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形成一個柔美弧度,沈心南手握細長如頸的玻璃杯腳,輕抿一口。雙唇被紅酒沾濕,淡色的口紅更顯瑩澤,為她添了一分柔媚之态。這種姿态在她對着不遠處一個角落綻開笑顏時展現得更加淋漓盡致,“我有幾個朋友在那邊,我們過去,我介紹給你認識。”
沈心南已經伸手來扶她,玉初本想拒絕的,但見她興致很好的樣子,便随着她站了起來。沒走幾步,就有人來向她們打招呼,不是名媛便是淑女,幾個人說的都是場面上的客套話。唯有一個叫夏璟瑜的女孩子,笑得活潑極了,那是故人相遇才有的笑容,由心而發。
“南南,許久不見了。”夏璟瑜握着沈心南的手搖了搖,雖然笑着,眼裏卻似噙着淚水。
“阿瑜你回來了,怎麽不來找我呢?”沈心南也動容,話語裏雖帶了點兒嗔怪之意,但心裏卻很是高興,只聽夏璟瑜解釋說,“我這也是剛剛回來,連時差都沒倒過來,就讓我媽拉到這裏來了,還在那兒拼命地給我介紹這個介紹那個,好像急着把我推銷出去似的。”不曉得她附耳在沈心南耳旁說了句什麽,兩個人都掩嘴笑起來。
“這位是?”兩個人敘完舊,總算注意到身旁像木頭人般站了許久的玉初。夏璟瑜見她表情有些呆滞,雖然絲毫不見小家子氣與緊張扭捏之态,但到底還是與這個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鄭玉初,正諺的太太,這是夏璟瑜。”沈心南介紹她們倆認識。
夏璟瑜“哦”了一聲,還特意将尾音拉得老長,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意味,她向玉初伸出手來,“你好,我是夏璟瑜,和心南還有喬正諺都是高中同學。”
這下輪到玉初驚訝了,原來喬正諺與他大嫂還是高中同學,她倒不曾聽誰提起過,她機械般地與夏璟瑜握了手。眼前一亮,見喬正諺正朝她們這邊走來,她心裏高興,想着終于可以離開這裏,到外面呼吸一口新鮮空氣去。卻不料夏璟瑜被誰撞了一下肩膀,順勢朝她這邊推搡過來,她原本就有些站不住了,這下更是控制不住地往後狠推了兩步,差點兒就要往後倒去,好在身後有人扶了她一把,她才得以站住腳。
站定後才發現原來這一下遭殃的還不止她一個人,那個撞到夏璟瑜的男人手裏還拿着一杯紅酒,剛剛好全數倒在沈心南的旗袍上。月白色的緞子上紅紅的一大片,如幹涸的暗色血漬,難免有些狼狽。喬正諺反應快,早就脫了自己的外套遞給了沈心南,沈心南倒像是還沒有從狀況中出來,愣了一下才接過他的外套,披在身上,擋住胸前那一大塊兒酒漬。
這邊玉初正向扶住她的大恩人道謝,恩人擺擺手說了聲“小事一樁”,仿佛是聽到有人在叫他,他朝着大廳門口揮了揮手,又對玉初說,“我要走了,你站穩了啊。”他見她點頭,便轉身走了,玉初聽見大廳門口傳來女孩子的聲音,仿佛在叫“孟靖遠”。
“沒事吧。”喬正諺朝着玉初的視線望去,只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略略蹙起了眉。玉初只覺腳踝處傳來一陣刺痛,她靠向喬正諺,挽了他的胳膊,低聲說了句,“我要回家。”這話可不是征求意見的語氣,喬正諺聽出其中的潛臺詞是,如果你還不想走的話,那我先走了。她難得用這種态度跟他談話,想來是真的特別不耐煩這種氛圍。
“那就回家吧。”他的手從後面環過來,輕輕揉着她的腰,簡單跟沈心南和夏璟瑜道了聲別,便扶着她走出了宴會大廳。上車前,喬啓琛和沈心南也從裏面出來,沈心南身上已經換了喬啓琛的外套,喬啓琛将喬正諺的外套遞還給他,又客套有禮地跟他道了聲謝。喬啓琛雖不如喬正諺那般相貌出衆,但也算得上是儀表堂堂,在加上他的笑容裏總帶着幾分儒雅之氣,顯然比喬正諺平易近人多了。
明明是晴朗的夜,空中卻依然不見幾顆星星,疏朗又黯淡。夜風呼呼地從窗外吹進來,還帶着幾分寒意,吹得兩頰都有些發麻了。玉初只管将頭轉向窗外,聚焦于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裏,不言也不語。喬正諺怕她着涼,早就示意小謝将車窗關上,可玉初偏偏不讓關,說是車裏太悶。此刻聽見她咳了幾聲,便也不再顧忌她的反對,又對小謝說了一遍,“把窗關了。”
“別關。”玉初有些執拗地反對。
“關了。”喬正諺的口氣已經不容拒絕。
小謝雖有些為難,但好歹還知道自己的衣食父母是誰,默默地按下按鈕,墨色透明的車窗一點點在玉初的面前升起。兩個人像賭氣的孩子,一路無話。
回到家中,玉初換下鞋子,拿了趙管家準備好的睡衣便進了盥洗室中,趙管家見她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有些擔心地問了喬正諺一句,“這是怎麽了,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不開心了?”
