏上的畫面連續不斷,吵吵鬧鬧的聲音不斷傳出,都是玉初及其熟悉的,她看過無數遍,幾乎能夠将臺詞背出來。她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地就要睡過去,卻突然聽到喬正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困了怎麽不回房睡?”他穿着深藍條紋的棉質睡袍,頭發上亮晶晶的,還在滴下水來,有一滴剛好在他低頭的時候落到她的額上。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抹,卻剛好與他伸過來的手碰到了一起,她如觸電一般将手縮了回去,臉上又有些發起燙來。
喬正諺長這麽大,着實沒有見過這樣害羞的女孩子,他在她旁邊坐下,将她額上的水漬拭去。他看着她紅紅的雙頰,有些想笑,想要提醒她,他們已經是夫妻了。笑意都到了眼角,話也到了嘴邊,卻又好像被什麽哽住了,終究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嗯,”玉初見他久久未開口,平複了下心緒,又擡起頭來說,“我可不可以先睡客房裏,我不習慣……”她的話語有些錯亂,“我是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短,能不能給我一段時間,讓我适應?”
喬正諺大約沒料到她會這樣說,有些意外,不過很快便應了一聲“好”,“那我去樓上睡,你睡主卧,這樣方便些。”主卧設在底樓原本就是為了遷就她,現在這樣安排也算是合情合理,玉初沒有跟他客氣,只是點了點頭。
“別關。”喬正諺将她扶到卧室裏,幫她蓋上被子,正要關燈時卻被玉初一句話制止了,“別關燈。”
“你睡覺不關燈啊?”喬正諺雖覺驚訝,畢竟大多數人在明亮光線下都是很難入睡的。但他到底沒有細究,只說,“那你好好休息”,便留了燈出去。
被子是胭脂色的,上面綻開大朵大朵鮮妍的玫瑰,十分喜慶的圖案和顏色。大約是剛剛曬過的緣故,上面滿滿都是陽光的味道。除了吳媽,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跟她道過晚安,她心裏的某處也被曬得暖暖的。從前她在書上看到過一句話,愛欲于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失去過摯愛的人更能體會其中滋味,她不曉得現在這樣算不算太貪心。
早上,喬正諺從樓上下來時,玉初已經坐在餐桌旁了,他本是十分得體地跟她道了聲“早”,風度翩翩又斯文有禮,卻不料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差點沒被絆倒。他看了看腳下,不禁蹙起了眉,毛絨絨的一小團,對着他“汪汪汪”的叫,還纏着他不讓他前行。奶糖似乎與他氣場很不和,老是要和他鬧矛盾,老話說打狗也要看主人,據說這煩人的狗還是鄭玉初的陪嫁物品,若不是看在鄭玉初的面上,估計他早就已經将這條狗宰了剁了喂狗了。
他與奶糖在那裏糾纏了一陣,實在是不得其法,只得看向狗的主人,卻見她看戲一般坐在那裏,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鄭玉初是沒有見過喬正諺這般狼狽的樣子,相處的幾個月只覺得他舉止得體,永遠不慌不亂,像個不會出錯的機器人。今日見他與奶糖置氣,覺得又新鮮又有趣,就不自覺地笑了,但見他越來越黑的臉色,她真的有點擔心他會将奶糖給煮了,便只能拍拍手,喊了聲“奶糖”,奶糖聽話又自覺地跑向她的腳邊。?