“沒事,大約是聚會太無聊,悶着了。”到底還是小女孩的心性,喬正諺不甚在意的樣子,說完便徑自上樓換衣服去了。剛剛解開襯衫領口的扣子,便聽到樓下“砰砰砰”的幾記敲門聲,趙管家的聲音帶着急切。
“怎麽了?”匆匆下樓,只見趙管家在敲主卧裏盥洗室的門。
“剛才我聽到動靜,怕是摔了,”趙管家臉上滿是擔憂之色,“可我喊她,她也不應啊。”她說着已經讓到了一旁。
“初初,初初你沒事吧?”喬正諺耐着性子在外面敲了幾下門,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再不出聲,我踢門了。”他心下一急,連腳都已經擡了起來,卻在這個時候聽到她的聲音,仿佛受了驚吓,“你不要進來。”她的聲音帶了懇求之意,又重複了一遍“不要進來”,他的心不知被什麽揪了一下,即刻安撫她道,“好,我不進來,那你把門打開,讓趙管家進去好不好?”
裏面又安靜了許久,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等得沒了耐性,又喊了一聲她的名字,這才聽到她的回應,低聲的虛弱的,她說,“我站不起來。”
這句話一入耳,喬正諺也收起了與她商量的心情,沒有一點預兆地直接一腳将門踹了開來,開門的瞬間只聽到裏面一聲尖叫。他從未料想鄭玉初平時看着嬌小柔弱的樣子,聲音竟會有如此震撼力,簡直能将房頂給掀了,若不是這個小區裏,房子間的距離隔得較遠,恐怕早就有人上門投訴來了。
他被她吓了一跳,心髒還在砰砰砰的跳,已經轉過了身去,“別叫了,我不進來。”
玉初原是在聚會上被夏璟瑜那一撞撞得崴了腳,起初還不覺得,後來卻是越來越疼,腳踝處腫得老高。她腳上沒有力氣,浴室的地板上又有水漬,這才滑了一跤。浴室裏頭霧氣氤氲的,趙管家見她摔倒在地上,身上又只蓋了一件浴袍,十分狼狽的樣子。她一進去便掩了門,将喬正諺關在門外,然後幫着玉初将睡袍穿好。碰到腳踝處的傷口,玉初忍不住倒吸一口氣,趙管家看到她腳踝處一陣青一陣紅的,可心疼了一番。
收拾妥當,喬正諺才被放行進門,将她從地上抱了起來。她很瘦,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輕一些,她的頭發被水汽打濕了,每走一步都會碰觸到他的下巴,濕濕的,涼涼的,上面是若有似無的淡淡的清香。将她放到床沿上,他接過趙管家遞來的毛巾,幫她擦了擦額上的汗,只見她平時就沒什麽紅潤之色的兩頰更加蒼白了。
“痛嗎?”他蹲下身去,剛一觸到她的腳踝,就明顯感到她的腳往上縮了一下,只是很快又放松下來,明明痛得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了,卻還是低着頭,半句話都不言語,仿佛在跟他賭氣一般。
趙管家取了藥酒來,想要幫她塗上,但喬正諺已經伸出手來接過,示意她出去。他坐到床沿上,讓玉初的腿擱在自己的膝上。睡袍擋不住小腿,那道醜陋的傷疤就這樣曝露在明亮的白熾燈下,他只知道她小的時候出車禍傷了腿,但此刻看到這道由膝至腳踝上方的傷疤,還是不由的愣了一下。卻不料這一閃神,她又有将腿縮回去的趨勢。
“別動。”他強勢地握住她的腳腕處,又用眼神警告她,“再動就不管你了。”見她乖乖地聽話安靜下來,他的聲音也柔和許多,“我現在給你抹藥,你忍着點疼。”說完,也不聽她的答複,直接将藥酒往手心裏一倒,便将手心貼到了她腳踝處腫起的地方,揉按起來。玉初沒有想到他這樣專業,他手上使了勁,動作又快,腳踝處很快就熱了起來,這才是名副其實得火辣辣的疼,她咬着唇,微微将頭向上仰着,只怕一低頭,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偏偏喬正諺還在那裏說話,也不知是不是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腳崴了也不說,知不知道這樣會留下後遺症的?是不是我讓你陪我參加宴會,你不高興啊,還是怪我沒有陪你,一個人在那裏太悶,太無聊了?”手上滑過一絲溫熱,擡起頭來,卻見鄭玉初看着他,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雖說早就聽說女孩子是水做的,但也沒曾想過她的眼淚這麽多,大有水漫金山的架勢。
有些男人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看見女人哭,喬正諺正是這群男人中的一個,他有些不知所措,想要去抹她臉上的眼淚,擡手才驚覺自己滿手都是藥油,實在不合适往她臉上塗。只好笨拙地問了一句,“你哭什麽?”
“疼啊。”玉初吸了吸鼻子,哽咽地答道,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不喜歡那種聚會,我在那裏,我連站都站不穩,除了你我誰也不認識。還有那麽多見都沒見過的人來找我聊什麽……什麽珠寶首飾的,我知道她們誰是誰啊?”她借着那份疼痛勁抱怨出聲,兩頰都脹得通紅,之後自己用手抹了一把臉,再不管坐在一旁有些驚訝的喬正諺,将被子一掀,慢慢挪動着想要躺進去。奈何一只腳不争氣,一動就有鑽心之痛。?
☆、揚路塵,濁水泥(三)
? 玉初已經蹙起了眉,臉上還殘留着淚漬,好在原先化的妝已經卸了,否則早就成了大花貓。她還在不停地往床的另一邊挪動,明明一句話就能解決的問題,她卻偏偏不肯開口求他,執拗的樣子讓人覺得好笑又心疼。
喬正諺終是嘆了口氣,将她抱了起來。玉初沒有反抗,任他将她抱起又放下,還幫她掖好了被子,他的身上總是若有似無帶着一股薄荷味,好像是剃須水的味道,十分清新幹淨。
她側身閉上了眼睛,明知他還沒有出去,卻也沒有什麽心思跟他道晚安,聽到腳步聲響起,又漸漸消失在耳邊,這才動了動依舊疼痛的腳,換了個稍微舒服一點的姿勢。只是片刻之後那腳步聲又由遠及近,她飛速地重新閉上了眼睛裝睡,只覺腳上傳來一片冰涼,熱辣的疼痛感頓時消褪不少,她知道用冰袋冷敷對她的傷口是有好處的。
他的聲音從床尾傳來,依舊冷靜,沒什麽起伏波動,“既然你不喜歡出席這樣的場合,那以後就不去了。”
房門阖上的剎那,玉初又睜開了眼睛,他為她留了一盞床頭燈,光線柔和,一點兒也不刺眼。就像小的時候媽媽坐在床沿上給她講故事,淡淡的光暈打在她的臉龐,她的眼裏總是帶着笑意,那麽暖,那麽暖。她可以向媽媽傾訴所有的事情,高興或者難過,無所顧忌。自父母離開,十幾年,她幾乎沒有發過脾氣,更沒有與誰鬧過別扭,今天也不知是怎麽了,這樣生氣,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無理取鬧。不是不想與他并肩,只是不希望每一個人都觀賞着她一瘸一拐的姿勢,還要假意恭維地對着她和喬正諺說,“這是鄭老的孫女吧,你們真是郎才女貌”。
不知她這樣跟他鬧,他是不是生氣了,反正他一向都沒有什麽表情,無論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即便有時候對着她笑,也總想是隔了一層紗布,根本就看不分明。
趙管家扶着玉初在餐桌旁坐下,告訴她喬正諺已經去了公司,她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經過一個晚上,她腳踝處的傷處已經不那麽疼了,喬正諺給她按的那幾下效果很好,簡直可以媲美跌打醫生。記得那年的夏令營,看完日出,他将她從山上背下來,氣喘籲籲地攤倒在旅舍的長椅上,瞥了一眼她的腳,連氣都沒有喘勻就大言不慚地對她說,“我幫你看看腳吧,我以前跟一個跌打師傅學過。”因為沒有得到她的回應,仿佛怕她不相信,他又強調道,“是真的,我沒騙你,你不相信啊?”