☆、揚路塵,濁水泥(一)
? 餐桌旁,兩個人面對面坐着,喬正諺的面前是面包黃油,玉初則習慣吃清粥小菜,趙管家十分貼心地按他們各自的口味準備了兩份。
餐桌一旁放了一份燙好的報紙,喬正諺大約是習慣了,剛坐下就将報紙拿了起來。雖然報紙被一折為二,但還是将他的臉掩在了後面。報紙的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眼暈,玉初只看到半個大标題“九大行業五類企業風險”。她自顧吃着飯,這樣的用餐形式她已經十分習慣,以前每周兩次與爺爺一起吃早餐,爺爺也總是這樣拿着報紙看。她唯一記得的便是那一個個的加粗大标題,什麽“集團破産引爆銀行風險”,什麽“XX集團XX工程發展受挫”,還有什麽“XX證券年度投資策略會”……
她不懂這些,也不敢興趣,記得以前爺爺也有意讓她學習參與公司事務,但見她實在是興趣缺缺,爺爺也就不再勉強她。強求沒有好處,大抵爺爺也怕将來有一天,若真的将鄭氏交給她,她會把它搞垮了,畢竟那是他一生的心血。
喬正諺放下報紙的時候,她也已經用完了早餐,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早上她的胃口一向不怎麽好。
“早餐還合口味嗎?”喬正諺十分貼心地問她,如一個主人有禮貌地招待他的客人。玉初沒有說話,只象征性地點了點頭。
梅雨季節,雨水總是特別多,一大早窗外就布滿了銀絲,淅淅瀝瀝的不肯停歇。玉初不喜歡下雨天,心情也跟着天氣一起陰沉起來。但她大多數時候都這樣沉默,所以喬正諺也沒有放在心上,只接着說道,“最近公司有一個項目要啓動,這段時間我會比較忙,所以能不能将蜜月渡假延遲一段時間,等我忙過這一陣?”
奶糖大約是餓了,在玉初的腳上蹭啊蹭的,又趁機跳上了她的膝蓋。這一下太突然,将她吓了一跳,不禁蹙了蹙眉,奶糖還不知好歹地在她的手背上撓癢。她一邊用手安撫着奶糖,一邊擡頭,對着喬正諺應了一聲“好。”
喬正諺本還想再說點什麽,但見她逗弄着她那條狗,仿佛并不打算再開口,便跟她道了聲別,出門去公司。
趙琪早早地泡了咖啡端到他的辦公室裏,一縷白霧袅袅娜娜地向上升騰,咖啡香氣很快四溢開來。趙琪笑着跟他道“恭喜”,又說,“新婚第二天就來上班,你也真夠敬業的。”她這話裏不無調侃之意,喬正諺很少聽到她用這種略帶不滿的口氣跟他說話,也覺得有趣,“聽你這句話的意思,好像我結婚你不大高興,那我怎麽記得當初這建議是你提出來的。”
“我還不是想讓你早點啓動那個項目,鞏固你在董事會的地位,順便殺殺那幫老家夥的氣焰,讓他們記清楚在喬氏誰才是主。不要以為跟在喬振華父子後面,把你趕出喬氏就天下太平了。”趙琪素來算得上穩重,極少在他面前抱怨發脾氣,如今這番咬牙切齒的樣子倒叫他有些好笑。
趙琪見他一副似笑非笑,又不緊不慢的樣子,更加生起氣來,“倒是你,當初你若不是這麽想的,就算我拿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不會娶她。反正現在你可高興了,你這邊婚約一宣布,董事會那幫老家夥聽說有鄭氏的參與,立即表決通過這個項目,銀行那邊又巴巴給你送錢來。什麽問題都解決了,最要緊的啊,你還抱得美人歸了呢。怎麽樣,軟玉溫香在懷,感覺很不錯吧?”
趙琪連珠炮似的吐出這麽一長串話,還帶了那麽點兒火藥味,聽得喬正諺摸不着頭腦,“這一大早的,你這又是跟誰生氣?你以為我這婚一結就萬事大吉了?”他冷笑了一聲,又不由得用手裏的鋼筆在桌上輕叩三下,“喬振華和喬啓琛勢必會更加防着我,至于鄭老爺子,他又豈會不知道我為什麽要娶鄭玉初。他為了在喬氏分一杯羹,連自己的孫女都可以拿來做籌碼,他能讓鄭氏走到今天,會是什麽善茬?我們只不過是各取所需罷了。”
最後那句話他不說趙琪也明白,利益關系最容易建立也最容易破裂。她不由得嘆了口氣,“只可憐了你新娶的媳婦兒,左右被人利用。”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特意仔細盯緊了喬正諺,卻沒有在他的臉上察覺出絲毫變化,依舊是溫潤的神情,穩重的氣質。