她搖搖頭說,“我不相信。”大約從沒被人這樣明目張膽地鄙視過,他的表情有些挫敗也有些惱怒,可她卻覺得愉悅,因為很久沒有人與她這樣聊天,開玩笑。在初秋的早晨,太陽并不灼熱,風裏夾雜着陣陣清香,是院子牆角攀爬向上的淩霄,淺綠色的羽狀葉片,襯着大朵大朵橙紅色的淩霄花,讓人心曠神怡。
她有些走神,低頭機械般地舀着碗裏的白粥,沒有一點兒味道。奶糖在她的椅子下面打轉,有時候伸出舌頭在她的腳上添兩下,她放下勺子,将奶糖抱起來,輕輕地撫摸着它背上的毛。奶糖叫了兩聲,聲音很輕很低,如嗚咽一般,有氣無力的。其實她覺得奶糖挺可憐的,因為跟了她這樣一個主人,所以每天都只能窩在家裏,連如其它狗狗一樣,每日被拉出去溜一圈的機會都沒有,即便錦衣玉食,也不過是一只金絲雀罷了。
有時候她想要放奶糖走,可事到臨頭,又總是舍不得,如果奶糖也離開了,就連這樣的嗚咽聲她也聽不到了。
喬正諺總是很忙,和爺爺差不多,每日吃完早餐就出門,通常應酬到很晚才回家,有時回來早一些,也總是待在書房裏。她想給他送咖啡進去,可趙管家告訴她,他不允許別人進他的書房,不喜歡別人打擾他,于是她也只好作罷,将咖啡倒進了奶糖的碗裏。苦澀的黑咖啡,奶糖剛用舌頭一舔,便痛苦地哀嚎一聲,嫌棄地跑得遠遠的,蹲在一旁角落裏獨自哀傷。
其實趙管家說的不對,不是所有人都不能進喬正諺的書房,因為她總是見到他的秘書趙琪在那裏出出入入,一旦關起門來就是老半天,有時候她還與他們一起吃飯。趙管家仿佛很喜歡她,倒不是因為她們倆都姓趙,而是因為她總是幫着趙管家一起擺碗放筷的,有時連飯都幫他們盛好了。趙琪不怎麽和她說話,但對她也還算和氣,只不過玉初不怎麽喜歡她,因為有一次她無意中見到她踢了奶糖一腳,之後每次見她來,她都會把奶糖抱得遠遠的。
玉初的好奇心不強,她并不想知道他們在書房裏談些什麽。她的生活狀态還和結婚之前差不多,每天看看書,彈彈琴,插插花再發發呆,一天也沒有那麽難熬,至少這麽多年,她都已經習慣了。唯一的變化是她會有那麽一點點盼望和期待,等着太陽下山的時候,他能回來與她面對面地坐在餐桌上吃飯,前提是不要帶着趙琪一起回來。
可有時并不是他帶着趙琪回來,而是趙琪将他送回來。他喝醉了,連走路都走不穩,半個人都靠在小謝身上。那時她還躺在沙發上,原是在看電影,可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這會兒聽到動靜又醒了過來。只見喬正諺臉色蒼白,額上還冒着虛汗,微蹙着眉,是極不舒服的樣子。趙琪大約不知道他不住在主卧裏,二話沒說就讓小謝将他扶了進去,玉初也就拿了拐杖一瘸一拐跟了進去。
“喝多了,胃不舒服。”趙琪幫喬正諺脫鞋子,脫外套,幫他蓋好了被子,又這樣對趙管家講。趙管家很快就拿了藥和水過來給趙琪,她扶着喬正諺起來,喂藥給他吃,是那樣的駕輕就熟。而玉初只是站在一旁,什麽也幫不了。走之前,趙琪顯然是不放心的,又跟趙管家叮囑了許多話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他睡着了,可是睡得很不安穩,呼吸粗重,眉間始終緊鎖。“他以前也這樣嗎?我是說,喝醉酒,然後胃疼。”玉初問一旁的趙管家。
“在外面應酬,總是空腹喝酒,工作忙的時候連吃飯也不記得,再好的胃也經不起這樣折騰。”趙管家有感而發的嘆了口氣,“我說的話他也總是不放在心上,要是夫人在的話……”她說的夫人自然是喬正諺的母親,這個玉初是知道的,她還等着趙管家的下文,可是趙管家卻不願再說下去,突然轉了話鋒說,“時間不早了,我扶你去樓上休息吧。”
床頭燈光打在喬正諺的臉上,燈光是柔和的橙色,可他的臉色卻沒有因此而有絲毫的變化,依舊那樣蒼白。玉初搖了搖頭,“我不去樓上,我今晚留在這裏休息。”
趙管家本還要說話,可再仔細一想,他們倆是夫妻,這樣才算正常。“那好,我出去了,你也早點兒休息,有什麽事叫我。”見玉初點頭,她便轉身出去了。
玉初在床邊的地上盤腿坐下,将胳膊放在床沿上支着下巴,這樣子打量他,他仿佛與平日裏不太一樣了。他的發型早就亂了,還有一绺耷拉在額上,少了一點兒拒人千裏的氣勢,也少了一點老成穩重的氣質。其實他也不過比她大了四歲而已,與她的表哥程邵岩一般大的年紀,可程邵岩開心了會笑,生氣了會罵人,會跟她開玩笑,他卻從來不會。
她握起他放在背面上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無名指上套着戒指,和她手上的是一對。兩只戒指并排着,一大一小,是和諧而另人滿足的畫面。
喬正諺是在半夜裏醒來的,胃部傳來的隐隐的刺痛讓他回想起今天晚上的事情,頭頂上方的燈光讓他有些難受,想要伸手去關燈,這一動才發現手早就麻掉了,不曉得被什麽給束縛着。一轉頭,只見鄭玉初握着他的手,将頭枕在上面睡着了,這才驚覺這是她的房間。她睡覺的時候很安靜,連呼吸都特別輕淺,睫毛微微顫動,在眼下留下一個淡淡的黑色的影。這一幕似曾相識,又有點兒恍如隔世,他覺得自己的思緒有些錯亂了,趕忙打住了不再去想,輕輕地将手從她的手裏抽出來。
可惜抽的一半的時候已經将她吵醒,她睡眼惺忪,有些迷糊地揉了揉眼睛,待看清他之後,又有些緊張地問道,“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沒有,我已經沒事了,我回樓上,你到床上來睡吧。”他剛剛打算掀被就被玉初攔住了,“你不要起來,你繼續睡吧,我去樓上。”她在地上坐了太久,腿有些麻,光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就用了好久,出去前,她又回頭看了他一眼,拐杖敲擊地板的聲音在靜谧的夜裏顯得格外突兀,仿佛每一下都敲打在人的心上。?
☆、揚路塵,濁水泥(四)
? 喬正諺的房間不大,但是很幹淨,窗簾與主卧裏的一樣,米色印花。四面牆壁都是粉白,一點兒裝飾也沒有,這都不算奇怪,奇怪的是他的房間裏沒有一張照片,如這個房子裏其它地方一樣,她從沒在這裏見過任何一張照片,沒有一點從前的痕跡。
玉初在他的床上睡下,留下一盞床頭燈,将被子拉到下巴處,被上有她熟悉的味道,帶着點兒薄荷的清涼。那晚,她睡得并不安穩,夢見他給她講笑話,忘了笑話的內容,只依稀覺得是很好笑很好笑的,因為連淩霄花也瞬間綻放了,仿佛在為他捧場。又夢見他唇色發白,眉間緊蹙,很痛苦地看着她,嘴唇一開一合,喃喃地說着什麽,可她卻怎麽也聽不清晰,一顆心都揪了起來。早晨從夢中驚醒,那種難以言說的感覺卻是久久不能消散。
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鬧鐘,玉初沒有停頓片刻便從床上爬了起來,想到喬正諺昨天晚上那個樣子,她确實有些擔心。可一下樓又看到他坐在餐桌旁,手裏拿着報紙,面前是一成不變的面包黃油和一杯黑咖啡。他的背脊一向挺得很直,面色如常,衣冠楚楚,完全沒有辦法與昨晚虛弱狼狽的他重疊起來。甚至在看到她的時候,他還十分禮貌溫和地跟她問早安。
“早安。”玉初這樣簡單地回了他一聲,然後坐到他的對面,安靜地低下頭吃飯。她的飯量很小,每天早上都只喝一小碗白粥,配幾樣醬菜。她的餐桌禮儀學得很好,與她坐得這樣近,也幾乎聽不到她用餐的聲音。她每天都待在家裏,自顧自地做着她自己的事情,安靜到幾乎可以讓人忽視她的存在,可有的時候,她又讓他不得不正視她确實與他住在了同一個屋檐下,并且闖進了他的生活中。比如說,那次從商務晚宴上回來,她跟他鬧別扭,這樣不管不顧,像個任性的小姑娘,讓他有些束手無策。再比如說現在,他已經上了車,卻看見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從大門裏走出來。
喬正諺有些好奇,她平時并沒有出門送他的習慣,料想是有什麽着急的事情。他推開車門,重新下了車,與她面對面地站着,“有什麽事嗎?”