結束這個沉重的話題,趙琪在喬正諺的辦公桌前的轉椅上坐下,很快進入狀态跟他讨論起近日的工作來。之後又通知他近來需要參加的應酬、宴會,最後還不忘補充一句,“沒事多帶你媳婦兒出去露露臉,最好讓大家都知道你們夫妻情深。”
當喬正諺跟玉初說起商務聚會的事情時,玉初有些為難的蹙起了眉。她不是不想挽着他的手,與他并肩站立,只是她從沒出席過這樣的場合。不是不喜歡人多熱鬧,只是不想一瘸一拐,塗脂抹粉地面對一大群陌生人,還要強顏歡笑。因此她猶豫地反問,“我可以不去嗎?你可以找其他女伴的。”
她的聲音很低很輕柔,并不那麽堅定,喬正諺将趙管家遞過來的果盤放到茶幾上,又從中取了一塊蘋果遞給身旁坐在沙發上的她,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道,“沒有什麽女伴,我只有一位太太。”
細細的牙簽上插着一片形狀不規則的蘋果,色澤瑩潤,她不用嘗也知道那是極甜的。他看着她說,“沒有女伴,只有喬太太。”他那麽專注地看着她,眼角似有笑意,告訴她,她是喬太太了,從此她多了一個家人。
“那好吧,我跟你一起去。”最終她還是選擇妥協,卻沒有絲毫勉強。他看着她臉上帶着的笑容,心裏莫名地抽動了一下,這是他想要得到的回應,卻不知為何,絲毫沒有輕松的感覺。
黑色的拽地長禮服是喬正諺替她選的,鏡子裏的人睫毛又長又翹,淡淡的藍色眼影,一點點胭脂成功地遮蓋了她平日裏略顯蒼白的臉色。這樣的妝容精致,讓她差點兒認不出自己來,化妝的威力竟這樣大。發型師手握她的頭發,由衷誇獎道,“喬太太的發質真好。”這話是實話,因為她平時不需要出門,也就不需要收拾發型,對頭發有傷害的燙和染都免了,永遠是清湯挂面的直發,又黑又亮。她想這是她最最拿得出手的地方,簡直可以拍洗發露廣告去。
長裙拽地,她只能又穿上了高跟鞋,這是必要的搭配。她依舊沒有柱拐杖,挽着喬正諺的手,略略地将身子傾向她,喬正諺當慣了她的人工拐杖,早就駕輕就熟,速度不快也不慢,正合了她的心意。
喧鬧的宴會大廳裏衣香鬓影,西裝筆挺的商業精英,彬彬有禮,氣度不凡。妝容精致的名媛淑女,姿态優雅,笑容更是無懈可擊。玉初一腳踏進,差點沒被裏面明晃晃的水晶燈光閃了眼。猶如一個旅游客闖進原始森林,不曉得前方有怎樣的危險等着她,局促而惶惶不安,只能如婚宴那天一樣,一步不離地跟着喬正諺。
不斷有人來與他們打招呼,寒暄恭維,說他們郎才女貌的有,說他們天作之合的也有。喬正諺早已見慣了這樣的場面,只應付自如,玉初則不停地重複“你好”和“謝謝”這樣的字眼,其餘她不會說也不用說。寒暄過後,也有人談起公司項目,商業前景,這個時候,她原是應該識相地回避,不去打擾他們,奈何她腿腳不便,哪兒也去不了,只覺得萬分煎熬。
索性後來喬啓琛和沈心南夫婦也來了,玉初如尋到救星一般對喬正諺說,“你跟他們聊,我想去找大嫂說說話。”喬正諺大約是看出她的心思來,也不好再勉強她。
在這之前,玉初只見過沈心南兩次,一次是在喬家大宅,還有一次便是在婚宴上。但她對沈心南的印象十分深刻,她是标準的江南美女,精致的五官,高挑纖細的身材,再加上內裏透出的溫婉氣質。她想但凡是見過沈心南一次,也絕不會輕易忘記她。
兩個男人各自去忙他們的事情,沈心南扶着玉初到角落的吧臺前坐下,拿了一杯飲料遞給她。沈心南穿一件月白色印花的及膝旗袍,襯得身線委婉,她微微笑着,笑容清淺,如初開的蘭花一般淡雅,“還習慣嗎?我是說結婚之後,正諺他,對你好嗎?”
“挺好的。”再正常不過的寒暄,玉初沒有多作考慮已開口作答。沈心南卻仿佛有些心不在焉,頓了一下才“哦”一聲,只說了句,“那就好”,兩個人自此卻又是無話可說。沈心南的笑容挂在嘴角,眼神卻有些黯淡,大約她也不喜歡這樣的場合,玉初如此想。?
☆、揚路塵,濁水泥(二)
? 杯中紅酒微微搖晃,在杯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