她披散着一頭及肩的直發,在暮春早晨的陽光裏顯得又黑又亮,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猶豫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你胃不好,再外面少喝點酒,不然以後很難養好的。”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出現一抹緋紅,沒有等到他的答複,已經轉身往屋裏走了。
這樣的話,已經許久沒有人對他講過,他不由得愣了一下,仿佛從喉嚨裏頭流入一杯溫熱的白開水,流經五髒六腑,也暖了胃。
晚上從外面回來,已經将近十點鐘,客廳裏留了一盞落地燈。景德鎮陶瓷燈罩,潔白的底子,上面是手繪的折枝梅花,胭脂紅色的一點一點,在燈光映照下顯得格外豔麗,真真如雪中紅梅一般。這盞燈是在一次慈善拍賣會上得來的,買的時候只不過是一時興起,沒想到玉初看到後竟十分喜歡,盯着它觀賞了好久。
電視屏幕還在忽暗忽亮得閃爍着,音響裏傳出來的是某位香港諧星經典的笑聲,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已經熱鬧非凡。喬正諺一周中大約有三四天都是這個時候回來,總能看見玉初倚在沙發上,有時候已經睡着了,有時候還醒着,直愣愣地盯着電視屏幕看,可屏幕上總是那麽幾部電影,總是那麽幾個人,“哈哈哈”的笑聲在客廳裏回蕩,尤襯出這個空間的清冷。
果然玉初已經睡着了,原先搭在身上的毛毯早就滑到地上去了,身上只穿一件單薄的長睡衣,一直掩到腳踝處。大約因為冷,她整個身子都蜷縮着,像一只受了驚吓的可憐的貓。
“初初。”喬正諺撿起地上的毛毯,随意地擱在沙發上坐下,只彎腰喚了一聲便将她喚醒了。
“你回來了。”她臉上透着淡淡的粉,一句話輕得幾乎被電影裏的聲音掩蓋過去。
他拿起一旁的遙控将電視關了,“回房睡吧,睡在這裏會着涼的。”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聲音很輕柔,仿佛怕驚吓到什麽。
“嗯。”玉初點頭應了一聲,原本已經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仿佛想起什麽似的。“你等等。”她轉身又走回了他面前,“你先不要上去,在這裏等我一下。”
他還來不及問她要做什麽,她已經往廚房的方向走去了,步子比平時快了一些。不多時,她又從廚房裏出來,這一次她沒有柱拐杖,兩只手捧着一個塑料的碗,碗裏騰騰冒着熱氣。她原本就是行動不便,此刻又怕碗裏的東西灑出來,所以走得極慢,那想要維持平衡的姿勢很艱難,又有些搞笑。
他忙幾步上前将碗從她手上接了過來,原本還不太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碗的邊沿處很燙手,他快步走到餐桌旁,将它擱置到餐桌上,這才問道,“這是什麽藥,你生病了?”
玉初拉開一把椅子,在餐桌旁坐下,“不是我,這藥是給你喝的,這是趙管家給你熬的,她說這是以前一位老中醫給你開的藥方,你忘記了。”聽到這裏,喬正諺不禁蹙起了眉,濃黑的藥汁如墨水一般,光聞味道就已經讓人受不了了,更別提入口的滋味如何。他是忘記了,不過是選擇性失憶,因為他覺得那種苦澀的味道比胃痛更令人難受,所以上次服過一貼之後便放棄了。
玉初仿佛是看穿她的心事,有些遲疑地問道,“你不會是怕苦吧?”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語氣,分明是赤/裸/裸的鄙視。
喬正諺從小到大,何曾被人這樣小瞧過,一個氣不過,就屏着一口氣擡頭将那碗藥灌了進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玉初原想提醒他那藥還很燙,要涼一下才能喝,可是他的動作很快,她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看着他一副雲淡風輕,強作鎮定的樣子,她覺着有些好笑,卻也覺得有些內疚。作為補償,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繞過餐桌走到他的旁邊,她說,“我給你變個魔術。”仿佛在哄小孩子。
他打量着她,眼裏帶着那麽點不相信的意味,仿佛想将她剛才對他的那點鄙視給還回去。只見她原本握拳的手掌在他眼前張開,十指都分得開開的,“看,什麽都沒有吧,,”仿佛是為了讓他相信,她将手掌前後翻轉了好幾次,她的一雙手纖細,但手指卻十分修長,“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跡的時刻。” 她說得一本正經,卻讓他覺得搞笑極了,就這麽心神一蕩,她已經在他的耳邊打了一個響指,重新将手移到他的眼前,手裏已赫然多了一顆糖。
“喏,給你吃,”她将糖遞給他,捏在拇指與食指指尖,白色底子藍色花紋的糖紙,三個黑色的大字特別顯眼,“大白兔”。這樣熟悉的包裝,幾乎每個人的孩童時代都有它的參與,可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他有些不屑地切了一聲,“我又不是小孩子。”
玉初微微蹙起了眉,仿佛上了心,竟跟他理論起來,“是誰說只有小孩子才能吃糖的?苦要用甜的東西來壓,我媽媽說……”
平日裏,她總是懶洋洋的,連說話也沒什麽精神,難得像現在這樣專注于一個話題。他也起了興趣,想聽聽她的高談闊論,可是她卻只起了一個頭,如卡帶的磁帶一般,戛然而止。
“初初,”他仿佛意識到什麽一樣,站了起來,只見她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又被蒙上一層不明的霧氣,她低下了頭,一時間又是不言不語。他想要安慰她,伸出手,卻在即将觸及到她的肩時又垂了下來,不曉得應該跟她說什麽?
好在她并沒有沉默多久,只是擡起頭來時,剛才那份神采早就消失不見了,她将那顆糖塞到了他的手心裏,也不管他到底接不接受,只說,“我要去睡覺了。”她跟他道了晚安,便拿了一旁的拐杖往卧室的方向走去。她的背影纖細,睡衣套在身上也是空空蕩蕩的,在燈光下更顯得瘦弱。
“初初,”他喊住了她,可等到她回頭,疑惑地看着她時,他又有些遲疑,片刻後才微笑着說,“明天晚上,我帶你出去吃飯。”
“你不是說,那種宴會,我不喜歡可以不去的嗎?”她的聲音平靜,卻又分明透着失望。他覺得這樣的聲音很是刺耳,就緊跟着解釋道,“不參加宴會,我們去佟師傅那裏,就我們兩個,我下班之後回家接你。”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沒有聽清楚他講的話,待他想要重新再跟她講一遍的時候,她卻已經點了點頭,快速地應了一聲“好”。
卧室的關門聲響起,他也轉身朝着樓梯的方向走去,那顆大白兔奶糖還捏在手裏,可惜舌頭已經燙麻了,就算再甜也嘗不出來。?
☆、揚路塵,濁水泥(五)
? “不是讓你把今晚的時間安排出來嗎,為什麽自作主張去約龔副局長?”喬正諺将簽好的文件放到一旁,一手靠在辦公桌上,看着趙琪的眼神有些清冽。
趙琪有些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很快又鎮定心神,“你以為我想什麽時候約他,他就能什麽時候來赴約嗎?是我們有求于人家,時間當然得遷就着他,難得他今天有空。難道我還跟他說,不好意思,我們喬總今天有事,能不能改天再約?再說你到底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非得趕着今天不可?”
黑色的派克筆在喬正諺的指間打了幾個轉,他的神色未變,很快便有了主意,“你準備一下,待會一起去見龔局。還有,讓小謝來上來一趟。”
“好的。”趙琪聽到他的答複,頓時覺得松了口氣,連聲音